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爱红想起了顾帆远漂亮的妻子宋汀兰,王胡子会不会因为她而制造了那次煤气中毒事件呢?他不是要翻那个十七年前的案子,那个事件早已在丁大伟的手中盖棺定论了。他是在为自己的下一部恐怖小说找到一个恰如其分的故事的入口。丁大伟当然不知道他的心思。此时,丁大伟的心思在酒上。
顾玉莲觉得自己真的老了。
她觉得自己老得像一根行将腐朽的枯木。她确实可以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腐朽气味和死亡气息。她对顾晨光埋藏了十七年的秘密被顾晨光无情地揭穿后,她觉得自己离死亡真的不远了。她知道这件事随着顾晨光的长大迟早都要被揭穿,她一次一次地想告诉顾晨光,但她一直开不了口。她心中隐藏着一个比死亡本身还要可怕的秘密,她害怕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被这个秘密折磨着,摧残着,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她在顾晨光揭穿那件事之后,想一股脑地把心中的秘密对顾晨光说出来,但她没有这个勇气。她只好哭泣。她已经十七年没有哭过了,她记得自己十七年前的最后一次痛哭是在儿子顾帆远火化的那个晚上,她那时怀里搂着三岁的顾晨光,她的泪水流在顾晨光的身上。顾玉莲弄不明白顾晨光为什么在这个雨季开始后变化这么大,她想起那天晚上顾晨光在丁小慧家门口那棵梧桐树下站着的情景。她心里悚然一惊,突然记起很久前的那件事情。其实,她是那件事的知情者,尽管她一直不愿意说出来,无论牡丹街上发生什么事情,她都保持沉默。丁小慧家原来的主人和她很熟悉,她想是不是顾晨光在那棵树上看到了什么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她知道,多年来,梧桐树上的东西一直没有消失过,它总是会出现,让人害怕。顾玉莲自己也害怕起来,她心中埋藏的秘密那东西或者也清楚,是不是那东西告诉了顾晨光什么,否则顾晨光怎么会知道那么多事情?顾玉莲在一个夜里独自走出了家门,她站在丁小慧家门口的那棵梧桐树下,喃喃地说着什么。她知道这棵树的年轮,正如她知道发生在牡丹街上的许多往事。有些事情想起是那么的遥远又那么的真实,就像发生在昨天。她凝视着梧桐树,这棵梧桐树老了,她也老了。她知道有一个人不会老,那个人永远停留在了那个如花的年龄里。她对着梧桐树说着什么,她希望那人能够听到她说的话,不要再出现在顾晨光的面前。她正在说着什么,有一个人走到了她的面前。她看到了那人,自己突然窘迫起来。那人就是丁小慧。丁小慧为什么这么晚回家?顾玉莲不知道她去了哪里,顾玉莲也不想知道她去了哪里。
丁小慧看见顾玉莲,觉得十分奇怪,她问顾玉莲:“顾伯母,你在这里干什么呢?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家睡觉?”顾玉莲一听她的话,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没有回答她就匆忙地离开了那棵梧桐树回家去了。
丁小慧看着顾玉莲的背影,若有所思的样子。这时,丁小慧好像听到了一声年轻女人的笑声。她在从小到大的过程中,似乎在梦中经常听到这样的笑声。对于她自己居住的那栋楼的陈年旧事,她一无所知。
我觉得我和顾玉莲之间有了裂缝。我们的沟通变得困难。
她的哭并不能打动我,而是增加了我的不安和痛苦,要不是在白天,我会大声尖叫的。
我当着顾玉莲的面走出了家门,顾玉莲没有制止我,她什么也没说。
天上飘着细雨。积水的街道像一条小河。
我又来到了那个下水道盖子的地方,我蹲了下来,在下水道盖子旁边一动不动。我听着下水道里传来的嘈杂的声音,突然产生了一个罪恶的念头:顾玉莲死后我要把她埋在下水道里,就从这个下水道的口子里塞下去。这念头一闪而过,好像不是我的想法。可我确实这样想了。我的手颤抖起来,仿佛这手已经杀了人,已经把顾玉莲塞到下水道里去了。
王胡子在不远处的馄饨店里看着我。他边看着我边剁着骨头,很用力地剁着骨头。他看我的目光不怀好意。
我讨厌这个人,他明明瞧不起我,却在某些时候显得那么热心,这种人让我厌恶。我朝馄饨店的方向吐了一口唾沫。王胡子把脸转到了一边。我知道他为什么要转过脸。我在下水道盖子边上待了一会儿之后,就朝风铃街走去。我不知道那个瞎子是否还在街道旁边听来往的人声和车辆的声音,他的眼睛看不见一切,他活在声音里。
我没有看见瞎子。我今天特别想看到他,希望和他说些什么,可是我没有看到他。
我在瞎子的楼下站着,有点失落。那个被瘌痢头扔屎在头上的瘦高个女人穿着雨衣骑单车过来。她把单车停好后看了看我,我赶紧转过了脸。她来到了我面前,警惕地问我:“你是谁?”我白了她一眼说:“我是谁和你有什么关系?”她觉得自己有些唐突,连忙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她进了那栋楼里,进楼时还回过头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她就住在瞎子的楼下,也就是最下面的一层楼里。
没见到瞎子,我心里很不舒服,像是堵了一块石头。
我在细雨中漫无目的地走着,我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走了一段路,我感觉到有人在身后跟踪我,我猛一回头,没有我认识的人,来来往往全是陌生的面孔,在阴雨天里,他们的脸色都十分的灰暗。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走在人间。
我继续漫无目的地走着。
我看到前面有一对男女搂在一起走着,他们共撑着一把伞。他们很亲热的样子。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场景:房间里,一个英俊的男子在弹着钢琴,一个如花的女子在唱着歌……那才叫恩爱,心灵相通的恩爱。我恩爱的父母亲怎么会那样不明不白的死去?这其中一定有蹊跷,在隐隐约约中,我觉得我将会在一种状态中揭开父母亲死亡的真实原因。
是有人在跟踪我。
一点没错,我发现了跟踪我的人。我使了个小诡计就捉住了他。我溜进一条无人的小巷躲了起来,我躲在一个门洞里,可以看清小巷的一切,小巷里要是有人,他是不易发觉我的。果然,那人也跟进了小巷,他在小巷里左顾右盼地寻找着我。
我像见了鬼一样全身冰凉起来。
也许事实上我是见到了鬼。我分不清这世上的人和鬼。人和鬼在很多时候是没有界限的。我的眼睛努力地睁大着,我相信我没有看错,那个跟踪我的人就是死在列车事故中的瘌痢头。
他朝我藏身的地方走来时,我的尿很急。
他为什么死了还要来找我?
我实在憋不住了,我要再不跑,那泡急尿就会尿在裤裆里了。
我疯狂地冲出门洞,朝小巷的另一个出口狂奔而去。我相信瘌痢头追不上我,他活着的时候追不上我,死了就更追不上我了。我在这个时候只有往家里狂奔,尽管顾玉莲也让我怀疑,但她对我而言毕竟是安全的,比死去而又回来的瘌痢头要安全得多。
我回到家里,顾玉莲呆呆地看着气喘吁吁的我,她关切地问:“孩子,你怎么啦?”
她伸出手要摸我的脸,我拨开了她干枯的手,大声说:“别碰我!”顾玉莲的目光中流露出了哀绵,她说:“孩子,我知道你恨我,但我不告诉你真相,是为了你好。”
我急匆匆地上了楼,顾玉莲说的全是鬼话,她从小教育我要做个诚实的孩子,可她却欺骗了我十七年,在某种意义上,她也像别人一样把我当成了傻瓜。
我上了楼,我进了自己的房间之后就紧紧地关上了门。
瘌痢头此刻在哪里?
他的出现意味着什么?我实在不明白在这个雨季会发生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等待着我的将会是什么?
王胡子是一个隐藏得很深的杀人恶魔?肖爱红的脑海里回旋着这个设想。肖爱红在深夜,面对着斯蒂芬·金的巨幅照片沉思。斯蒂芬·金是他的偶像,他不止一次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这样说过:“我要做中国的斯蒂芬·金。”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神异常的坚定。他的左手抚摸着右手。抚摸是轻微的、潜意识的。他像是进入了某种状态。
你可以从任何一个角度看到王胡子邪恶的目光。
他在馄饨店打烊之后就脱下了那身白色的工作服。他洗了澡,在镜子前刮干净了自己的胡子,他咧了咧嘴巴,对着镜子做了个鬼脸,然后得意地笑了。他穿上一套黑色的衣服,来到了卧房里,范梅妹因为一天的劳累已经沉睡了。他看了看睡姿难看的老婆,说了声什么,然后出了门。昏暗的街灯下。王胡子显得阴沉。他蛰伏在在这阴暗的角落,等待女人的出现……肖爱红笑了笑。
他的双手停止了抚摸,他点燃了一根烟。
这一夜十分寂静,尽管窗外飘着细雨。他想出门去,看看门外是否有人。但他没有出去,这深夜里,似乎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说不定,王胡子手中提着他剁骨头的那把刀,躲在他家门口的阴暗角落里,等待他出去呢。以前,他和妻子胡青云从王记馄饨店手挽着手走过时,他曾发现过王胡子的目光十分怪异,现在想起来,那目光里饱含着嫉妒和邪恶,因为胡青云是个美人。当时,肖爱红没有想那么多。
王胡子一定用那样的目光审视过顾帆远和宋汀兰夫妇。
肖爱红有些激动。
他的双眼燃烧着两团火。
他在激动的时候,没有注意到顾玉莲家二楼顾帆远那个房间里的窗户上,顾晨光像那天白天一样从窗户上跌落,犹如一只受伤的大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