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说得轻佻无礼,席上之人俱是好奇地抬头看去。谢樱樱见了那人,却是浑身一僵,只因这人正是素有旧怨崔家二郎崔书彦。
崔书彦这几日与王梦惜疏远了许多,王元昭自然有心招揽,今日亦是给他送了请帖的。崔书彦眼睛一直没离开谢樱樱身上,一步一步上了楼,离谢樱樱越来越近。
谢樱樱不可抑制地向后退了两步,崔书彦看在眼中,又想起那夜的情形,心中更是冷笑。
席上的几个世家子弟见是崔书彦,心中又是惊喜又是有些惧惮,天下士族子弟谁人不想借着王谢崔沈四家的青眼一步登天,而想一步登天最便捷的方法便是得了这四家有权力之人的好感。王梦惜他们是连头发丝都没见到,想巴结更是无从谈起,如今听了崔书彦话中的奚落轻贱之意,自然也不在意是不是会开罪了王梦惜,只想把眼前这两位奉承得舒服了。
“听崔二郎的意思,似乎与这谢氏樱樱早便见过了的?”一求荐无门的青年急忙应承。
崔书彦看也不看说话之人,只似笑非笑地看着谢樱樱道:“自然是见过的,樱樱还敬了我一杯酒,不知樱樱可是还记得?”
谢樱樱脸色发白,却又听有人嗤笑道:“即便谢六小姐忘记了,我们这些容城的才俊却还是记得的,当日谢家要把她送给崔二郎为妾,这谢六小姐高兴得吐了血呢!只不知当日崔二郎你没有要她,今日如何又倾慕于她了?”
崔书彦哂笑一声,道:“我倾慕她,自然是因为,我虽什么都不缺,却独缺一个暖床的。”
王元昭此时回过神来,接了话道:“我那九弟也着实是好眼光,竟然把这给二郎暖床的女人当正妻娶了,世人自愧弗如啊。”
他话音一落,那些趋炎附势之辈便嗤笑起来,生怕落了人后去。
谢樱樱此时却稍稍镇定了一些,也听出了个大概,这王元昭虽然是王家正统嫡子,但是王家的大权现在却多是在王梦惜手中,他心中自然嫉妒愤恨得很,把她骗了来想来是为了在这些人面前羞辱王梦惜一番的。而崔书彦想来也是因为那一夜,心中对她和王梦惜怀恨在心,这才赴了这宴。
她想清楚这一点,便已经知道该如何维护王梦惜的名声,挣了挣手腕,对王元昭道:“王家三郎乃是知礼守礼之人,我嫁入王家便是你的弟妹,还请自重。”
谢樱樱面色凛然,无丝毫的羞赧退缩,直是让王元昭不自觉放开了钳制她的手。谢樱樱整理了一下衣衫,昂然抬首道:“王家九郎风流无双,世无二出,便是天上仙子下凡尘,怕是也配不上九郎的,既然仙子都配不上九郎,谢氏樱樱不过一介俗女,又如何得配。只是九郎之情重于天下所有庸碌匹夫,樱樱虽然配不上,却此生再也难得这样一个有情的儿郎,所以是无论如何都不肯错过的。”
她一顿,抬头扫过去,目若冰刀看着那些所谓才俊,道:“这本是樱樱自己情不自禁,九郎不过重情,你们嘲笑九郎重情,只因为你们各个都是庸碌薄情无义之辈!天下英才若说的是你们这等人,只怕猪狗禽兽也都成了圣贤!”
谢樱樱骂得甚是犀利,那帮人本是盲目附和,哪里料到谢樱樱竟然是能说会道之辈,直说得他们理亏词穷无地自容。
王元昭一时也愣住,他以为这谢樱樱不过是庶女,又未曾习武,更未见过什么世面,遇见了这等场面只怕是要被羞辱得哭泣不休的,谁知竟然把他们一行人堵得没有话说了,心中是颇有些惊奇的。崔书彦面色发青,他眼中已然不是似笑非笑的神色了,那全然是凛冽的杀气。
此时谢樱樱有些后悔了,她刚才是骂得过瘾了,可是此时要如何处置?如今大庭广众之下,她又是王梦惜的未婚妻,想来这些人是不会当场击杀她的,可是以后怕是不会善了了。
“啪啪啪。”
这三声击掌来得突兀,竟然是丝毫不介意别人目光的洒脱超然。
只见一只洁白似雪的云靴从三楼迈了下来,然后是另一只云靴,依旧似雪,甚至比那雪还要干净洁白。这个人缓步下了楼梯,竟然连身上所着的衣裳都是洁白如雪的,他并未戴巾冠,只是发尾用一雪色缀犀角的丝绦束了,怎一个洒脱落拓了得。
若说此人的面貌,倒也并不如何出众,只是他的眸子极黑,黑却又不亮,带着一抹淡然,眼角又有几丝细纹,添了几丝厌世与傲然。
他一步一步下了楼,足下如同踩在平静的水面,发出一道道波纹来,这波纹惊醒了楼下众人,王元昭痴痴开口:“阁下……可是是喻雪先生?”
那男子却并不理会王元昭,只立在谢樱樱面前,眼角含笑:“谢六小姐骂得甚好,甚妙,你若是不骂,我也要让人来把这些污浊之人赶出去的。”
事出突然,谢樱樱哪里知道眼前这人是哪里来的,但听他如此说,想来倒是不怕王崔二人的,应该是有些门路的,于是顺着那男子的话道:“我原也以为归元大陆第一楼是天下第一清雅的地方,谁知却是这等污浊不堪之人也可进入的,想来是浪得虚名。”
谢樱樱说得不客气,那男子却依旧是笑意盈盈的样子。她不知的是,眼前这男子正是门生无数,天下君王都欲收入彀中的喻雪先生,而这喻雪先生正是这浊清楼的楼主。
这宴中有一青年,多年以前曾经远远看见过喻雪一眼,于是将喻雪模样牢记心中,此刻激动非常,当下整理了衣衫远远便躬身敬拜,待走到离喻雪三步之处时又是一拜,朗声道:“小生胡鹤旭拜见先生,小生仰慕先生多时,今日终于是见到先生了。”
这胡鹤旭甚是恭敬,头都要垂到地上去了,喻雪先生却是一眼也没看他,只转身对身后站着的浊清楼管事道:“子崖呀,我不过离开了半年,你怎么什么龌龊不堪的东西都往楼里放?改天我岂不是要把楼烧成灰才能弄干净?”
那名唤子崖的年轻男子面不改色:“子崖错了,子崖最近眼睛不好,以后再也不敢了。”
那前来拜见的胡鹤旭哪里料到会遭到如此对待,当下脸是又白又红的,看得谢樱樱甚是解气。却又听那名唤子崖的男子道:“来人,把屋里这些肮脏的东西都给扫出去,他们碰过的做过的杯盏竹席都拿出去烧了。”
他话音一落,席上侍奉的小童便毫不犹豫地开始赶人,又风卷残云般把用过的什物都搬出去烧了。
那些被赶出去的士族子弟都灰头土脸的,恨不得把脸蒙起来不让人看出是他,否则被喻雪先生从浊清楼赶出来的人,还有谁肯推荐,又有谁还会重用于他们,他们本是想来攀附王崔二人的,没想到却得罪了喻雪先生,真是因小失大啊。
王崔二人虽然没有被赶出去,面色却是极为不好的,打狗还要看主人,他们请来的客人便被这样扫出门去了,还是喻雪先生亲自下的命令,怎么能不令他们二人难堪?两人匆匆对喻雪先生拱了拱手,便弃了谢樱樱走了。
谢樱樱正不知如何收场,却见一人青衫玉冠,正衣袂如风地上了楼来,谢樱樱一看,正是王梦惜,又见他面色如常,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王梦惜上了二楼,见谢樱樱无事,便转身对喻雪先生拱手道:“九郎谢先生。”
喻雪先生却是抬眼看谢樱樱,道:“我救的又不是你,也不是为了你而出手,若是谢,也轮不到你来谢我。”
王梦惜也不恼,只回身拉着谢樱樱过来,谢樱樱会意,装模作样地福身道:“樱樱谢先生解围之恩。”
喻雪先生叹了口气:“我还以为樱樱是个雅人儿,没想到也是个俗人。”
谢樱樱目眦欲裂,实在摸不清这喻雪是个什么鸟脾气,又想今天王元昭和崔书彦所受的屈辱将来一定是要回报在她身上的,气得她恶向胆边生,当下“扑通”一声跪在了喻雪先生脚下,抓着喻雪先生不染纤尘的云靴,哭道:
“先生啊!我的喻雪先生啊,樱樱今天多亏了先生解救啊,要不然樱樱今日必是不能保全啊!先生大恩大德樱樱只能来世再报啦,樱樱今生已经定给九郎了啊,要不然樱樱一定为奴为婢地伺候先生吃喝拉撒啊!先生啊,樱樱实在是感激涕零啊!”
喻雪先生那一双云靴,被谢樱樱的眼泪鼻涕抹了个够,喻雪先生整个人就像是冻住了一般,他素爱洁净,见了脏污的东西都恨不得用火烧干净,如今他穿的却是一双脏污的靴子,他……有点想把自己烧了。
王梦惜也没料到谢樱樱会忽然如此,当下也不知如何是好了,去把谢樱樱从喻雪先生的云靴上拔下来?不妥吧。让谢樱樱继续往云靴上抹鼻涕?好像也不太妥当啊。
正是这两难的时刻,还是跟了谢樱樱多年的春菱临危不乱,也哀嚎一声,扑上去把谢樱樱扒了下来,大呼是自己这个做丫鬟的没保护好她,两人如此这般便哭成了一团。
待哭得差不多了,谢樱樱用手绢擦了擦脸,又整理了一下衣衫,又盈盈站在喻雪先生面前福身道:“樱樱谢先生解围之恩。”
这次她的眼睛却是看着喻雪先生的袍子的,喻雪先生一个激灵,弹指后掠十几步,再也不敢说谢樱樱是个俗人:“不谢不谢!”
王梦惜哪里见过国士无双的喻雪先生如此狼狈,当下笑着拱手拉了谢樱樱下了楼去。
喻雪先生见谢樱樱被拉走了,心才稍稍放下,赶紧冲着子崖伸出一只脚:“快把靴子给我脱了!快!”
子崖稳重而缓慢地拔了靴子,脸上丝毫笑意也无:“楼主觉得谢氏樱樱是不是俗人?”
喻雪先生伸出另一只靴子使劲儿抖腿,听到子崖的问题,毫不犹豫道:“是俗人,大俗,极俗,俗不可耐。”
子崖又把他另一只靴子也拔了下来,又道:“那子崖以后就不让她进浊清楼了。”
“那不成那不成!她是俗到了一定程度了,这样的大俗就是大雅,一定得让她进来。”脱了靴子的喻雪先生好受了许多,却不愿意踩在地上脏了罗袜,于是一跃踩在了楼梯扶手上,小心翼翼地上楼。
子崖却忽然把那双云靴拎到他面前,面无表情:“楼主,这靴子怎么处置?”
喻雪先生又是急退数步,险些摔倒,喊道:“给我烧了,烧干净!”
王梦惜一路疾驰送谢樱樱回了谢家,什么都没问,只说晚些时候再解释。谢樱樱等啊等,直等到了深夜也没再见到王梦惜,正要歇下了,屋里灯光一闪,地上便跪着一男子。
谢樱樱吓得便要呼救,却见那男子掌心却躺着一枚玉鉴,玉鉴上刻着一个“惜”字,正是今日送她回来时,王梦惜说要做信物的东西,谢樱樱这才放下心来。
“九郎呢?”
来人低着头,声音一丝起伏也无:“公子今夜来不了了,还请小姐随属下去见公子。”
谢樱樱现下有许多事想不通,也是极想要见王梦惜问清楚的,便道:“你能带我出去的吧?”
那人并不讥笑于谢樱樱不会武功,只恭敬道:“小姐请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