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特罗尼乌斯醒过来时都快中午了,一如既往的,他感觉到疲乏无力。前一天的晚上,他参加了尼禄举办的宴会,那场亢奋的狂欢一直延续到深夜,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身体竟已经差得支撑不住那样的狂欢了。他自己亲口说过,大早上就起床令他精神迟钝,肢体麻木,无论是在意志力还是体力上,他都力有不逮。不过,只要在自己的私家浴室里泡上一两个小时,然后再让技巧娴熟的按摩奴将他的身体彻底推拿一番,他血管里呆滞迟缓的血液循环就能渐渐加快流动的速度,他就会神清气爽,精力再次充沛,体力再次恢复。等从最后一道浴室——涂油膏室里出来时,他就会如同重生了一般,双眸盛满智慧,而且绽放出愉悦的神采,他变得年轻了,又一次充满了活力;他举止从容,风度翩翩,光彩照人,他的风采连奥托也不能与之比肩;正如人们所称呼的那样,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一切典雅和有品位的裁判官。
他几乎从来不去公共浴室,除非碰巧有声名卓着的,又或者被广为称颂的修辞学家在那里演说;或者,除非那天在竞技厅里有特别精彩的竞技比赛。何况,在他自己的府邸里,他有自己的一套私人浴室。那套浴室是凯勒尔——一位和塞维鲁齐名的同时代大师——为他建造的。凯勒尔将他城中豪宅里与仆从生活区相邻的那片区域,也就是内院,给扩建了。然后,他将那些浴室装点修饰得美轮美奂,就连尼禄本人见了,也觉得那些浴室比皇家浴室还要胜出一筹,尽管他的皇家浴室更加宏大,也更加奢华。
在皇宫里的那场盛宴上,草包瓦提尼乌斯的俏皮话令佩特罗尼乌斯厌烦至极。狂欢结束之后,就女人有没有灵魂的问题,他又和尼禄、卢坎以及塞涅卡舌战了一番。此时,在迟迟而起后,依照惯例,他去浴室里泡澡了。两个伺候他洗澡的高大侍从将他平抬到一块铺了层雪白色埃及麻布的柏木板上,开始往他匀称的身体上涂抹香油。与此同时,他闭目养神,蒸气室里温暖的蒸气和那两个侍从手上的热气渗进他的肌理,舒缓了整副身躯的疲劳。
不过,片刻之后,他开口了。他睁开眼睛,开口问外面的天气如何,接着又问起宝石,他曾令珠宝商伊多门修于当天把选好的宝石送给他。他得到的回复是,天气好得不能再好了,从阿尔班山方向吹来了轻柔的微风,但是没有人带什么宝石来。佩特罗尼乌斯再次合上眼,下令把自己抬到温室去。就在这时,唱名奴,也就是负责通报来宾姓名的奴隶,从一面浴室帷幔的后面探进头来。他通报说,在小亚细亚战斗的小玛尔库斯·维尼奇乌斯离开了军团,返回家乡了,他刚刚前来拜访于他。
“将他领到温室去。”佩特罗尼乌斯迅速下令,“把我也抬到那里。”
这次拜访让他很是高兴。维尼奇乌斯是他姐姐的儿子。他姐姐嫁给了老玛尔库斯,一个曾在提贝里乌斯时期担任过执政官的人。小伙子在最近一次的帕提亚战争中服役,是科尔布罗的下属。现在,东方边境的战局已经平息了有一段时间,因此,他于近日回到了罗马。佩特罗尼乌斯对他这个容貌英俊,体格矫健的外甥颇为喜爱,其中大部分原因出自于他的偏疼,还有部分原因是,这个年轻人在寻欢作乐时表现出了一定的审美品位,佩特罗尼乌斯对这份能力最为看重。
“给你请安了,佩特罗尼乌斯!”年轻的士兵迈着灵活轻快的步伐踏进温水冲洗室。“愿所有的神灵都保佑你,尤其是阿斯克勒庇俄斯和西布莉,如果有这两位神明保佑着你,那么你的健康就绝对安然无忧了。”
“欢迎到罗马来放松和修养!”佩特罗尼乌斯身上裹着一块细棉布,他从柔软的层层棉布里伸出一只手来。“战事结束,你可以逍遥快活上一段时日。好了,最近有没有什么好消息从亚美尼亚传来?你在小亚细亚的时候有没有顺便去比提尼亚走一趟?”
佩特罗尼乌斯曾在比提尼亚做过总督,而且还是一个精力旺盛,执政公允的总督。对这位性格阴柔而又耽于享乐的人来说,这段经历显示出的奇怪对比就如同美德之于恶行。他喜欢提及过去的这段时光,以此证明他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及只要他乐意,他就可以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在赫拉克里亚停留过一阵。”小玛尔库斯对他说,“科尔布罗曾派我去那里征兵。”
“啊,赫拉克里亚!我在那一带曾结识过一个科尔沁姑娘,我愿意拿所有离了婚的罗马女人来交换她,哪怕是尼禄的夫人波佩娅也不例外,哪怕交换一天也可以。不过,这已经是陈年往事了,不说了。你跟我讲讲,在帕提亚边境有什么新鲜事儿没有?我真是听够沃洛吉西斯,提里达特斯和提格拉尼斯二世,还有其他的蛮族人了,就像阿路列努斯一贯认为的那样,那些蛮族人在家里的时候都是用四肢走路,只有我们在场时,他们才装模作样地摆出人类的架势。不过,现如今,罗马城里的很多话题都是关于他们的,也许因为他们是最安全的话题吧。”
“战争还是进行得很不顺利。”维尼奇乌斯摇摇头,心情不好地耸了耸肩。“如果科尔布罗不在那里坐镇,这场战争就可能以败局收场。”
“科尔布罗!”佩特罗尼乌斯乐了。“以酒神巴库斯之名起誓,他是一名真正的战争之神;他是一员伟大的将领,是战场上不折不扣的玛尔斯;他脾气火爆,性情耿直,像一头公牛似的又蠢又笨。我实在是喜欢他,没别的,就因为尼禄忌惮他。”
“科尔布罗并不愚蠢。”小维尼奇乌斯说。
“也许你说的没错。况且,这也没什么不一样的。按照皮浪的说法,愚蠢不比聪慧糟到哪儿去,而且,归根到底,这两者也没什么差别。”
维尼奇乌斯谈起了战局,佩特罗尼乌斯又一次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他的脸色由于疲惫乏力而显得憔悴苍白。
“你还好吗?”小伙子对他突然失去活力忧心忡忡,他换了个话题。“你病了吗?不舒服吗?”
佩特罗尼乌斯用黯淡无光的眼神看向他。
舒服?他的身体离舒服还远着呢。不过他还没有像小西塞尼乌斯那样离谱。在被抬到自己的浴室时,小西塞尼乌斯的反应迟钝到问了一句“我是坐着的吗?”可一副好身体又是另外一回事了。维尼奇乌斯祝愿他得到阿斯克勒庇俄斯和西布莉,这两位医药与治愈之神的慷慨护佑,可是佩特罗尼乌斯却对他们的法力不抱什么信心。说起来,那个阿斯克勒庇俄斯又是什么人呢?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谁的儿子,是阿耳西诺厄的儿子呢,还是科洛尼斯的儿子?如果连母亲都不确定了,那么谁又能说得清楚自己的父亲是谁呢?现如今,几乎没有几个罗马贵胄能发誓说得清他们的生身之父是谁,那么,宙斯的后代又如何能呢?
佩特罗尼乌斯大笑起来。
“两年前,在厄皮道洛斯,我给阿斯克勒庇俄斯神庙供奉过三打活公鸡。”他说道,“还有一斛黄金。可是你晓得吗?我对自己说,即使这对我不起什么作用,也不会有什么坏处。人们总是向神明供奉很多祭品,但我怀疑,那些供奉祭品的人有没有把这些神当成一回事儿。也许那些平民们是当成一回事儿的。也许在卡佩那城门,那些被旅人们雇用的骡夫们还信奉着某些神灵,可也就这么些了。去年,我的膀胱出问题的时候,除了我们伟大的医神阿斯克勒庇俄斯,我还拜了其他一些小的医神。我知道他们是骗人的,可是那又如何?假冒横行。世人靠欺骗生存,生命就是个幻象。所以,骗人和被人骗又有什么大不了的?灵魂也是一个幻象。唯一值得去注意的是要放聪明,聪明得能分辨出什么是快乐的幻象,什么是痛苦的幻象。我在蒸气室里烧的是喷洒了龙涎香的雪松木,因为对于我周围的空气,我想闻到芳香的气味,而非恶臭。至于说西布莉,你刚才也把我的健康托付给了她,可我要说的是,我的右腿时时感到一种剧痛。而她却似乎对此毫无办法。除了这一点,我认为她仍是一个称职的女神。不过,说到祭品,我想起了她的另一个身份,即她产婆保护神的身份,我猜你不久就该带几只白鸽放到她的祭坛上去了。”
“希望如此吧。”维尼奇乌斯咧咧嘴。“帕提亚人没能一箭射中我,可是在城外,丘比特却射出了他漂亮的一箭!”
“啊,以美惠三女神的洁白双膝发誓!真的吗?”佩特罗尼乌斯为时短暂的精力充沛期开始衰退。“趁着我们有闲空,快和我说说。”
“我正是为此而来。”维尼奇乌斯说。“我需要你出个主意。”
就在此时,修剪指甲的奴隶们走了进来,他们忙着为佩特罗尼乌斯修剪指甲。小玛尔库斯也把托尼扔到了一边,走进温水池里,因为佩特罗尼乌斯请他泡个澡。
“唔,我没必要去问那个姑娘是不是也和你一样的感觉。”佩特罗尼乌斯说。他看向那副年轻健美的身躯,那副身躯是那么光滑,那么结实,就好似从大理石中雕凿出来的一般。“若是利西波斯见过你,你便会被拿来装饰帕拉丁城门了,就像青年赫拉克勒斯的雕像那样。”
小伙子得意地微微一笑,沉进了浴池,他踩着温暖的池水,走在镶嵌了马赛克的池底上。池底马赛克壁画上画着宙斯之妻和众神之母赫拉,她正祈求睡神施法诱宙斯入眠。佩特罗尼乌斯则在一边用艺术家般的满意眼光打量着他。
维尼奇乌斯没一会儿就洗完了。他走出浴池,把自己交给奴隶们去修剪指甲。这时,家里的诵读人走进浴室,他胸前挂着一只铜匣,里面插了一卷卷纸卷。这个受过教育的奴隶负责给自己的主人朗读诗歌。佩特罗尼乌斯询问那位年轻的士兵想不想听些什么。
“假如是你的大作,那么乐意之至。”维尼奇乌斯说。“要不然,我宁愿说说话儿。这年头,每一个街角都有诗人缠着人不放。”
“可不是嘛。不管路过哪一座神庙,哪一家浴场,哪一所图书馆,你都不可能不见到有诗人在那儿,他们仿佛风车似的,对着你疯狂地挥舞着手臂。阿格里帕从东方来到这里的时候,还以为他们都疯了呢。但是如今就是这样。皇帝写诗,于是每个人也都想成为一个诗人。唯一要紧的就在于,你是不是一个比皇帝还好的诗人。这也是为何我对卢坎有一点点担忧的原因。我只写叙事诗,但我不逼迫任何人去听,包括我自己。诵读人今天要读的是那个可怜的法布里奇乌斯·维伊安托的《遗言》。”
“为什么说他可怜·”
“因为他被命令去仿效俄底修斯流浪,直到他被允许回家为止。比起荷马原作里的那个流浪者,这个奥德赛对他来说可容易做的多。因为他的妻子既没有佩涅罗珀那么美丽,也没有佩涅罗珀那么忠诚。这是一道愚蠢的命令。因为直到作者被打发到行省去之前,这本书一直都乏味无聊得没人去读。不过,现如今,在城里,事情反而就是这样,没什么是有深度的,任何事情受到关注的都是其表面。现在,每个人都嚎叫着‘诽谤!诽谤!’也许维伊安托确实写出了点东西。但是我了解这座城市,了解我们的元老,了解我们的女人,我可以很肯定地和你说,和事物的本来面目相比,那本书算不了什么。然而,现在每个人都沉迷在这本书里,拼命在书中找出影射自己的地方,一看到有诋毁自己的地方就心惊胆战,一看到有诋毁自己认识的某人的地方就幸灾乐祸。在阿维尔努斯的书店里,有一百个抄写员在抄写这本书,可见这本书卖的有多火了。”
“书里面也有你吗?”
“有我。但是诗人没有达到目的。因为我比他说的坏多了,也远远没有他说的那么呆板。由此可见,我们早就失去了对善和恶的体察,并且,我开始感觉到,这两者之间实在没什么区别,虽然塞涅卡,穆索尼乌斯和特拉斯加佯装他们看出了区别。对我来说,善和恶都是一样的。而我是怎么想的便怎么说。不过,至少我有足够的能力去分辨美和丑。而这一点却是我们的红铜胡子——我们的皇帝,作家,诗人,赛车手和小丑——所根本没有掌握的。”
“但是我挺同情法布里奇乌斯的。”小伙子说,“他是个好人。”
“他太急于想成为人们关注的中心了。”佩特罗尼乌斯耸了耸肩。“每个人都在猜测那本《遗言》要讲什么,但是没有人知道,直至他开始喋喋不休,在城里四处讲述他的故事时为止。大家都认为这是一个大秘密,就仿佛在罗马城里谁都能守得住一个秘密,可风言风语一下子全冒出来了。对了,你有没有听说过路菲努斯的事情·”
“没有。”
“那我们先到冷室去,我们先去凉快一会儿。到了那儿我会告诉你。”
冷室中间的喷泉喷射出粉色的水花,发出紫罗兰的芳香。大理石的墙壁上凿有两个壁龛,他们呆在那里,以便让体温恢复正常。好长一段时间内,没有人说话。维尼奇乌斯神游了一会儿。他盯着一组青铜雕像,雕像中,农牧神搂住了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小仙女,急吼吼地要吻上她的嘴唇。
“那个家伙知道要去干什么。”他终于开了口,对着那组青铜雕像努了努下巴。“那才是生活中最美好的事儿。”
“也许吧。”佩特罗尼乌斯说。“你是一个情圣,同时,你还是一个战士,不是吗?这两个你最喜欢的职业都令你热血沸腾吧?就我个人而言,我不喜欢什么战争。战争让你的指甲变得难看。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不管怎样,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和不喜欢的东西。尼禄喜欢唱歌,尤其喜欢唱他自己写的歌。而老斯考路斯呢,他疯狂地迷恋他的科林斯花瓶。他把花瓶放在自己的床边,一睡不着的时候就去亲亲花瓶。他已经把花瓶的瓶沿全给亲掉了。不过,告诉我,你不写诗的吧,你写诗吗?”
“没有。我从来没有把一句诗的六个韵步连起来过。”
“那你也不唱歌,不弹琴的吧?”
“不。”维尼奇乌斯摇了摇脑袋。
“那你赛车吗?”
“我在安提阿玩过几回,但我从来没赢过。”
“那我就对你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你喜欢竞技场上的哪一队?”
“绿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