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城作为黎夏的盛京,繁华自然是别处无法与之相比的,黎夏尚武,容城自然是人才辈出,高手涌现不息的地方。
刚刚下了一场雪,容城却依旧车马川流不息,一辆马车被人群挡住了去路,马车顶上都是雪,想来是赶了一夜的路吧。马车的帘子是用厚实的棉被制成的,下面还缀着根粗壮的梨木压风。
“李叔,怎么停了?”马车里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女子声音柔和低沉,甚是好听。
李叔应了一声,到前面打听了之后回道:“前面的浊清楼里太子殿下正在宴请名士,外面多是些来瞻仰太子风采的妙龄女子,所以把路给堵住了。”
马车里安静了片刻,复又传出了女子的声音:“换一条路走吧。”
“是。”李叔也觉得前面的路一时半刻怕是过不去了,好在这京城的路他并不是第一次走,于是调转马车,拣了一条僻静的路走了。
马车里面的女子披着斗篷,手中拿着一卷《四时农耕纪要》,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眉目间也隐隐有些倦色,可是却遮不住那从骨子里透出的柔媚妖娆之气,她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若是再过两年,又该是怎样的惑人颜色。
“小姐,奴婢听说咱们黎夏的太子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神人,出生之前国师便预言说:天上有一星,将落帝王家,其生而知天下,见天道,不行而知,不见而明,不为而成,是为人杰天下主。”女子对面坐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十分清丽可人,说起这黎夏太子更是滔滔不绝。
女子听她如此说,却是一点也不感兴趣的样子,只懒懒道:“我以前不知玉蝉你还有说书的能耐,改明儿咱们落魄了,我就支个台子让你说书讨生活。”
玉蝉嗔了一声,却是又道:“谁知当今太子出生时真的天降异象,整个承元宫的天上都是金光闪闪的,看起来真的像是一条龙盘旋在上面呢,小姐你说这是不是一件奇事?”
谢樱樱没应声,玉蝉便也提不起说书的兴致来了,马车又走了一会儿,谢樱樱苍白的唇动了动,声音也不太清楚。
“沽名钓誉。”
玉蝉本已经昏昏欲睡,所以听得不甚真实,她抬眼看谢樱樱手中的书,却是一本写农事的书,难道种地的也开始沽名钓誉了么?
黎夏的氏族之中,王谢崔沈是让其他门阀望族望尘莫及的大族强宗,而谢樱樱的马车便停在了谢家的门口,不过却是一处偏门。提前两天回来收拾住处的赵妈妈和春菱正候在门口,并无其他的人来帮忙。好在谢樱樱的东西并不多,几人搬了两趟便搬完了。
住处是在宅子的西北角的锁香院,虽然偏僻,好在是独门独院,谢樱樱很是满意。
屋子里生了火盆很暖和,谢樱樱便凑到火盆旁边烤火,看着玉蝉和春菱安置行李,赵妈妈端了一盏茶来,笑道:“小姐,这是从别院带来的存了许多年的大红袍,快趁热喝些。”
谢樱樱笑着接过,吹了吹刚要喝,门外便传来少女清脆的声音:“奴婢翠玉,奉夫人之命来给六小姐送东西。”
翠玉说完便径自掀了帘子进了屋里,身后还跟着两个端着托盘的丫鬟。翠玉在屋子里扫视了一圈,看清谢樱樱的长相后略有些惊诧,没想到这六小姐才不过十四便是这般的风情难掩了。
她先前便听说了这位养在别院里的六小姐,之所以养在别院里,是因为这六小姐生在别院里,之所以会生在别院里,是因为这六小姐的娘是别院里的一个丫鬟,当今家主谢华还未继承谢家的时候,曾经去别院里避暑,避着避着便搞大了那丫鬟的肚子。
后来谢华忙着继承谢家家业,贵人事忙,一直便也没有理会那大了肚子的丫鬟,谁知九个月后,别院里的管事抱着六小姐回了府,说那丫鬟命薄,生了六小姐便血崩死了,问说六小姐要如何处置?
彼时谢华早已忘了那丫鬟的模样,哪里还谈什么情分,且生的又是一个女孩,于谢家来说没有什么用处,于是大手一挥,把这六小姐又赶回了别院里,又看见院子里的樱桃树,于是便唤六小姐谢樱樱,十分敷衍。这六小姐嗷嗷待哺,只能又请了个老妈子来抚养,这一养就是十几年,谁也不曾想起来。如今回来却是因为已经到了适合婚嫁的年龄了,只是这六小姐体弱未曾习武,因此却也是配不了什么好人家的,为妾都是高看了她的。
退一万步讲,即便嫁入了个好人家,在这尚武的黎夏国,打仗时女子可以陪同丈夫上战场的情形之下,像废物一样的六小姐也只能被婆家看不起瞧不上罢了,还不是个受气的货。
想到这里翠玉的胆子便大了许多,她本是正室夫人的贴身婢女,将来若是有机会,说不定还能成为三公子的侍妾,不知要比这劳什子的小姐风光多少倍。
翠玉笑了笑,矮身行了个礼,伶俐道:“夫人说六小姐旅途辛苦,住的地方又远,以后便不用去请安了,这两身衣服是夫人赏给小姐的,还请小姐好生收着。”
翠玉的“赏”字说得清脆悦耳,本是带了挑衅的意思,谁知谢樱樱听了却是依旧微微笑着,连屋里的两个丫鬟和老妈子都是一副没听见的样子。
谢樱樱上前两步,提起了一件木槿紫的罗裙,笑道:“既然夫人免了我的请安,那就只能麻烦你代为转告,说我很喜欢这衣裳,多谢夫人关爱。”
翠玉见谢樱樱的眼睛一直盯着那衣裳看,只以为这六小姐没见过这么好的料子,不禁便生出几分骄傲轻视的意思来:“这衣裳的料子可是当今圣上特意赐给谢家的,平民百姓怕是见都没见过,穿上这料子做的衣裳,走起路来宛若仙子凌波甚是好看。”
谢樱樱却没有理会翠玉这一番说辞,放下了衣裳又去火盆边烤火去了。翠玉现下觉得这六小姐不止是身子有病,怕是连脑子也有病,听不出她话里的讥讽之意,却又没有法子,只得一跺脚出了门。
待翠玉一行人走得远了,谢樱樱看着火盆,声音依旧柔和动听:“谢府不似别院,以后大家都要慎言慎行,即便这样,吃亏受气是免不了的,大家只记住一个字,就是‘忍’。”
赵妈妈是看着谢樱樱长大的,又年长许多,自然知道这其中利害,倒是玉蝉和春菱都是十四五岁的少女,听了谢樱樱的话也都点头应是。
玉蝉想起刚才谢樱樱看了那衣裳许久,于是也拿了那衣裳打量了许久,却是没看出什么名堂来,便忍不住问:“这衣服虽然好看,可小姐也用不着看那么久,不知小姐当时在想什么?”
谢樱樱端起温热的茶盏啜了一口,坦坦荡荡道:“我在想这衣裳要是当了可以换多少银子花。”
“小姐是大家闺秀,怎可一开口便是满嘴铜臭味,那翠玉若是知道你心中所想,只怕会气得吐血,春菱姐姐你说是也不是?”
春菱整理东西的手没停,道:“我倒是觉得用八个字可以形容小姐。”
玉蝉不耻下问:“哪八个字?”
春菱回头,眉眼弯弯:“焚琴煮鹤,牛嚼牡丹。”
谢樱樱眼睛眯了起来,她的眼睛本就细长,如今一眯倒像是一只慵懒的猫:“春菱越发能耐了啊,想来都是我让时常你誊书的功劳,看来以后还要继续驱遣你呀。”
玉蝉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春菱气得去挠玉蝉的痒,两人闹成一团。
谢樱樱的笑意却收敛了起来,这两身衣服都是按照她的身量做的,想来崔氏之前已经派人去暗中瞧了她,这次回府既然是因为到了适婚年纪,那么必然已经想好要把她许给了谁。小门小户的正妻她是绝对不要妄想了,谢家便是让她终身不嫁,也绝不会把她许给寒门子弟。那么剩下的唯一选择便是,世家子弟的贱妾,若是男方应承了,只怕什么礼节都不用,只一顶小轿连夜抬进后门便成了。
谢樱樱心思百转却是一点法子也没有,她躺在陌生而冰冷的床上,窗外一片漆黑半点月色也无,一如她眼前的这条路。
第二天傍晚,果然有崔氏房里的人来通知,说是让谢樱樱好好打扮一番,要出去见一个贵重的客人。谢樱樱想要称病不去,反正她从小就病弱是人尽皆知的,只是那传话的人并没有给谢樱樱拒绝的机会便离开了。
谢樱樱想了想,又觉得这事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初五,即便今天被她逃了,以后却是逃不过的。
昨天翠玉送来的衣服,一件是浅木槿紫色的,另一件却是竹月蓝的,谢樱樱想了想,让春菱拿了那件竹月蓝的穿了,这罗裙虽然好看,却并不能保暖,从锁香院到前厅的路谢樱樱走了足足半个时辰,虽然披了斗篷,却还是冻了个透心凉。
“六小姐,老爷夫人都在里面了,你进去吧,奴婢先行告退了。”
谢樱樱搓了搓已经冻得没有知觉的两颊,心中有些打鼓,不禁揣测屋里除了老爷夫人还有谁,当真是前路未卜。
那带路的小丫鬟是本来想要走的,却见谢樱樱站在门口没进屋,心想这没见过世面的六小姐八成是生了怯意了,暗自觉得可笑,催道:“六小姐快进去吧,让老爷夫人久等就不好了。”
谢樱樱点点头,掀了帘子进了屋子。她抬头看了主位上坐着的一男一女,男人大概四十岁上下,想来就是当今谢家的家主谢华了,而旁边一个妇人,年龄应该是三十上下,保养得极好,应该就是谢华的正妻崔氏。
谢樱樱矮身行礼,道:“樱樱给老爷夫人请安。”
崔氏先前便让人特意去别院瞧过谢樱樱,昨日翠玉回房时她也问了一句,心中自然知道谢樱樱长相应该是不错的,可是今日穿上这身竹月蓝的新衣裙,犹如一朵含苞待放的月下幽兰,一副惹人怜惜的样子。
谢华应了一声,又听崔氏道:“樱樱,这位是崔家二郎,快来见礼。”
谢樱樱闻声看去,便见主位左手边坐着一二十上下的年轻男子,男子眉毛黑密,眼睛中似盛了笑意,却又似藏了杀意,他嘴角有一缕笑纹,像是时常讥讽别人留下的,谢樱樱想,崔家嫡子自然有轻贱别人的本钱,只怕便是王子皇孙也要礼让他三分。
这些想法很快便在她脑中划过,她不慌不忙盈盈下拜,声音温软动听:“樱樱见过二郎。”
谢樱樱打量崔书彦的时候,崔书彦自然也在瞧谢樱樱,崔氏本是他的族姑,前几日便和他提起了这个谢家的六小姐,说要与他为妾,他私下也派人去打听了一番,然后得了消息,说这谢家六姑娘生下来便体弱多病,所以虽然是属谢氏一族,却并未如同其他名门后人那般习武从师,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名门望族的正室自然是想也不用想。
好在这谢樱樱的模样甚是娇媚,还不知到时在床上是怎样的销魂模样,只希望她进了他的屋里之后能多活几天,别像他前几个侍妾似的,他还没厌便半死不活的了。
崔书彦想到这里,浑身都燥热了起来,视线一直黏着在谢樱樱不盈一握的腰肢上。
崔氏见此,心中自然有了底,于是又道:“樱樱,这位是王家九郎,你也去见礼。”
谢樱樱从进门开始便是一眼也不敢多看,现下听见崔氏的话抬头去看,便落入了一泓幽深的湖水之中。
世人都说,容城王九郎,风流恣意无人能比,谢樱樱如今见了,却觉得世人怎样的赞美都是不足不够的。且不说他五官俊秀无双,单是那浑然天成的风流气度,便已经是无人能及了,他那一双眼睛,怕是任何人见了都要沉溺其中的吧……
王九郎能得了世人如此的评价,不止因为他在武功上的超群,更是因他才学上的超众。
然而谢樱樱还知道,王家九郎是庶子。
谢樱樱心中叹了口气,亦是盈盈下拜:“樱樱见过九郎。”
王梦惜以手支颔,心中却是有些可怜眼前的少女的,只怕今晚便要被送到崔书彦的床上了,不知能不能活过年关呢……
崔书彦一直毫无忌惮地盯着谢樱樱看,对于这个侄子,崔氏心中是有些忌惮的,且不说崔书彦从小就是在崔家的百般宠爱之中长大,不仅无法无天,更是从小便心肠狠毒、睚眦必报,崔氏自然不敢吊着他的胃口,忙对谢樱樱道:“樱樱,来敬二郎一杯酒。”
谢樱樱一愣,只觉得自己已经是崔书彦肚子里的肉,心中甚是恼恨,却是什么法子也没有,谁让这屋里的人都能轻松捏死她。她缓步走到崔书彦与王梦惜之间的空处跪坐下,伸手提了玉壶,衣袖却因此滑了下去,露出一节皓腕,谢樱樱心中暗啐了一口崔氏的龌龊心思,面上却是装作什么也不知晓。
“樱樱敬二郎一杯。”谢樱樱双手举起斟满了的酒杯递至崔书彦面前,却是垂着眼不敢看他的样子。
谢樱樱越是这样,崔书彦便越是心痒难耐,接酒杯时更是放肆地在她掌心捏了一把,谢樱樱惊得抬头看他,却又慌忙低了头,一副嗔怪的模样。崔书彦一仰头喝光了杯中的酒想要压火,谁知却把那把火浇得更旺了。
“樱樱也到了适嫁的年纪了,不若与了二郎你做妾如何?”崔氏笑意盈盈地看着崔书彦,心中却是已经有了他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