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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而这种爱戴对于他亦是可有可无。他记得,这些大街上的民众同样也爱戴布列塔尼库斯,可他被尼禄毒死了;他们还爱戴阿格里皮娜,可她被遵从尼禄旨意的禁卫军杀害了;他们还爱戴屋大维娅,可尼禄让她在厐达提里亚岛上的监狱里忍饥挨饿,在蒸气室里,她的血管被切开,然后她又被活活扼死;还有路贝里乌斯·普劳图斯,他被放逐了;还有特拉赛亚,他随时面临着死亡。平民们的爱戴几乎可以被视作不祥之兆,而佩特罗尼乌斯更是深以为然。两方面的背景令他对这群草民不屑一顾,一来,他是位贵族,二来,他是位有文化有素养的人。在他看来,那些把利马豆装在衣服里面作为随手零食,身上一股子烤利马豆味道的平民百姓,还有那些总是在城里的回廊和一个个街角处打赌玩“钓鱼”游戏,玩得声音嘶哑,汗流浃背的人,连人都算不上。所以,此时,对那些平民们的掌声和这一路上随处可见的飞吻,他视而不见,他对玛尔库斯说起佩达尼乌斯事件,对这些变化无常的“伟大淳朴民众”嗤之以鼻,就在大屠杀和他们自发暴动的第二天,在尼禄乘车去往稳定和秩序的保护神,即息戈者朱庇特的神庙时,他们又对着尼禄鼓掌喝彩。

但是到了阿维尔努斯书店时,他命令停轿。他走了进去,买了一本装帧精美的手抄书,他把书递给维尼奇乌斯。“送给你。”他说。

“谢谢。”说着,维尼奇乌斯瞟了一眼书名,“《讽刺诗》?挺有新意。谁写的?”

“我写的。但是你自己留着看就行了。我不想犯和路菲努斯同样的错误,也不想犯和法布里奇乌斯·维伊安托一样的错误,那样的话,就没有人知道这本书了。”

“你不是说你不写诗的吗?”维尼奇乌斯快速浏览着卷轴。“但是这上面有很多夹在散文中的诗句。”

“在读到《特里马奇奥宴会》时,你留心一下。至于诗句,由于尼禄开始写荷马韵体诗,我把诗句的形式给变换了一下。哈!每次维特里乌斯想清清肠胃的时候,他就把一支象牙尖笔伸进喉咙里。有人用蘸了橄榄油,或者滚沸的百里香香油的火烈鸟羽毛来催吐。我只需要读一读尼禄的史诗即可,效果立竿见影。然后,即使不是出于完全清醒的神智,我也会出于空空如也的肚子对他加以褒扬。”

说到这里,他把肩舆停在了伊多门修的作坊前,他走进去,关心了一下他想要的宝石,最后,他命轿夫们直接把他带到奥路斯·普劳提乌斯的府邸。

“我要在路上和你说说路菲努斯的故事。”他说,“让你明白作家的虚荣心可以把人变成什么样子。”

但还没等他开口呢,他们就已经到了帕特里奇乌斯坊,没过一会儿,他们就来到了奥路斯·普劳提乌斯的宅门前。一个年轻健壮的门房打开了通往门厅的大门,在中庭前面的两间候见室的第一间里,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嘲鸠在他们的头顶上呱呱叫:“万福!”

“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个门房身上没有戴镣铐?”在去往中庭的路上,维尼奇乌斯问道。

“这户人家真奇怪。”佩特罗尼乌斯柔声低语。“你可能知道彭波尼娅被怀疑信奉某种东方的偶像,叫基督还是什么来着。我觉得是克利司披尼拉造的谣。她无法体谅彭波尼娅一辈子只有一个丈夫。想想吧!只有一个男人的女人!现在,在罗马,要找一盘诺里克蘑菇都比这容易。他们把她带到家庭审判庭上受审,不过——”

“你说得对。”维尼奇乌斯点了点头。“这户人家很奇怪。稍后我会告诉你我在那里时的所见所闻。”

这时,他们到了中庭。负责管理中庭的奴隶管家派唱名奴去通报有客人到,而其他的家奴则为他们搬来了座椅和脚凳,佩特罗尼乌斯从未来过这里,他一直以为这个严肃正经的家庭里只会是一片愁云惨雾;现在,坐在这里,他在暗中四下打量,带着惊奇,也许还带着一丝丝失望,因为这处中庭给人一番颇为愉悦和欢欣之色的印象。明亮的阳光从穹顶巨大的四方形天窗上洒落进来,在下面的喷泉和方形池子上透射出无数晶亮的光柱。说是“方形蓄水池”,实际上,那个池子是一个承雨池,被用作在春秋季节承接干净的雨水,不过在这里,那个池子被作为栽种银莲花和百合花的室内中央花圃。百合花四处盛放,似乎是这户人家的最爱,有白色的,有绯红色的;四处盛放的还有一丛丛鸢尾花,颜色从天蓝色到如蓝宝石般的深色,柔嫩的花瓣上沾附着晶莹的水珠,就仿佛被一条银色的白鲑从旁划过时溅上去般。在棕榈叶和掩盖了花盆的苔藓中,幼童和水鸟的小铜像若隐若现。在池子的一角,一只小母鹿的雕像对着水面低下它绿色的脑袋,似是要去饮水。中庭的地上铺着马赛克的镶嵌地砖。四面墙壁不是嵌着红色的大理石就是画有树木、鱼鸟和各种稀奇古怪的动物,因为色彩明亮而显得格外引人注目。通往其他各个房间的角门被颇有品位地用雕刻过的龟壳和象牙装饰起来,代表奥路斯祖先的雕像沿着门和门之间的墙壁一排排地伫立着。无论从哪个方向看过去,来访者都可以感受到一种镇定和自信的印象,这种印象来自于殷实的家底,不是殷实得过分,而是恰到好处的,可以满足最苛刻需求的家底。

而佩特罗尼乌斯呢,他的生活方式更铺张,更讲究,他总是在高雅和卖弄之间寻找精准的平衡。在这里,他找不出什么能批判一番的。他转回头,向维尼奇乌斯说出对这里的评价。这时,卷帘奴,也就是负责拉起和打开门帘的奴隶,把挂毯向两边拉开。那张挂毯遮挡住的是一般罗马家庭存放家族档案的内宅柱廊。他们看见奥路斯·普劳提乌斯正从远处的走廊匆匆走向他们。

他是个中年男子,正在快速步入人生迟暮之年,不过仍然身康体健,从面色来看,他仍旧精力充沛;干巴巴的,也可以说满是皱纹的脸庞让他看起来就像一只眼神犀利的苍鹰。不过,这一次,由于这位尼禄的朋友,心腹和谏友的意外来访,普劳提乌斯的脸上露出一副既防备又惊讶的神情。

佩特罗尼乌斯深谙世事,自然没有漏掉这样明显的惊愕表情。一等客套的寒暄话结束,他就做了安抚人心和彬彬有礼的解释,用能言善辩和婉转得体的口吻说明,他只是为了他的外甥在奥路斯家里受到的厚待来感谢他的。

“仅为聊表谢意而已。”他微笑着对奥路斯说道。“一种在像你我这样相识已久的人之间,平常而又多见的礼节。”

“很高兴见到你。”老将军让他放心。“不过,应该是我来感谢你才对,亲爱的朋友,虽说我敢肯定你猜不到是什么原因。”

“确实。”佩特罗尼乌斯用他那棕色的眼睛凝视着天花板。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件曾经或许给过奥路斯任何帮助的情形,也想不出给别人做过这样的事情。已经决定好的为玛尔库斯奔走也许是他除了为自己之外,生平第一次给别人办的事。啊,可能是以前什么时候的巧合之举吧,他思忖,不过绝对不会是有意为之的就是了。

“你不记得你为维斯帕西亚努斯做过的事了吗?”奥路斯问。“我非常喜欢他,欣赏他,有一次,听尼禄朗诵诗歌的时候,他睡着了,是你救了他的命。我们当时都以为他完了。”

“恰恰相反。”佩特罗尼乌斯说。“他的运气再好没有了,因为他没有听到某些实在是糟糕的诗句。不过我承认,最终的后果可能会很惨。我们的红铜胡子都已经打算派一个百夫长给他,对他提出割腕的友好建议了。”

“可是你,佩特罗尼乌斯,你将其变成了虚惊一场的玩笑。”

“是真的。或者至少有一部分是真的。我只不过是告诉我们的皇帝诗人,彼时彼刻,他已经可以和令凶恶的野兽陷入睡眠的俄尔甫斯比肩了,那令他的诗有了神性。如果批评包裹在奉承的外衣里,尼禄还是可以接受一些批评的。这一点,我们优雅的奥古斯塔,我们深深爱戴的波佩娅颇有体会。”

“唉,我们生活在什么样的时代里啊!”奥路斯悲戚地,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我在不列颠掉了两颗门牙,不知是哪个不列颠人用石头砸的,这也是为什么我近来总是说话咝咝漏风的缘由。可是,要说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还要数和那些蛮族人纠缠在一起的时候——”

“因为那是你获得荣誉和胜利的时光。”维尼奇乌斯插嘴说道。

但是佩特罗尼乌斯生怕这位将军说起老掉牙的战争故事,他换了个话题。有几个农民在普列涅斯特附近地区发现一只长了两个脑袋的死狼崽,而那个时候,一场大暴雨中的一道雷击翻了月神神庙的一个屋角,人们还从来没有在这样的深秋时节里听到这样的雷声。告知佩特罗尼乌斯此事的是一个叫科塔的家伙,这个人还说,神庙的祭司把此事看作是罗马城灭亡的前兆,或者至少是某栋豪宅毁坏的前兆,只有奉上特别的祭品,才能避免发生不幸。

奥路斯赞成对这样的征兆不可掉以轻心。“众神可能发怒了。这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近来确有太多的罪恶,在这样的情况下,正是献上祭品的时候。”

“唔,你们家的房子是不会倒的。”佩特罗尼乌斯轻快地说,“因为它相当狭小,尽管住在里面的人很伟大。而对我这个不名一文的主人来说,我的房子又太大了,但是那也没有大到一定地步。不过,让我们来说说某些真正的大房子的毁灭吧,比如说皇宫,你觉得皇宫值得我们花费精力让它免于毁灭吗?”

普劳提乌斯没有出声。这明显的谨言慎行让佩特罗尼乌斯有点犯堵。因为他对别人的身家性命一向不甚在意,况且,他从来都分不清善与恶,所以,他从来没有告过密,不管对他说什么都没有风险。即便如此,他还是快速地再次换了个话题,开始赞扬起奥路斯家的好品位来。

“这是一栋老宅子了。”普劳提乌斯说。“自我继承后,整栋房子我就一点没动过。”

在中庭和内长廊之间的帷帐被拉开后,房子里便一览无余了。可以看见下一个门廊和门廊前方的客厅,直看到远处尽头的花园,花园光彩夺目,就仿佛是框在一副暗沉的相框里的油画。孩童的笑声从那边欢快地响起,回荡在府内,一直传到中庭。

“啊,将军,”佩特罗尼乌斯说,“给我们一个机会,让我们从近处去听一听这纯净和真实的笑声吧,现如今很难听到这样的笑声了。”

“乐意之至。”普劳提乌斯站起来领路。“那是我的小奥路斯和吕基娅,他们在玩球。不过,说到笑声,佩特罗尼乌斯,我得说你这一辈子都在听笑声。”

“我笑,是因为生活不值得用泪水去面对。”佩特罗尼乌斯回答。“但是这里的笑声不一样。”

“而且,”维尼奇乌斯添上了一句,“佩特罗尼乌斯晚上笑的比白天多。”

他们穿过院子来到花园。这里,吕基娅和小奥路斯正在玩接球游戏,名为拾球奴的奴隶把球捡起来传给他们。佩特罗尼乌斯飞快地瞄了一眼吕基娅,小奥路斯看到维尼奇乌斯后向他跑去和他打招呼,那个年轻的战士则走上前,对手中拿着球的美丽姑娘躬身致意;那个姑娘发丝凌乱,脸色红润,气息不稳。

他们走到被葡萄藤,野生忍冬和常春藤蔓生覆盖的荫荫绿树下。彭波尼娅·格莱奇娜坐在一张用餐时躺靠的餐床上。佩特罗尼乌斯认识她,即使他从来没有到她家里拜访过她。因为他曾在安提斯蒂娅,也就是路贝里乌斯·普劳图斯的女儿家里见过她,也在塞涅卡和波利翁的家里见过她。尽管他玩世不恭惯了,却不能完全压制自己对彭波尼娅的敬重之心,他一如既往地被她沉默的哀伤所撼动,被她脸上柔和而又忧思重重的肃然之色所撼动,被她的姿态,她言行举止间自然而然的贵气所撼动。彭波尼娅动摇了他对女人的所有观点,以至于这个彻底腐化堕落,放浪形骸的男人,这个对彭波尼娅的性别没有任何神秘感的人不仅发现自己生出了一种陌生的敬意,而且事实上也丧失了一些泰然之姿。现在,在谢过她给予维尼奇乌斯的照顾后,他情不自禁地称她为“夫人”,这个他在谈及罗马世界里的那些高贵的妇人们,诸如卡尔维娅·克利司披尼拉,司克里波尼娅,瓦列里娅或者索丽娜时,都不曾闪现过的提法。接着,刚一等表示完感谢和问候,他就开始抱怨她罕见于当今的社交场合中,抱怨从来没见她在圆形露天大剧场或者是竞技场里现过身。

“我们俩都上了年纪。”握着自己丈夫的手,她平静地说,“况且我们也越来越喜欢我们宁静的家了。”

佩特罗尼乌斯想对此加以反驳,不过奥路斯·普劳提乌斯打断了他的话。

“在用希腊名字称呼我们罗马众神的那些人中间,”他补充道,“我们越来越觉得不自在。”

“众神早就成了修辞学中的辞藻。”佩特罗尼乌斯无可无不可地耸了耸肩,用尊敬的目光快速瞅了彭波尼娅一眼,仿佛是要说,除了她,他的脑海里此时没有别的神。“再者,自从希腊人教了我们修辞学后,连我都觉得说赫拉比说朱诺更容易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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