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走累了的她们坐到一条石凳上休息,并谈论起让她们二人都烦恼至极的事情。这里几乎被柏树丛整个遮住。夜晚及夜晚的危险渐渐向她们趋近。对吕基娅逃跑的成功几率,阿克提比那姑娘自己要悲观得多。想到这可能是场彻彻底底的疯癫行径,是场不可能取得成功的,自取灭亡的愚蠢行为,她慌张起来。她比之前更加怜悯体恤她了,认为去和维尼奇乌斯交涉比如此行事安全一百倍。
“你对维尼奇乌斯了解有多深?”过了一会儿,她问道。“也许还有打动他的可能。他或许会亲自把你交还给彭波尼娅。”
然而,吕基娅却只是摇了摇低垂的脑袋。“不。在普劳提乌斯家时,他不是这个样子。可是现在我宁愿到吕基亚人中间。我怕他。”
“不过,在普劳提乌斯家的时候,”阿克提暗示地问。“你不是喜欢他的吗?”
“是的。”吕基娅的头垂得更低了。
“问题在于你不是个奴隶,像我以前那般。”停顿了好一会儿之后,阿克提说道。“维尼奇乌斯可以和你结婚。你是国家的人质,是一位国王的女儿。奥路斯和彭波尼娅把你当成掌上明珠,对你喜爱非常,我肯定他们会把你收为养女。维尼奇乌斯是可以和你结婚的。”
阿克提差点没能听见那个姑娘婉转悲戚的声音:“我宁愿逃到吕基亚人那里去。”
不过她还是一劝再劝。“听着,吕基娅,我打算立刻去找维尼奇乌斯,如果他还在睡觉,我就唤醒他,然后把我刚才和你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他。你愿意我那么做吗?是的,亲爱的姑娘,我会去找他,告诉他你是一位国王的女儿,也是普劳提乌斯家的一员,是大名鼎鼎的奥路斯的爱女。他会把你还给他们,然后再把你作为他的妻室带回去。”
那姑娘的声音现在低不可闻了,阿克提不得不弯腰凑到她嘴边才能听见:“我宁愿和吕基亚人在一起。”两颗大大的泪珠在她的眼眶里打转。
她们之间的静默,沉寂和深思并没有持续多久。一阵嘈杂的脚步声走了过来,她们抬起头,看见波佩娅·萨比娜带着一溜儿奴隶从她们的长凳前走过。两个女奴轻柔地为她扇着风,她们在她头顶打着扇子,为她遮阳,那扇子的枝干是黄金的,并且可以伸缩调节,而扇面则是用鸵鸟羽毛扎成的。走在她正前方的是一个埃塞俄比亚女人,她长得乌黑,黑得如同一棵乌木,一对涨满奶水的乳房将她的托尼抻了起来;她抱着一个婴儿,那婴儿被包裹在绣着金边的皇家紫袍里。阿克提和吕基娅起身行礼,她们以为那个波佩娅会那般走过去就算了,可是她却停在她们面前。
“阿克提。”她说,“你没有把那个玩偶上的铃铛缝好。这孩子拽下来了一个。要不是莉莉丝阻止了她,她就会把东西给吞下去了。”
“请恕罪,奥古斯塔。”阿克提低下头,双臂交叉,置于胸口和双肩处。
然而波佩娅看到了吕基娅。停顿了一会儿后,她问道,“这是谁的奴隶?”
“她不是奴隶,神圣的奥古斯塔。”阿克提喃喃道。“她是吕基亚国王的女儿,是作为和平的保证送到罗马来的,她在彭波尼娅·格莱奇娜家长大。”
“那么她是来对你做短暂拜访的吗?”
“不,奥古斯塔。她从昨天开始就呆在宫里了。”
“她去了昨天晚上的宴会?”
“是的,她去了,奥古斯塔。”
“谁下的令?”
阿克提多么希望她不用说出她必将说出的答案。
“是恺撒的命令。”
“哦?”波佩娅金色的眼睫毛微微掀抬了片刻。她更加仔细地打量了打量吕基娅,估量了估量她的容貌,体形,身材,青春和活力。那个姑娘不言不语,恭恭敬敬地在她面前垂首肃立,但她不由自主地抬起了清澈的蓝色双眸,好奇地瞥了波佩娅几眼。波佩娅在观察她时集中了精神。她的额头上突然皱起一道深深的竖纹。她立刻嫉妒起了吕基娅的美貌。那是她拥有一切、掌握一切的源泉,是她最珍贵的武器,她一直活在被超越的恐惧中。也许有一天会出现某个更幸运的竞争者,就像她出现在尼禄的首任皇后的宫院中那样,这个竞争者会夺去恺撒的关注,将她毁灭,就像她毁灭屋大维娅那样。
整座宫中的任何一张可爱面孔都能令她立生疑窦。她马上关注起这个姑娘,对她的身材曲线,对她身上的每一个特征的细微之处都做了评判和估量。
她判断着,比较着,心中惶恐起来。“这是一位天仙。”她自忖道。“这是维纳斯的女儿。”忽地,她感到一股强烈的惧怕之情,那是之前不管什么样的美貌排在她的前面她都不曾产生过的。她想,我老了,比这个姑娘老多了。她对自己的崇拜就像暴风雨中的一块玻璃,摇摇欲坠;她所有的敏锐直觉都发出了警惕的叫嚣;她的脑海里奔腾着一个又一个地位受到威胁的假想。尼禄见过她吗?也许还没有,她飞快思考着。或者,透过那块翡翠,他没能把她看个清清楚楚,但若是像这样,他在这么灿烂和晴朗的阳光下,在大白天,和她在花园里相遇了呢?
那是一位国王之女,波佩娅冷冷地想,把她的危险级别又提高了一个档次。确实,她是个蛮族国王的女儿,但毕竟是来自王室。不朽的众神啊,她和我一样美丽,可她却更加年轻!更加年轻!
她额头上的那道皱纹越发的深刻和暗沉了;她的眼中冒起一道冷酷算计的精光。虽然如此,当面向吕基娅时,她的语气却是平和镇定的。
“你和恺撒交谈过吗?”
“没有,奥古斯塔。”
“你为什么宁愿住在这里也不和彭波尼娅同住?”
“这并非我的选择,伟大的夫人。”吕基娅低声说,还在对波佩娅的美貌感到恍惚。“佩特罗尼乌斯向皇帝进言,把我从彭波尼娅家带走,但我在这里就如同坐牢,伟大的夫人!”
“那么你愿意回到彭波尼娅家去吗?”
她的语气显出一种比较温柔和善的意味,吕基娅像抓住了一根漂浮不定的救命稻草一样。“伟大的夫人,”她说道,双臂向她张开。“恺撒许诺把我作为一个奴隶送给维尼奇乌斯,可您却能为我说上话,把我送还给奥路斯和彭波尼娅吧。”
“啊。”波佩娅安心多了,尽管危险还没有消除。“这么说是佩特罗尼乌斯向皇帝进言,把你从彭波尼娅家带走,送给维尼奇乌斯的?”
希望就好似走投无路的鸟儿,垂落在吕基娅的心口。她屈膝跪地,攥住波佩娅的长衫褶缝。“是的,伟大的夫人!维尼奇乌斯今晚就会派人来接我走。可是您却能给我个恩典,对吗?您不会让那发生的吧?”
她等待着,紧张兮兮地祈盼,祈盼这最后的悠忽之间的希望得到肯定;波佩娅的眼睛里闪着邪恶的笑意。
“我保证你在今天结束之前到维尼奇乌斯的床上。”她说。
她走开了,仍旧像一个梦境般,但却是一个邪恶的梦境。只有那个婴儿不知何故的尖声哭号打破了寂静。
吕基娅的眼睛里也含满了泪水,不过她擦掉了眼泪,站了起来,她搀着阿克提的手。“我们回屋里去吧。”她说道。“只有一个地方能寻求到帮助,我们会在那里找到。”
她们回到中庭,然后就在那里一直坐到了晚上。随着柱廊外面的天色变黑,奴隶们把四臂烛台拿了进来,这时,她们二人的脸色都是煞白的。她们的交谈时断时续。两个人都仔细分辨着走近的脚步声。吕基娅一遍遍地述说要离开阿克提她是多么难过,她爱她,信任她,感激她,但在某个远离这里的角落里,乌尔苏斯正等着她,她必须得去。那个时刻越接近,她的呼吸就越急促,就越发坐立不安。阿克提在屋里奔来奔去,把能翻出来的珠宝首饰都抓了过来,并缝进吕基娅外袍的衣襟里。以所有神灵的名义,她乞求那个姑娘不要拒绝这份礼物,这份礼物会给她买来很多机会。随后又是长久的沉默,长久的寂然无声。她们两人忐忐忑忑,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看着日落,听着想象中的脚步声。可是,在那一片渐渐暗沉的暮色中,她们听到的只有帷幕之外没什么内容的窃窃私语,远处的婴儿哭叫声和犬吠声。
陡然间,通往中庭门口的帷幔被分开,幕布被轻轻的,几乎没有响动地移到了两边,一个黑色皮肤,满脸麻点的高个子男人出现在他们面前。吕基娅认得他,他叫阿塔奇努斯,是维尼奇乌斯的获释奴。维尼奇乌斯在普劳提乌斯家养伤期间,吕基娅见过他。
阿克提叫出了声,此时,她真的害怕了,可阿塔奇努斯却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玛尔库斯·维尼奇乌斯向吕基娅问好。”他一本正经地说。“在用绿枝和花环装饰一新的府第里,他办了一场喜庆的宴会,他在等着您。”
此时此刻,那姑娘的双唇已经没了血色。“我准备好了。”她说。
那姑娘怀着感激和敬爱搂住了阿克提的脖子,这是吕基娅对此刻的最后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