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乐正的生母惠贵妃患有心疾,每至冬日便要发病,多年来虽然太医不断改良药方,却也不见有什么效果,所以百里乐正在寻找梅玉,并且找了许久,可是却没有找到。
他只知道这梅玉年龄已逾不惑,是西通国四方城人士,喜梅花,常年四处游历,只是雪影骑探遍了五大国和诸多小国都未有所获。
而昨日百里乐正翻开新买来的书时,里面却夹了一张便笺,上面写着:十五日,丑时,月西亭。
便笺右下角用朱砂印着一朵梅花,这朵梅花百里乐正却是见过的,正是梅玉的印鉴,他曾得了一张梅玉写出的药方,上面便有这样的印记。
月西亭本是城外的一座亭子,原来时常有文人雅士前来饮宴赏月,如今却已经荒废多时了。此时月上中天,亭子外站着一个佩剑的青年,正是百里乐正的贴身侍卫常青。
那月西亭里一男子临水而立,他身披雪白狐裘,发黑如墨,却是看不见面容。虽然看不见面容,仍觉贵气逼人。
有车轮滚过青石的声音传来,由远及近,一个转弯马车出现在小路尽头。怪的是那马并没有人在驱赶,马车也捂得严严实实,马车里是怎样的情况根本无从得知。
马车停在了月西亭的台阶之下,车里的人却是不下来也不出声。
临水而立的男子勾了勾唇角,并未回头,声若流水,柔而不失清冽:“约了人,却又不见,原因为何?”
马车里静默了一会儿,却是一个女子婉转动听的声音:“大胆骗君前来,如今深感惭愧。”
男子终于转过身来,一瞬间如日之初升,华彩漫天,这男子乃是天人之貌,贵气非常,那一双眼睛似是琥珀色的琉璃,剔透晶莹却又蕴了天地之广,宇宙之邈。
“谢姑娘所做之事倒也算不上是欺骗,至多也只是欺瞒而已。”
马车里的女子叹息一声,又闻衣物摩擦的声音,接着车帘才被掀了开来。只见女子眉如春山,双眸多情,脸上却含了一丝赧然之色。
女子盈盈下拜,声音婉转动人:“樱樱惭愧,还望殿下宽恕。”
“谢姑娘请过来坐。”
百里乐正在亭子里的石凳上坐了,谢樱樱于是也在他对面安坐了下来。
“谢姑娘,你知道苏公子在哪里买书并不奇怪,因为那日在王梦惜的马车之中便有刚从书斋买回来的书,但你怎么知道百里乐正是在哪里买书?”百里乐正问这个问题,其实是问她如何知道苏公子和百里乐正是同一个人的。
眼前的男子矜贵非常,那一双眼睛似是能看透人心的,谢樱樱深吸一口气,道:“那日在马车里我见苏公子的左袖有磨损,右袖却未磨损,想来是常用左手写字所致,我听说当今太子殿下也是使左手写字的。”
百里乐正眉目温润:“天下使左手写字的人数不胜数,这一条实在有些牵强。”
谢樱樱点头,继续道:“后来太子遇刺的消息传来,苏公子和王梦惜都是镇定非常的,我想如果你们不是之前就知道那刺杀会发生,那么就是你们知道太子平安无事。”
“证据依旧不充足。”
谢樱樱笑了笑,眼睛亮如繁星:“我知道太子四处寻找梅玉下落已久,梅玉又爱梅花,那日梅园里确实是有几盆梅中极品的。”
百里乐正似乎觉得有些惋惜:“只是那日梅玉先生并没有去。”
“他老人家虽然爱梅,爱的却不是那圈在庭院瓦盆中的梅。”
百里乐正唇角微弯,点头道:“受教了。只是这不也只能说明苏公子是一个喜欢梅花刺杀太子的左撇子么?”
谢樱樱深觉眼前男子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儿,心中略有些忐忑,却还是强装镇定:“后来我遇上了夜闯崔府的王梦惜,知道王梦惜并非三皇子的人,不是三皇子的人便是太子的人,所以心下便大胆猜测了。”
如今这解释才算是完满可信了,百里乐正便也不再追问,可若是他继续追问,谢樱樱却是还有其他答案的,那就是几年前,谢樱樱是曾见过百里乐正的……
“姑娘以梅玉的名义约在下出来相见,不知和梅玉先生是什么关系?”百里乐正修长的手指在石桌上刻着的棋盘上移动,眼睛却是看着谢樱樱的。
谢樱樱不退缩:“樱樱自小体弱多病,多亏遇上了梅玉先生才能苟活至今,又蒙先生不弃,收了樱樱做徒弟。”
百里乐正用两个手指支着额头,似乎有些踌躇:“可在下并未听说梅玉先生有徒弟。”
“那是因为师傅素来不喜牵绊,时常云游四方,怕多了个徒弟让人知晓便要不得安宁。”谢樱樱说完从袖中拿出一方鸡血石的印鉴递给百里乐正,道:“若是殿下不信,这里还有师傅的印鉴为证。”
百里乐正却不接那梅花印鉴,只问她:“那谢姑娘能否联络到梅玉先生,在下有求于先生。”
谢樱樱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凛然道:“师傅不喜牵绊,云游之时更是行无定踪,现在并不在归元大陆也是有可能的。”
谢樱樱其实是在说谎,她其实是有办法联络到梅玉的,只是此刻她却决计不能让百里乐正怀有能找到梅玉的希望,否则她岂不是对百里乐正没有用处了吗,没有用处了还有什么筹码谈条件?
百里乐正听了谢樱樱的话,却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谢姑娘这一次却不是欺瞒而是欺骗了。”
谢樱樱心中暗啐百里乐正狡诈,面上却沉痛摇头道:“殿下,实在不是樱樱有意欺骗,只是我若为殿下找到了师傅,师傅必定毒瞎我的双眼,熏聋我的双耳,废了我的手脚,然后逐我出师门。这也罢了,只怕师傅依旧是不肯应殿下的请求。樱樱医术也是不错的,不如殿下勉强着用樱樱吧?”
百里乐正点点头,宽容道:“原来是我的不对了,倒是难为谢姑娘了。”
“多谢殿下宽宏大量。”
“不知姑娘将医术借给我用,我又该用什么回报姑娘?”
谢樱樱想了想,站起来跪在了百里乐正的脚下。她见到他的时候都没有跪下行礼,此时却是跪得心甘情愿,因为她要用医术和眼前这个男人的庇护交换,她此时已经山穷水尽,与他并不是平等的地位。
她额头触地,声音平静诚恳:“樱樱有三个仆从和一条狗,只要殿下庇护樱樱和樱樱身边之人,樱樱听凭殿下差遣。”
谢樱樱的忽然下跪并未让百里乐正惊讶,他倒是有些钦佩她了,知道自己处在弱势,便也不装腔作势,只把自己有的和自己要的都明明白白摆在他面前,让他决定。
“可谢姑娘你是谢家的六小姐,怕是不方便吧。”
听百里乐正如此说,谢樱樱的心便放下了大半,她依旧跪在地上,却抬起头来看着他,道:“樱樱想要入东阳宫为姬妾,只是却要请殿下将樱樱当成您的属下、仆从、大夫,不要当樱樱是一个女人。”
她声音朗朗,坦坦荡荡,想来这一条却是不肯退缩的。
只是百里乐正却问:“怎么,把你当成一个女人便不行么?”
谢樱樱一笑,这一笑与明月同辉:“自然也是可以的,只是当大夫还是当女人只能选一样,不然樱樱怕力不从心。”
百里乐正自然是故意要逗谢樱樱的,见女子似是明白他是故意为难,便觉得逗得没意思:“好吧,那便当大夫吧,当大夫比较划算。”
谢樱樱这下彻底放下心来,继而认真道:“樱樱有一个丫鬟名唤玉蝉,如今身在崔府,只怕命在旦夕,希望殿下能先救她出来。”
“谢姑娘,从崔府里带出一个人来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女子笑得狡黠:“是不容易,所以樱樱才来求殿下的庇佑,却不去求别人的庇佑。”
百里乐正沉吟片刻,问她:“即便你不来找我去找王梦惜,他也会想办法救了你那丫鬟出来,他的庇护也不行么?”
谢樱樱站起身,转头去看那落了白雪的山河,嗟叹许久,道:“九郎走的那条路,是一条厮杀的道路,那条路上是不允许有片刻迟疑的,我宁愿把他对谢樱樱的庇护换成脚下的谨慎,剑上的决绝,从此所向披靡。”
她说完凄然一笑,转头去问百里乐正:“我想这一点殿下要比我清楚,殿下帮了我,更是帮了王梦惜。”
百里乐正看着她,温润柔和:“谢姑娘对寄衣倒也是深情。”
谢樱樱似是不愿受了这般的夸赞,挥挥手上了马车,又扬声道:“三日之后,荣贵妃寿辰游湖,还请殿下救樱樱一命。”
言罢,驾车离去。
百里乐正虽然没有得到梅玉的下落,却也得了梅玉徒弟的应承,心情甚好,转头问常青:“你说这女子的话可以信几分?”
常青面无表情:“若她的话是对属下说的,属下一分也不会信,但她的话是对殿下说的,属下就不知道了,只是她说推断出殿下身份那一番话,神色有些微妙,想来是有问题的。”
百里乐正双眼雪亮:“这谢姑娘之前可是得罪过你?为何她的话你不愿相信呢?”
常青面色如常:“这女子让自己的丫鬟替她受了辱,如今那丫鬟快死了,又假惺惺地要救,想来也不过欺世盗名,并不是真心要救那丫鬟。”
百里乐正但笑不语,并不替谢樱樱争辩解释。
第二日,太子百里乐正忽然造访崔府,这崔氏一族一直都是三皇子一脉的势力,与百里乐正平时也不过是面上过得去而已,这日忽然造访却不知是何原因。
但百里乐正毕竟是太子,崔家虽然心情忐忑却是不能怠慢的,一行人陪着百里乐正逛了园子又留下他用晚膳,正把尊贵的太子殿下伺候舒服了,眼看便要把人送走了,永延堂却忽然失火了,那永延堂可藏了许多秘策珍宝,崔家郎主崔应顿时便坐不住了,亲自带了人去救火,临走前却还不忘记让崔书彦陪着百里乐正。
谁知永延堂的大火还没有扑灭,又有几处厢房着了火,大火借着风势蔓延开来,崔家顿时陷入一片火光之中,这火光照亮了容城的夜晚。
这一夜的大火来得古怪,却没人知道哪里古怪,大火烧死了崔书彦关在柴房的侍妾贱儿,等尸体找出来的时候已经面目全非。
这一场火,本是为了救玉蝉而放的,只是玉蝉命贱,谁能想到会有人为她大动干戈呢?
这一天晚上,正好是谢樱樱所说期限的第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