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玉莲进了厨房,她把药罐找出来,这个药罐好像很久很久没用了,上面有斑斑的霉点。顾玉莲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把那药罐洗干净。她把一包药放进了药罐,这是她自己配的中药。她往药罐里放上了两碗水,把煤气灶的火点燃了,把药罐放在了灶上。做完这些,她才端着盛有捣烂的新鲜中草药的陶钵往楼上走去。上楼时,她觉得自己的双腿十分沉重,灌了铅一般,所以,她上楼梯时走得很慢,她的心跳却很快。她进入顾晨光的房间,听到了顾晨光酣睡的呼噜声。
她把陶钵放在了凳子上,把睡着的顾晨光受伤的小腿翻过来。她的动作轻微,她不想吵醒酣睡的顾晨光。她把捣烂的中草药敷在了顾晨光小腿的伤处。草药绿色的汁液顺着顾晨光的小腿流了下来,淌在了床单上,她用一块布包住了顾晨光敷药后的伤口。
给顾晨光包扎完,顾玉莲憔悴不堪地坐在了床前。她轻声叹了口气,抬起手理了理额前凌乱的白发。她注视着床上酣睡的人,目光有些凌乱。她没能从这个人身上看到儿子的影子。她把这个人从小抚养大,目的是什么?她有些迷惘。他也许就是她前世的仇人,今生来向她讨债的。
顾玉莲坐了一会儿,就下楼去了,厨房里还熬着药呢。她要看着那炉子,她不想让十七年前的那件事重新上演,那件事她一直耿耿于怀。那同样也是个雨季,她记得那是农历五月十二日。她要带孙子顾晨光去乡下走亲戚,乡下的一个表亲的儿子结婚,发了请柬来,她想想就去了。她是吃完午饭后出发的,乡下亲戚的婚宴是在晚上,她决定在亲戚家住一个晚上后回来。临走时,儿媳宋汀兰已经上楼午休了,儿子还在学校没有回来。她看天很黑,要下暴雨的样子,就把所有的门窗都关紧了,她还在儿媳的房间外吩咐儿媳关好窗户门,儿媳答应了她。她没想到自己在第二天上午带着三岁的顾晨光一回家,就发现了意外,儿子和儿媳都在睡梦中死去。那顿午饭是她做的,她记得是关上了煤气的。事情的发生让她陷入到难以自拔的困境,她没有想要杀死儿子。当她看到儿子和儿媳的尸体僵硬地躺在床上时,她的泪水都流不出来了。这不是她想要看到的结果,一切来得那么突然。让她猝不及防。她一直没有把这件事告诉顾晨光,因为她内心还藏着一个秘密。
那个秘密她永远无法说出口。
她要是说出口了,也许顾晨光会杀了她。但她已经知道顾晨光得知了顾帆远和宋汀兰的死讯,她心中的那个秘密,他会不会知道?顾玉莲心里说,他永远也不可能知道。
顾玉莲的客厅里挂着一幅照片,肖爱红记得那幅照片,他和丁小慧讲过那幅照片,丁小慧说她没注意那是一幅怎么样的照片,虽说她进过顾玉莲家几次。那是顾玉莲和她儿子顾帆远的合影,顾玉莲围着一条白色或者红色的丝巾,那是一幅黑白照片。照片上的顾玉莲还年轻,顾帆远也是一个少年的模样。肖爱红从照片上穿着旗袍的顾玉莲的脸上找不出皱纹及老皮,年轻时的顾玉莲的脸是一轮满月,清洁而美丽,而且有一种高傲的气质。这样一位美丽的老中医的独生女继承了父业。据说,很久以前,顾玉莲家在赤板市有一家很大的中药店,她父亲死后,顾玉莲就成了那家中药店的女老板,这个女老板好像一直没有嫁人,顾帆远是她的私生子。肖爱红想,顾玉莲不会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他的注意力还是落在了馄饨店老板王胡子的身上。肖爱红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王胡子三个字。然后,在他的名字后面打了许多问号。他的脑海里出现了这样一个情节:那年的6月21日,也就是农历的五月十二日深夜,下着暴雨。这场暴雨一直从午夜下到凌晨三点。暴雨的午夜,牡丹街上空无一人。每家每户的门扉和窗门都紧闭着,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出门。许许多多人都在沉睡。没有睡着的人也在听着雨声,根本就听不见其他什么声音,比如呼救声什么的。就在这场风雨之夜,一个黑影从街的那边闪过来,翻进了顾玉莲家门口的小院子。他从墙上跳下去时,碰翻了一盆花草。他来到了顾玉莲家的门前,轻而易举地撬开了顾玉莲家的房门,进了厨房,把煤气打开了。干完这事,他出了门,又把顾玉莲家的房门锁上。他翻出了院墙,消失在暴风雨中,暴风雨把一切冲刷得干干净净。
如果是这样,那王胡子为什么要杀顾帆远夫妻俩呢?
我闻到了浓烈的草药味。
我悚然惊醒,直愣愣地从床上坐起来,脸色苍白的顾玉莲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药汤站在床边。我闻到草药的气味,内心像有一种沉睡的东西被唤醒,但我不能确切地想到什么,反正那东西和草药的气味有关系。我看着药汤皱起了眉头,准确地说,我想吐。
顾玉莲轻声说:“孩子,喝吧。”
我把头扭到了另一边说:“我不喝。”
顾玉莲的声音像是哀求:“孩子,喝了它吧,喝完了你就没事了。”
我转过头愣愣地看着顾玉莲,顾玉莲今天不敢和我对现,她的眼神有些慌乱。
我强忍着不吐出来,我对顾玉莲说:“先放着吧,我一会儿再喝。奶奶,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顾玉莲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现在就喝,喝完了再睡,好吗?”
我内心有什么东西在涌动,我从医院的病床上醒来后,就觉得内心总是有什么东西在涌动,我的脑海里有许多东西在跳跃着,因为东西太多太杂,我不能注意到某种确切的东西。顾玉莲端着汤药的样子,好像在哪里见过。我突然接过了汤药,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把它一口喝光了,好苦哇!我的脸一定扭曲成了一个老黄瓜。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让我一口喝下了这碗药汤,一定有一双无形的手把它灌进了我的喉咙。也许是我面前的老太婆顾玉莲施了什么魔法,让我在没有任何感觉下喝下了药汤。我连吐也吐不出来了。我想,我什么时候才能摆脱顾玉莲的汤药呢?
顾玉莲却笑了,那个苍白的脸用一种诡异的弧度笑起来。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笑。我发誓喝完这碗汤药之后,我再也不喝中草药了。我一定要摆脱顾玉莲的控制。顾玉莲心满意足地拿着空碗走了。走时,她带上了我的房门。
我突然又记起了那张血钞票,我把手伸进了裤兜,却什么也没有摸到。难道在我昏迷的时候或者在我沉睡的时候,顾玉莲翻过我的裤兜?是她取走了我的血钞票?
我觉得肚子里又有什么东西在翻滚。
而且我感觉到肚子有些疼痛。
我在这个傍晚悄悄走出了家门。我像是被什么东西迷住了一样,有种飘渺的声音在引导着我,那种声音十分的诡秘。我出门的时候顾玉莲正在厨房里做饭,她显然没有看到我出门,如果她看到我出门,也许她会阻止我。
我走出门,就看到了那张血钞票。
它不是不见了的吗?
怎么又出现了?
我十分吃惊,血钞票在我离我不远处的空中飘动着。街上人来人往,谁也没有发现那张飘动的血钞票?是的,谁也没有发现,如果人们发现了,他们一定会和我一样吃惊的,他们对那张血钞票一点感觉也没有。血钞票只有我一个人看见,也许就是血钞票把我吸引出来的。我朝血钞票跟了过去。
血钞票没有停止下来。
我无法靠近它,它一直在飘着。
我就这样傻傻地跟着血钞票走,路人奇怪地看着我。我不知道血钞票要把我带到哪里去,但是我不会放弃它的。我跟着它,我希望把它重新握在我的手心,不再让它离开我。
血钞票把我引导出了牡丹街,我跟着它来到了15路公共汽车的停靠站。
刚好这个时候来了一辆公共汽车,公共汽车停了下来,下来了几个人,那张血钞票飘进了公共汽车。我也以最快的速度上了公共汽车。让我觉得奇怪的是,就我一个人上了公共汽车,而且公共汽车上没有几个人,车上显得空空荡荡的。这可是下班的高峰期呀。
我上了公共汽车,车门就怪叫了一声关上了,好像是有一个人被夹伤了发出的怪叫声,可车门口根本就没有人。
公共汽车上除了司机和售票员外有四个男人、三个女人,他们的脸色都十分的苍白,好像都得了贫血症。他们木然地坐在那里,没有一点声音,甚至连呼吸都停止了。司机在开着车,我看不清他的脸,我不知道他的脸是不是也贫血一样的苍白。
售票员和那几个男人女人一样,也是脸色苍白。她一声不吭,显得没有生气,她好像没有看到我,她也没有让我买票。有公共汽车从我们这辆公共汽车边超过,那些公共汽车上的人都挤得满满的,传来嘈杂的声音,只有我们的这辆公共汽车是寂静的。
我看了看售票员,我想伸出手去摸摸她苍白的脸,但是我没有伸出手,我要在车上寻找那张血钞票。
我旁若无人地开始在公共汽车上寻找那张血钞票。
我从车头挨个座位挨个座位地寻找那张血钞票。
我一直找到最后面的一个座位,也没有发现血钞票的影子。
我分明看到血钞票飘上车了的,它怎么就神秘地失踪了呢?
我来到那几个人的面前,挨个挨个地问他们:“你看到一张钞票了吗?上面染着血的一百块钱的钞票?”
他们都木然地看着我,好像根本就没有听到我的说话声。
这些人都怎么啦?
他们都像僵尸一样坐着。
我突然觉得身体冷了起来。
好像有冷风从四面八方朝我吹过来。
我待了一会儿就全身发抖起来。我突然想:是不是车上的人都冰冻了?如果我在车上继续待下去,我会不会也像他们一样脸色苍白,了无生气?那司机怎么没有被冰冻?
我没有再往下想了。车一靠站停下来,我就不想再找什么血钞票了,我逃也似的下了车。
车门关上了,我没有看到有人上这辆车,尽管很多人在等车。
车又开动了,我身上的寒气消失了。
我站在那里,看着那辆公共汽车开动了。
我突然看到一张人脸贴在公共汽车后面的车窗玻璃上,那是一张女人的脸,但是十分的模糊,我看不清楚那张脸具体的样子,也不知道那脸上有没有血。
车开出不到一百米,那公共汽车突然就冒起了浓烟,起了大火。那是一刹那间的事情。我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那车被烧毁了,没有一个人跑出来,他们怎么也打不开车门。
我不知道我以后还敢不敢坐公共汽车。
难道是血钞票作的祟?
那模糊的女人的脸又是谁?她是不是吊在梧桐树上的那个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