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踏进了肖爱红的家里,他的家收拾得很整洁,客厅的两面墙壁上挂着两幅巨大的照片。一幅是肖爱红和他妻子胡青云的合影,照片上的肖爱红显得年轻英俊,灿烂的笑容有些克制。他妻子胡青云是位美人,有种时下流行的骨感美人的味道,她没有丁小慧那样丰满,但她的双眼妩媚而又明亮,这是一对看上去十分般配的夫妻。另一幅照片是美国著名恐怖小说家斯蒂芬·金的照片,斯蒂芬·金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他吐着大舌头在看两手托着的一个张着大嘴的眼镜蛇的蛇头,肖爱红是不是认为斯蒂芬·金是一条充满危险的眼镜蛇?那么,他自己呢?我弄不明白为什么我会产生如此奇怪的想法。
肖爱红让我坐在了沙发上,他们家的沙发十分柔软。肖爱红给我倒了一杯茶。我看到茶就皱了皱眉头,我不喜欢茶水,甚至讨厌中药一样的茶水,这也许和我小时候一生病顾玉莲就给我熬中药喝有关系。中药的味道是我的噩梦。我的奇怪表情让肖爱红注意到了,他笑着对我说:“晨光,你不舒服?”我摇了摇头,我不能告诉他我内心的想法。肖爱红用异样的目光审视着我。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看我。
肖爱红用探求的目光看着我说:“晨光,你见过你爸爸妈妈吗?”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我见过。”
他脸上的神色有些变化,像是有些兴奋:“你在哪里见过?”
我觉得他的问题问得十分弱智,我轻描淡写地说:“在照片上。”
“哦——”肖爱红还是那样审视着我,此时,我在他眼中是一个怪物,我甚至想,我现在就是墙上巨幅照片上斯蒂芬·金手中托着的那个眼镜蛇头。
我突然想离开他的家。他的家中有种东西在排斥着我,我无法融进他设置的这种氛围。我要回家。我正想把我的想法向他表达,肖爱红突然向我提出了一个问题:“你知道你父母是怎么死的吗?”
我愕然,从小到大,没有人告诉我我父母亲死了,在这个雨季来临之前,我没想过我父母已经死了。我一直认为我父母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我一直希望我父母突然会在某一天出现在我面前,让我觉得喜从天降。我的预感从肖爱红嘴巴里说出来,我瞪着眼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我的眼神里有什么东西,我发现肖爱红看着我,他脸上灿烂的笑容渐渐消失了。我觉得有一只利爪把我的心血淋淋地掏了出来,我感觉到了疼痛,我的泪水流了出来。此时,我又仿佛看到了血钞票上那张模糊的血脸。
我不相信顾玉莲会骗我,骗我说我父母亲没死,而是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活着,而且骗了我那么多年。肖爱红告诉了我一个真相:我父母亲死于十七年前的一次煤气中毒事件,一点错都没有,还给我看了那张陈旧的十七年前的《赤板晚报》。我怀着一颗疼痛的心回到家里,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直等到顾玉莲回家。
顾玉莲提着一大包手纸,一回家就问我:“是不是邻居肖作家来找过我?”
我愣愣地看着这个把我养大又骗了我那么多年的老妪,我心里有种难于言喻的味道。我甚至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扑上去把这个可恶的老太婆掐死。这个念头在我脑海里没有存活多久就被打消了。
我没有回答她这个简单的问题,我只是冷淡地反问他:“你怎么知道肖作家来过?”
她盯着我说:“我怎么不知道,我回来时碰到丁小慧了,是她告诉我的。”
我的脸色一定十分阴沉,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我本来想质问顾玉莲为什么要骗我我父母亲还活着,但我没有这样做。我突然对她害怕起来。我只是装着懒洋洋的样子上了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我木然地坐在那里,希望梦中歌唱的声音出现。我却听到了顾玉莲上楼的声音。
顾玉莲上楼的节奏感很强,楼梯在她的脚步声中嘎吱嘎吱地响着。那响声像危险在慢慢地向我靠近。我的心提了起来,我觉得口渴。
她一步一步地朝我的房间临近,那脚步声到了我的房间门口就中止了,我在等待着顾玉莲老太太推开我房间的门。我在恐惧中等了许久,却没听到顾玉莲推门进来。我想,她今天怎么一直站在门外不进来?是不是她知道了我内心的感受?她难道是因为内疚而不推门进来?我的门今天没有反锁,我等着她进来,只要她推门进来,我就要问她我父母是不是死得很难看,我愣愣地等了许久,她就是没有推门进来。如果她推门进来,会怎么样?
过了一会儿,我壮着胆子满怀疑惑地打开了门。
门外空无一人。
我没有见到顾玉莲,我连她的影子都没有见到。我的目光落在了对面的房门上,那扇门依然紧闭着。我分明听到了顾玉莲上楼的声音,她的脚步声我无比的熟悉。我根本就没有听到她下楼的声音,连楼梯嘎吱的响声也没有。她不可能上楼后又蹑手蹑脚地下了楼,她从来不那样走路,也没有必要那样走路。
我内心又忐忑不安起来。
难道那紧闭的门会突然洞开,然后走出人来?我似乎感觉那扇门在慢慢朝我靠近,那扇门似乎像座山一样朝我压了过来。
我想大叫,可我没有叫出来,我没有在白天大声尖叫的习惯。我转身冲下了楼。我看见了顾玉莲,她正在厨房里做饭,平静而祥和地切着土豆丝,看不出什么异样。我站在厨房门口瞅着她,她刚才上过楼?
我纳闷极了。
她看了我一眼,不经意地说:“肖作家和你说了些什么?”
我没有回答她。
我不想对她说肖作家已经告诉我我父母亲早已死了。我也没有质问她为什么要骗我。她一直不想让我知道这件事就让她隐瞒下去。我要说破了这件事,她一定会难堪的,或者会做出什么对我不利的事来。我这样想,觉得自己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可是我这时希望天空中落下瓢泼大雨,我要到雨中让雨水淋湿我的全身,我需要清醒清醒大脑。雨水迟早要从空中落下来,但不是此时此刻。这个雨季一定会变得十分漫长,漫长的雨季会让我全身发霉。如果那张血钞票没有被火烧掉,它会不会发霉?
这个夜晚并不宁静。这是我从肖爱红口中得知我父母死讯的晚上。我又被一阵缥缈的声音吵醒了,那声音在深沉的春夜中缠绕着我,忽轻忽重。这次我可以听得很清楚,那是歌声,缥缈而忧伤。让我意外的是,那歌声还有钢琴伴奏。那歌声和琴声穿过房门,冲进我的耳膜。我起了床,出了房门,我听见那声音从对面的房间中传出。在橘红色的光中,我走进了那个房间,房门在橘红色的光中洞开着。我不知道是谁打开了房门,我一走进那房间,歌声和琴声就突然消失了,房间里一切依旧。
那架钢琴和盖着它的蒙尘的白布。
枕头底下那朵枯萎的玫瑰花。
床底下的箱子。
墙上指针停在十二点整的挂钟……
我觉得好像有一个人在我的身后推着我走到了窗前,我伸出手,刷地拉开了窗帘。血钞票,我又看到那张血钞票贴在窗玻璃上。我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这张血钞票从何而来?我分明把它交给了丁小慧的,它怎么又出现了!我百思不得其解。在黑沉沉的夜里,我依然可以清晰地看见钞票上的血迹,血迹在月光里似乎还在流动。我推开了窗户门,爬了出去,我伸手碰到了那张血钞票,就像第一次我触摸那张血钞票,它如同有生命一样自动贴在了我的掌心。我正要爬进屋,我感觉有一双无形的手推了我一下,我就从窗户上掉了下去,连同那张血钞票,一起掉进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深渊。我大声尖叫起来……
原来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奇怪的梦。
我在梦中惊醒后,突然觉得又有什么东西进入了我的身体。我下了床,鬼使神差地走下了楼,我下楼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走到了门口,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门,走了出去。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我来到了那棵梧桐树下,我觉得自己被蛊惑了,我不清楚蛊惑我的是什么东西。我现在很害怕听到女孩子的笑声,就像害怕听到那缥缈的哭声一样。我站了一会儿,那笑声没有出现。我想回家,就在这时,我又看到那梧桐树剧烈地摇动起来,好像要被暴风连根拔起来。可街上只有微风。正在我惊骇的时候,那剧烈摇动的梧桐树停了下来。我突然看到树枝上挂着一个人,是的,一个女孩子,她穿着和现在的女孩子不一样的衣服,上身是一件白色的侧襟的上衣,下面是一条黑色的裙子,她的脚上穿着一双黑的布鞋,长袜是白色的。但是我看不清她的脸,她的脸上没有五官,只是一团白。这个打扮我在电影里看到过,二三十年代的女学生都是这样的打扮。我想起了那个传说,莫非她就是传说中自杀的少女?我来不及多想什么,那个女孩子笑出了声。我颤抖地问:“你是谁?”我的话音刚落,那个女孩子突然吊在了树枝上,她的脖子上套着一根绳子,她吊着的身体晃荡着,我突然看到她白乎乎的脸上吐出了一根长长的舌头。我扭头就往家里跑,我身后传来了一阵笑声……
我不相信日子会像往常一样平静,因为平静的日子已经在这个雨季来临时被打破了。那么,等待我的会是什么?我没有办法预料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