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玉莲浑身颤抖起来,她熄灭了蓝色的火焰,她今天早上不想做这稀粥了。她关掉了煤气,来到客厅里。她坐在沙发上,嘟哝着:“我把煤气关了的,我把煤气关了的。”
她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
顾玉莲的心情平静了之后,就上了楼。
她要看看顾晨光起床没有。如果他起床了,她要他和自己一起去对面的馄饨店里吃馄饨。她推开了顾晨光的门,顾晨光的房间里空无一人。顾玉莲吃了一惊。她一直在楼下,没有见到顾晨光出去的呀。她回转身,看了看那紧闭着门的顾帆远和宋汀兰的房间,难道他在里面?她走过去,推了推门。门是锁着的,顾玉莲说:“晨光,你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
里面没有回声。顾玉莲赶紧下楼取了钥匙,匆匆上来打开了那扇门,她打亮了灯,她没有发现顾晨光。房间里一切依旧,她的目光落在了墙上的挂钟上,那挂钟的指针指向十二点整。
瘌痢头像一只跑得飞快的狗,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追上他。他跑起来很飘,好像双脚不着地。
他把我带到了郊区的一条河边的草地上,我看到眼前的景致,吃惊了。这草地上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树,就这么一棵巨大的梧树,这和我掉落深渊后看到的一模一样。然而,现在,我没有看到母亲宋汀兰和那个面目模糊、身体粗壮的男人。
这时,雨已经停了。天空中有了些亮色。
小鸟的鸣叫从那梧桐树上传出来。
瘌痢头就站在那梧桐树下,他在向我招手:“晨光,快过来。”
我迟疑了一下,跑了过去。
瘌痢头的笑有些诡异,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带我来到这地方。我在赤板活了二十年却从来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瘌痢头让我坐下,我说草地是湿的怎么坐。瘌痢头就飞快地跑到了河边,搬了一块石头放在那里说:“你坐在石头上。”
我坐在了石头上,石头像一块冰,很冷。瘌痢头坐在了草地上。他看着我,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他说:“你没死就好,我在南方的这几天,老是梦见你死了。”
我说:“我怎么会死呢?我在你梦中是怎么死的?”
瘌痢头说:“谁都会死的,你又不是神仙,你在我梦中是吃毒药死的,口吐白沫,双眼翻白,就像一条死鱼。”
“怎么会那样?”我百思不得其解。
瘌痢头说:“你没死,我就高兴了,我可以放心地走了。”
我问:“你还要走?”
他坚定地点了点头。
他要干什么我是阻拦不了他的,就像他当初住到我家后不辞而别一样,我对他无能为力。我控制不了他的自由,就像别人无法控制我的自由。
瘌痢头突然怔怔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个怪物,或者说是动物园里的猴子。我奇怪地问:“你,你怎么啦?”
瘌痢头说:“我老早就想告诉你一件事,可我怕你不相信,所以我就没说。你还记得我去火车站时让你跟我一起走吗?那时,我就担心你会死。我心里一直放不下这件事,所以我又回来了。因为你是我在这个地方唯一的朋友,我必须回来告诉你这件事,否则我一辈子都会梦见你翻着白眼死鱼一样的尸体。”
“什么事,你快说。”
“你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更不要让你奶奶顾玉莲知道。”
“我谁也不说,你也知道我不喜欢和别人说话的。”
“你发誓!”
“我发誓。如果我要说出去,我被雷劈死!”
“好吧,我说了。”
“说吧,别卖关子了!”
“你奶奶顾玉莲要杀你!”
“什么?你胡说!”
“你别急,你听我说完。你要是再急,我就不说了。”
“好吧。我不急了,你说吧。”
“我离开你家的头一天晚上,你还记得吗?我们俩在你房间里玩跳棋玩得很晚。你玩跳棋的水平也太臭了,还赖皮,我老是让着你,后来你说不玩了,我们就睡觉了。你睡觉后还打呼噜,吵得我根本就无法入睡。我听着你的呼噜声,就觉得小肚子里憋着一泡尿,尿很急。”
“你也尿急!”
“是呀,那天晚上尿急,我又不想下楼去上厕所,那样太麻烦了,在你家里真是不方便,大小便还要上厕所。我忍了很长时间,终于憋不住了,我就往楼下走去。你们家的夜灯像鬼火一样,我差点从楼梯上摔下去,好在我机灵没有摔倒。我进了你们家卫生间里,迫不及待地掏出鸡鸡,尿了起来,说了你别骂我,我尿得痛快,都没有对准你家的抽水马桶尿。尿完后我也没冲水。”
“怪不得第二天我老是闻到一股尿骚味。”
“别打岔,听我说。我尿完尿,别提多舒坦了。我刚走出卫生间的门,就听到有人在说话。我还以为是你在和谁说话呢。客厅里没有人,空空荡荡的连影子都没有。我以为是我产生了什么幻觉,这不可能呀,分明有人在说话。我就朝那声音追寻过去。”
“是歌声吗?”
“不是,是说话的声音。你怎么发抖了,你听我说完呀。”
“我没有发抖。只是觉得这河边凉。你继续说吧。”
“你猜那说话的声音是从哪传来的?就是从你奶奶顾玉莲的房间里。我趴在她房间的门上,听见顾玉莲在说话。她好像是在和另外一个人说话。但那人一直没有开口,只能听见顾玉莲一个人的声音。”
“她说了些什么?”
“她说你不是她的孙子,她要毒死你。”
“我不是她的孙子?她要毒死我?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真是这么说的,我没有骗你。她说话的时候还咬牙切齿。我听得全身鸡皮疙瘩都出来了,我没来得及和你打声招呼,我就走了。我怕她把我也一起毒死了,因为,我也不是她的孙子。”
“瘌痢头,你胡说,你在挑拨离间。”
我扑过去,抓住了瘌痢头的衣领使劲地摇晃,他被我摇得乱抖。
他说:“顾晨光,你放开我,放开我!我说的全是真的!”
我此时真想把他掐死,因为我不希望顾玉莲不是我的亲奶奶,我不希望她要毒死我,她养育了我二十年,她不可能向我下毒手的。一定是瘌痢头这个鬼在挑拨离间,他企图破坏我们的关系。
瘌痢头被我掐得疼痛,他哭喊出来:“顾晨光,你,你这没良心的东西,我,我回来告诉你这个事情,我是想,想救你。害我跑那么远回来,没想,想到你这么没良心——”
我使劲地推开了他。
他倒在草地上前像一只瘌皮狗。我想,此时我也是一只癞皮狗。这个雨季开始以来发生的事情,让我多少也相信了瘌痢头的话,他没有必要大老远的跑回来骗我,他没有这个必要。他要是骗我早就骗我了。
瘌痢头还是躺在草地上,他身上的衣服湿漉漉的。他还在哭,我没有办法阻止他哭,也可以说我没有心情阻止他哭,我颓然地坐在瘌痢头给我搬来的那块石头上,迷惘地看着不远处浑黄的河水,河水的声音深沉,浑厚。
顾玉莲在这个早晨发现不见了顾晨光。她走出了门,来到王胡子的馄饨店。范梅妹在包着馄饨,她面无表情,永远都是沉着一个猪肚脸。王胡子在看着一张旧钞票。他看得入神,顾玉莲的到来让王胡子从那张沾血的钞票中醒悟过来,他慌乱地把血钞票放回抽屉里,那样子让顾玉莲生疑:他和这张钞票有什么关系?或者说这张钞票触动了他的哪根神经?
“顾老太太,你也来吃馄饨?”王胡子换上了笑脸。
“你看到我孙子顾晨光啦?”顾玉莲也挂上了笑脸。
“看到了。他刚刚和一个孩子吃完馄饨离开。”王胡子说,他的目光在顾玉莲的老脸上掠来掠去。
“他和一个孩子?”顾玉莲的笑消失了。
“是的,和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走了。”王胡子脸上的笑容还存在着。
“他们往哪里去了?”顾玉莲问道。
“就往那个方向,刚走不到五分钟。你要是追,还可以追得上。”王胡子往刚才顾晨光他们跑的方向指了指。
顾玉莲不由分说地往那个方向追去,这么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太太,跑起路来还挺快的。王胡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希望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顾玉莲看到顾晨光和那个不辞而别的孩子来到了河边的那棵树下,她的嘴巴微微地张开了,就像十八年前,她看到的那一幕一样微微地张开了,和十八年前不同的是,她没有像一只母豹一样冲过去抓住和宋汀兰一起的男人,用锐利的爪子在他的身上抓出了一条一条血道道。
她躲在离那棵树不远的一片茅草丛里,她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她能感觉到什么异样。顾晨光掐住瘌痢头脖子的那一刹那间,顾玉莲想冲过去让顾晨光放开他,但她没有这样做,她在草丛里看着他们,心里充满了一种恐惧,前所未有的恐惧。其实这种恐惧感由来已久。
顾玉莲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抓着。
她有点喘不过气来。
她看着顾晨光从那块石头上站起来,走到瘌痢头面前,伸出手拉起了瘌痢头。然后,他们一起离开了这个地方。在他们离开前,顾玉莲看见那个小叫花子朝她看了一眼,目光诡异。顾玉莲吃了一惊,难道他发现了她躲在这里?这让顾玉莲在他们走后还躲在草丛里一动不动,像一具僵尸。她一双老眼死死地盯着那棵古老梧桐树底下的那片草地。那片绿色的草地在这个雨季里似乎充满了生机。但在顾玉莲的眼中,这片滋生过丑恶的草地一片枯黄,当初她怎么也没料到宋汀兰会做出背弃她儿子顾帆远的事情。事实上,宋汀兰是那样做了。顾帆远对妻子一无所知,他好像一直蒙在鼓里。女人的心是敏感的,顾玉莲发现宋汀兰不对劲是在那个秋天开始的时候。宋汀兰老是在夜晚出门,这引起了顾玉莲的注意。那些夜晚,顾帆远都在教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弹琴。宋汀兰独自离开家,她没有告知顾玉莲她的去向。每次深夜回来。顾玉莲就会旁敲侧击地问她,她红着脸支支吾吾的语无伦次,顾玉莲明白了,宋汀兰有鬼,她一定在做着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为了证实内心的这个猜想,在一个夜晚,顾玉莲作了一次跟踪。
那是一个月圆的秋夜。
顾玉莲坐在客厅里,她装模作样地看一本书。其实,她的心在宋汀兰的身上。楼上传来钢琴的声音。那个女孩子来了后,钢琴的声音就响起来了。钢琴的声音只要一响起来,顾玉莲知道,宋汀兰又要下楼出门了。果然,不一会儿,宋汀兰走下楼梯的声音就传进了顾玉莲的耳里。
宋汀兰走到顾玉莲面前,轻声说:“妈,我出去一下。”
“去吧。早点回家。”顾玉莲头没抬起来,她的声音似乎很温柔,让宋汀兰感觉到这是一个通情达理、温文尔雅的婆婆。在事情没有发生之前,她们的婆媳关系十分融恰。
宋汀兰出了门,她迈出那一步时,稍微回了一下头,看了一眼埋头读书的顾玉莲,顾玉莲看的是《红楼梦》,这本书她看了一生。宋汀兰觉得顾玉莲没什么异常,就迈出了那一步。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一步是一种注定。
顾玉莲放下了书。她跟了出去,她是个敏捷的老女人。
她跟在了宋汀兰的后面,她躲躲闪闪地不让宋汀兰发现她这个尾巴。宋汀兰要到哪里去?此时的顾玉莲心里一片迷惘。她十分担心会发生让她意外的事情。
一辆出租车停在了路边,顾玉莲看到车里一个男人朝宋汀兰招了招手,宋汀兰就钻进了出租车。
顾玉莲也拦住了一辆出租车。她急急忙忙地对司机说:“跟上前面那辆车,给我盯紧了,不要丢了!”
出租车司机开动了车,他对顾玉莲说:“你是警察吧?在执行任务?”
顾玉莲盯了他一眼:“别胡说,给我好好开车!”
司机笑了笑:“好咧!”
宋汀兰的那辆出租车开到了郊外的河边就停下了。
宋汀兰和一个男人下了车,朝河边的那块草地走去。他们来到了那棵巨大的梧桐树下,两人在出租车开走之后就坐了下来。
顾玉莲在离河边不远的一个隐蔽处下了车,然后让司机开车走了。顾玉莲觉得今夜的月光很亮。她朝河边摸去。她埋伏在不远处的一片草丛里,看着梧桐树下的那对男女。虽说月光很亮,但这毕竟是月光,她看不清那个男人的脸,男人的脸模糊一片。她知道那女人就是自己的儿媳宋汀兰,而那男入绝不是自己的儿子顾帆远。她有些气紧,这孤男寡女到这荒郊,能干什么好事?
顾玉莲希望宋汀兰和那个男人只是在这里谈论一件平常的事情。
事实并不平常。顾玉莲内心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她分明看到宋汀兰和那个男的搂抱在了一起,他们撕咬着,相互脱着对方的衣服。最后,两具胴体在漏下斑驳月光的树下滚动着。顾玉莲还听到了女人的呻吟和男人粗重的喘息。
顾玉莲呆了,她一下子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现实。她在父亲眼中是个反叛的女子,未婚就生下了孩子,但她自己认为自己是个忠贞的女人。她骨子里还是传统的。宋汀兰和那个男人的行为让她气愤得将要窒息而亡。
就在她觉得一口气将要背过去之后,她像一只母豹,从草丛里一跃而起,朝他们冲过去。她扑在了那个男人身上,用锐利的爪子抓着男人的皮肤。男人掀翻了她,一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嘴里骂着什么。顾玉莲被他掐得说不出话来了,她的双腿胡乱地蹬着。宋汀兰迅速地穿上衣服,她边朝那个男人喊道:“快放手,她是我婆婆!”男人说:“我要杀了这个老妖婆。”宋汀兰扑了上去,她推开了男的:“你快滚,快滚!”男人拿起了衣服,奔跑而去,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之中。在男的掐顾玉莲脖子时,睁着双眼的顾玉莲看清了那张脸。
宋汀兰没有跑。
她拉起了躺在草地上喘气的顾玉莲。
顾玉莲站起来,她狠狠地掴了宋汀兰一耳光:“婊子!”
宋汀兰捂住了脸。她看着月光下浑身颤抖的顾玉莲,脑袋里一片空茫。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的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这秋夜有点冷,刚才和那个男人燃起的烈火熄灭了。她听到了河水的呜咽。
一个老女人和一个年轻的女人在月光下无声地对峙着。
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内心都被一把刀子割着。
一阵风吹过来,梧桐树哗哗作响,有些枯叶从树上飘落。
还是顾玉莲打破了沉寂。顾玉莲突然“扑”地给宋汀兰跪下了:“汀兰,你和他断了吧!不要让帆远知道这件事,好吗?我求你了,汀兰!”
宋汀兰没料到婆婆顾玉莲会这样。
宋汀兰叹了口气,扭头走了。
顾玉莲跪在那里。她看着月光下远去的儿媳妇宋汀兰。她的手抓着自己的胸口。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她的双眼迸射出歹毒的光芒。
顾玉莲想到这里,长叹了一声。
此时的梧桐树下的草地上空空荡荡的。河那边传来河水的呜咽。顾玉莲觉得很累,虚脱了一般,她不知道顾晨光和那个小叫花子跑到哪里去了。顾晨光在这个雨季开始以来行为古怪异常,她感觉到有一种不安全的因素潜伏在顾晨光的身上。她想,自己是不是该提防点什么?提防这个自己抚养大的人?她不知道那张带血的钞票,也不知道顾晨光在血钞票上面看到的模糊的血脸,还有那个吊在树上的女孩以及她可怕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