下午申时之后,黑猫岭镇的集市已经渐渐散去。镇长王安亭和镇里的西医师陈郎中坐在镇公所里正下着象棋,突然听到屋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又听到了货郎许常德惊慌失措的惨叫声。
“不好了,出大事了!”
王安亭年轻时在省城混过袍哥,听说坐过香堂的位置,所以镇里的乡民都尊称他一声王大爷。王大爷今年虚岁五十有三,民国二十三年入了镇公所成为镇长,这已经是第十个年头了。毕竟是混过袍哥走过江湖的人,王大爷处惊不乱,抬起手指,拈住一粒棋子,缓缓落在棋盘上,扬眉对陈郎中说道:“将军!”
陈郎中微微一笑,抱拳道:“还是王大爷厉害,我认输了。”
王大爷哈哈大笑之后,这才站起了身,走到门边,大声对着浑身战栗的许常德呵斥道:“你在这里哀叫个什么?扰了你王大爷的雅兴,当心王大爷打你板子!”说完之后,他才发现许常德光着脚,没穿草鞋。许常德的身边还站着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岁数和陈郎中差不多,二十出头,身着一套合体的西装,戴着礼帽,还杵着一根文明棍。
足足费了一袋烟的功夫,许常德才结结巴巴将他在悬崖下那片小树林里的所见讲出来。王大爷听完后,脸色微变,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他从怀里摸出一把盒子枪,晃了一晃后,转身对陈郎中说:“走,我们去小树林看看究竟。”
陈郎中耸了耸肩膀,问:“我也去?”
王大爷不紧不慢地答道:“当然你也要去!自从三个月前土匪刘胡子攻打李家大宅,灭了李家三十口人,李大善人的女婿被杀了后,我们镇公所里就缺了仵作。你是医生,又是西医,仵作的事就只好让你来做了。”
陈郎中只好苦笑着站起了身,跟着王大爷出了门。而王大爷好像想起了什么,对着门边那个站着的陌生年轻人问道:“你又是谁?”
这年轻人放下了手中的皮箱,不卑不亢地答道:“我叫李莫展。是李大善人李志民的亲生儿子。”
听完这句话,王大爷顿时脸色大变。
三个月前,黑猫岭镇东头的李家大宅遭到了土匪刘胡子的突然袭击,全家三十余口人尽数被灭门,李大善人李志民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连脑袋和四肢都被砍下来了,四肢不知被抛扔到了何处,缺了脑袋的躯干被挂在大宅门外的旗杆上,脑袋则摆着旗杆下。大宅被刘胡子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只剩一座废弃的塔楼幸免于难。
王大爷知道,李大善人十年前将刚满十周岁的亲生儿子李莫展,送到省城里的洋学堂读书。这十年来,李莫展从来没回过黑猫岭,每年都是李大善人亲自去省城探望儿子。好几次和李大善人下棋的时候,王大爷都劝李大善人把儿子叫回身边来共享天伦之乐,但李大善人却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就且让李莫展趁着年轻在外闯荡一番吧。
当时王大爷还笑称李大善人不懂得享清福,没想到李家被灭门的时候,却只有在外念洋学堂的李莫展幸运逃脱了这一劫。
王大爷将盒子枪放回枪袋里,握住了李莫展的手,激动地说:“莫展,你暂且在镇公所里歇息一会儿,我和你爹有着过命的交情,你千万不要拘束。我先去野狗沟那边处理完无名尸的事,再回来与你重长计议。”
李莫展点头道了声谢,而王大爷则回屋给正在家里绣花的女儿王娇娇打了个招呼后,就领着十多个镇里保安团的团丁,与陈郎中一起沿着官道向野狗沟赶去。
在许常德的带领下,王大爷和陈郎中来到了野狗沟外的那片小树林。
在那棵悬铃木后,他们看到了这具无名男人的尸体。准确地说,这已经称不上是一具完整的尸体了。尸体只剩一张完整的人皮,蒙在一副白森森的骨架上。所有的血肉都不见了,是被那些贪婪的黑猫吞噬殆尽的。
黑猫岭的镇名里虽然有黑猫两个字,镇子里也有人养猫,但却绝对没有人养黑猫。黑猫被这里的人视作邪恶的生灵,一旦看见后就会提刀砍杀。据说,这与镇子里一个流传多年的恐怖传说有关。
所以,镇子里的黑猫都逃了出来,躲进黑森林里自生自灭,这么多年来,竟然还是生存了下来,还不停繁衍后代。正因为黑猫的命运如此凄惨,所以它们在黑森林里不管见到什么东西都会吃。但王大爷和陈郎中怎么也想不到,这些邪恶的黑猫竟然会如嗜食腐尸的乌鸦一般,吞噬了尸体的血肉。
面对只剩骨架与一张人皮的尸体,几个团丁已经忍不住呕吐了起来。今天赶集,李二娘包子铺的包子做得又白又大,皮薄馅多,保安团的团丁们都吃得不少。可惜,现在全都吐了出来。
陈郎中毕竟是西医医生,他捂住口鼻小心拈起了那张薄薄的人皮,仔细看了一眼后,说:“真是奇怪,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死法。皮肤上没有瘀斑,也没有伤口。惟一的伤口是被尖利的猫爪划开,腹腔里的鲜血和内脏全化成脓水。应该是一种很可怕的毒,一种我从来没见过的毒!”
王大爷的眉头紧紧蹙在了一起,良久,他才唤过了一个团丁,小声说到:“你去一趟省城,把赵麻子请到黑猫岭来。”赵麻子是省城出名的神探,听说他有一张坑坑洼洼的麻子脸,甚是吓人,但却又心思缜密,曾经破获无数大案。陈郎中不禁心想,那赵麻子日理万机,省城的事都忙不过来了,你王大爷又何德何能,会因为一具死状惨烈的无名男尸就将赵麻子请来?
陈郎中的心思显然被王大爷看出来了,他褪下手指上的一粒绿玉戒指,交给了这个团丁,说:“只要赵麻子见了这粒戒指,他一定会来的。”想来王大爷与赵麻子定然有着私下的深厚情谊。
陈郎中还是有点诧异,问:“为了这么一具来历不明的离奇男尸,有必要请神探赵麻子来吗?”
王大爷笑了一声后,才神神秘秘地答道:“这么一具男尸当然没必要劳动神探驾到。不过,李莫展身份的真伪,却有必要请赵麻子来甄别一下。”
陈郎中这才明白了王大爷的想法。黑猫岭镇就两家富户,王大爷和李大善人。李大善人虽然死于土匪刘胡子之手,大宅也烧了个精光,但镇子外的上千亩良田还在,每年还有近万块现大洋的租子可以收。
李莫展已经出门这么多年,相貌变化极大,谁也不敢肯定这个突然到来的年轻人就是李大善人的亲生儿子李莫展。
难怪王大爷会想到请赵麻子到黑猫岭来走一趟。
这具被一张人皮裹着的白骨,被团丁用一张破席子卷着,带回黑猫岭镇,存入镇尾的义庄中。此时已是酉时,初冬天黑得早,虽然现在天还亮着,但镇公所里已经准备好了油灯。
王大爷进了镇公所,却没见着那个自称李莫展的年轻人,于是连忙问镇公所的文书。文书说李莫展在屋里坐了一会儿后,就出门了,说是要去看看自家的大宅。王大爷眼皮蓦地抖了一抖,又问文书:“你有没有给他说刘胡子血洗灭门的事?一座大宅的废墟又有什么好看的?”
文书点了点头,说:“当然说了,但李家少爷还是执意要去看一眼。他还在镇公所外买了香蜡纸烛,说是要去祭拜一下他的亲生父亲。”
“呃。”王大爷凝神片刻后,对陈郎中说,“郎中,你陪我去一趟李家大宅。现在李家什么都没了,就去请李家少爷到我家里来吃顿便饭吧。”
不管李莫展是真是假,场面上的事,还是得面面俱到的。
王大爷的宅子就在黑猫岭镇长街的西头,镇公所旁边,与东头的李家大宅遥相呼应。准确地说,镇公所是借王大爷家偏屋扩建而成的。黑猫岭镇的保安团也是王大爷出资设立的,他亲任保安团长,保安团的团丁也住在王家大宅中守卫。
为了防范土匪,大宅有着坚固高耸的围墙,围墙上修建了炮台和枪眼,戒备森严。平日有两个厨师特意为保安团和镇公所的人煮饭,不过王大爷自己吃的饭菜,却是他的宝贝女儿王娇娇亲自下厨做的。
王娇娇刚满十七,她的妈妈,也就是王大爷的老婆,十年前就死了。那时王大爷刚终结了省城里的袍哥生涯,带着一大笔银元在回黑猫岭的路上,却遇到一股流窜的土匪。一番激战之后,那帮土匪全死在了王大爷的盒子枪下,而王娇娇的妈妈却脑袋中了流弹,当场断了气。
王大爷视女儿为掌中之宝,捧在手里怕坏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眼看着家有小女初长成,现在王大爷最着急的就是为王娇娇挑上一个合眼的丈夫。相貌英俊的陈郎中是在三年前来到黑猫岭开西医诊所的,王大爷觉得这个年轻人还不错,所以也将他纳入了招婿的视野之中。
不过,要是今天来到黑猫岭的那个年轻人真是李莫展,或许他的条件又比陈郎中好上了许多。
王大爷和陈郎中穿过镇里的长街,来到东头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暗了。
劫难后的李家大宅,如今变作一片焦土废墟。原来的花园早就不见了,焦黑的泥土与化为木炭的树枝,无声地叙述着三个月前那惨烈的一幕。围墙虽然还在,不过到处都是被土匪炸开的缝口。几幢残缺的厢房在即将来临的夜幕中矗立着,开裂的墙体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坍塌。只有远处一座塔楼孤单地伫立中,在黄昏中只留下了一副剪影,看上去甚是凄凉。
塔楼的门锁着,还贴着封条。封条是王大爷在那场大火后,为了保护李家最后的财产,亲手贴上的。李莫展就站在塔楼下,静默地注视着眼前的残垣断壁,眼眶中盈出一汪浅浅的泪水。他是如此沉浸在自己那悲伤的世界里,就连王大爷和陈郎中走到身边,他也没有留意到。
王大爷轻轻咳了一声嗽,这才惊醒了李莫展,他连忙打了个招呼。王大爷和蔼地说:“莫展啊,你回到了黑猫岭,就是这宅子的主人。虽然李大善人以前佃给农户土地的契约全都毁在了一把火里,但我王大爷一定会为你做主的,帮你重新订立契约。”
“真是太感谢王镇长了。”李莫展微鞠了一躬。
陈郎中也插了句话,说:“李先生,现在你家宅子里没人了,今天晚上你就到王大爷家里住一夜吧。那边已经准备了晚餐,正等着你呢。”
李莫展刚要道谢,突然之间,宅子废墟外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喧哗声。王大爷循声抬眼望去,只见一群衣衫褴褛的农户打着火把越过了围墙,气势汹汹地冲入李家大宅。为首的一个人,正是已经重新穿上草鞋的货郎许常德。
乡村里的农户,想法总是很简单。以前他们佃李大善人的土地栽种庄稼。每年收成后,将租子交给大善人,剩下的粮食自己留一部分吃,再拿一半卖,虽然算不上富有,但也混得了温饱。就算实在混不了温饱,每十天一次的集日上,李大善人都会在大宅外施一锅粥,请赶集的农户与乡民吃上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