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满以为王老吉剁掉了两截手指之后会悬崖勒马,改邪归正。没想到不久之后,王老吉好了伤疤忘了痛,又赌了起来,连一把黄豆都要和人家赌得天昏地暗,自己没钱还要借钱去赌,他们这个家无法支撑下去了,讨债人天天上门,他家的门槛都被讨债人踩烂了。为了躲债,王老吉离开了曲柳村,直到解放之后才回来。他的如花似玉的老婆和一个到曲柳村弹棉花的人跑了,永远也没有再回过曲柳村。
尽管王老吉的成分划成了贫农,也从来没有人用正眼瞧过他。他老婆走后他也没有吸取教训,还是赌性不改,只要一想到赌,他的眼睛里就会闪动着一种奇异的光芒。
在黑子的记忆中,王老吉永远是那么一副邋里邋遢的模样,满头脏乱如鸡窝一样的头发,脸可能半个月不洗一次,破烂衣服散发出一股臊臭味。
一天深夜,曲柳村骚动起来。
大队的民兵把王老吉的家包围了。
民兵们敲着门,敲得山响。
民兵喊道:“王老吉,快开门,你要是不开门,罪加一等!”
王老吉又在聚赌了,因为赌博,他不止一次地被抓到镇上去关押。这回,他又被民兵们抓住了,镇上有工作组进驻曲柳村,工作组的同志在这里蹲点,他王老吉也胆大妄为,公然不把工作组放在眼里,在家里聚赌。
门被强行撞开了。
他们冲了进去,王老吉的家里一片漆黑。
民兵们举着火把四处搜索,不一会儿,从水缸里搜出了一个水淋淋的人,一看,不是王老吉,这个人被民兵五花大绑起来。
民兵们从王老吉臭气熏天的床底下搜出了两个人,一看,又没有王老吉。那两个浑身是蜘蛛网的人又被五花大绑起来。
民兵们又从王老吉的灶房里抓到了两名赌博者,还是没有王老吉。
一共抓了七八个赌鬼,就是没有发现王老吉。这王老吉神了。民兵营长说:“再搜搜,我就不相信王老吉会飞了!”
民兵们又进屋翻箱倒柜地搜查起来,除了翻出几只吱吱乱叫的老鼠之外,就是没有王老吉的影子。
民兵营长踢了一个赌鬼一角,那赌鬼哎哟了一声。
民兵营长厉声说:“快说,王老吉到哪里去了!王老吉是主犯,你们只要说出来,我们对你们这些从犯就从轻发落!”
那小子哀怨地说:“他一听到敲门声,把灯吹熄了之后,就不知道钻到哪里去了。他会不会钻到老鼠洞里去?”
民兵营长扑哧一声笑了,他又使劲踹了那家伙一脚,“你他妈的怎么不钻到老鼠洞里去!”
民兵们都笑了。
“把他们带走!”民兵营长说。
民兵们就把那帮赌棍押到大队部去关了起来。
在押解赌棍们路过村里的大骚包丘寡妇家门口时,民兵营长发现丘寡妇家有动静。
丘寡妇在骂人:“你这个烂赌鬼想占老娘的便宜,老娘打死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什么东西!老娘和谁睡都可以,就不会和你这样的烂赌鬼睡!”
丘寡妇的声音传了出来。
举着火把的民兵营长推了一下丘寡妇的门,发现丘寡妇的门是虚掩着的,这骚婆娘肯定是给哪个野汉子留了门。民兵营长一推开门,就撞到了被丘寡妇用布鞋底抽打着没脸没皮地窜逃出来的王老吉。
当下,民兵营长就下令把王老吉给绑了。
丘寡妇一看是民兵营长,马上换了一副脸孔,“哟,是营长呀,进屋坐坐吧。”
民兵营长厌恶地说:“去去去!”说完就出了丘寡妇家。
丘寡妇把门关上,往地上啐了一口,“不就是个民兵营长嘛,有什么好神气的,老娘还瞧不上你呢!”
原来,王老吉一听到敲门声,把灯一吹灭,就上了房顶,不知怎么从丘寡妇的天井爬了下去。丘寡妇的确是在等一个野汉子,一听到响动,以为那野汉子来了,便在床上娇滴滴地说了一声:“心肝宝贝,快进来哟,我都急死了哇。”
王老吉听出了丘寡妇的声音。
刚逃出民兵手心,马上要进入一个温柔乡里,王老吉心里一阵窃喜。其实,王老吉对丘寡妇垂涎已久,几次向丘寡妇示爱,都被丘寡妇骂走了。在曲柳村,没有女人会喜欢王老吉,王老吉多少次在深夜里想女人想得心慌。他只有靠一次又一次的手淫来发泄心中的欲火。如今这机会终于来了。民兵们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会在丘寡妇的床上做活神仙呢。
他迫不及待地摸进了丘寡妇的房间。
他不敢作声,怕丘寡妇听出他的声音把他赶出去。
丘寡妇看来是等急了,她伸出一只手把床边的王老吉拉上了床。
他们抱在了一起。
或者是王老吉身上的气味让丘寡妇清醒过来,她问:“你是谁?”
王老吉终于交了底,“心肝宝贝,我是王老吉呀!”
“什么?”丘寡妇一脚就把王老吉踢下了床。
王老吉哎哟地叫了一声。
丘寡妇跳下床,摸起一只布鞋,狠狠地在王老吉身上抽打起来,边打边骂把他赶了出去。
王老吉走到门口骂了声:“骚货!”这时,几个民兵如狼似虎地扑上来,把他捉住了。
第二天,黑子去上学时,发现民兵们押着一个个五花大绑的人往镇上走去,那第一个就是王老吉。民兵用一根绳子把他们串成一串,以防他们半路跑掉。
黑子想起了哑巴大叔带他去抓青蛙的情景,哑巴大叔就是用一根绳子把青蛙串成一串的,不过,把这些人串成一串的是一根又长又粗的麻绳。
王老吉被押到镇上去之后,公社革委会派他们去建水库的工地做义务工去了。
所谓的义务工,就是他们的劳动是没有工分的,而且还要自己交伙食费。这在当年是一种十分严厉的惩罚方式。
王老吉真是个赌鬼。
他走到哪里就赌到哪里。在水库的工地当义务工是苦活,按理说,他只要老老实实干满一个月就可以平安回家了,可是,他才干了没几天,赌瘾又犯了。
晚上大伙累得都直不起腰来了,他还偷偷地弄了几个人赌起来。赌博的工具是几颗石子。每人手上三颗石子,三颗石子倒来换去,然后伸出手来让对方猜。赌注不是钱,而是一口米饭。也就是说,谁猜输了,就把自己的那份饭让给别人吃。尽管王老吉没有赢,老是把饭输给别人吃,但还是有人去告发了他。这家伙是死性不改,做义务工本来就是教育他不要再赌了,没想到他根本就不把公社革委会放在眼里,在工地里也敢顶风作案。于是,公社革委会决定送他去劳动教养一年。
他劳教回来之后,变得沉默了。
只要有机会,他还是会赌的。
他一听到赌字,两眼还会放光。赌好似成了他生命中最宝贵的一部分。
他也这样说过:“我恨赌,赌让我失去了一切,可是,我不赌,心里难过哇!”
这是一个赌徒赤裸裸的内心的真实袒露。
命运注定他要死在赌上。
王老吉仿佛无法逃脱这种命运。是的,黑子目睹了赌鬼王老吉戏剧性的死亡。
王老吉在饥饿的春天里像一只死狗。
他是在这个饥饿的春天死亡的。许多人都盼望他死去,因为他活在世上害人不浅,他会动员一些百无聊赖的人去赌博,赌博害惨了许多幸福的家庭。很奇怪的是,王老吉不是饿死,而是被食物撑死的。
那天是个阴天。
黑子走出了家门。
他本想到哑巴大叔家去,没想到他一出门就看到村头的那棵老樟树下围了许多人。他很好奇地走了过去。他挤进了人群。有人对他说:“黑子,你挤什么呀,有什么好看的,快回家去。”
原来是王老吉和一个外乡人在较劲。
那个外乡人提了半麻袋的地瓜干在这里兜售。在饥饿的春天,那半麻袋地瓜干好比半麻袋的金子。
王老吉说:“我说这些地瓜干只有二十斤。”
外乡人面红耳赤,“明明是三十多斤嘛,你要就算二十五斤卖给你,你也知道,我家离这里很远,卖完了我要赶紧回家。”
王老吉说:“只有二十斤。”
有人说:“外乡人,你要卖也要找个好买主呀,他这个人家里什么也没有,有一分钱都被他赌光了,他哪有钱买你的地瓜干呀!”
王老吉冲那人道:“关你屁事,谁的裤腰带没系紧把你给露出来了!”
那人遭了抢白,脸一红就不说话了,但他没走,还是站在那里看热闹。
王老吉说:“只有二十斤。”
外乡人看来也是个急性子,“你说二十斤就二十斤呀,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这些地瓜干也是我们全家从嘴巴里省下来的,要不是孩子病了等着钱用,我还舍不得拿出来卖呢!”
王老吉说:“那我们打个赌!”
外乡人说:“赌就赌,你这个人太不讲道理了,我还怕你不成?你不要以为我是外乡人好欺负,你说怎么赌法吧!”
王老吉说:“要是这袋地瓜干有三十多斤,我砸锅卖铁也给你五十斤的钱,要是没有三十斤——嘿嘿——”
“没有三十斤怎么样?”外乡人脸红脖子粗,他的确是个爱激动的汉子。
王老吉一字一顿地说:“如果没有三十斤,我把这袋地瓜干全吃了!”
外乡人考虑都没有考虑就答应了,但他补充了一点:“如果没有三十斤,你就一口气把它吃完,我一分钱都不要了,我自认倒霉,我去卖血给孩子治病!”
王老吉二话不说:“好!”
大伙哄地笑了。
黑子当然不希望王老吉赢,他要是赢了,岂不是白占了人家的便宜,人家还等着用卖地瓜干的钱给孩子治病呢。
王老吉怎么尽干缺德的事。
黑子希望王老吉输,让他真的去砸锅卖铁,让他去卖血还人家钱。
王老吉对外乡人说:“你等着!”
外乡人说:“等着就等着,你以为我是个说话不算话的人吗,我也是堂堂七尺男子汉,难道我会失信于你,你可别溜了。”
王老吉冷笑一声,“我会溜?”
王老吉挤出了人群。
不一会儿,王老吉拿着一杆秤回来了,围观的众人给他让了一条路,他走进来,拍着胸脯说:“我没有溜吧。乡亲们,大家做个证明,看谁输谁赢。”
大伙又哄地笑了。
外乡人拿起秤,称了起来。
一称,外乡人的脸色变了,他输了,那地瓜干才二十多斤。
王老吉大声地笑起来。
这家伙赌了一生,多数是输的,没想到最后一次赌,他却赢了。
外乡人后悔极了,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的。
他蹲在那里,有气无力地说:“老兄,你吃吧!”
他后悔自己斗一时之气,一下子就输掉了这二十多斤的地瓜干。
王老吉顿时神采飞扬起来。
他一生都没这么荣耀过。
他仿佛赢的是半口袋的金子。
今天,他要把这些胜利果实全数吞到肚子里去,他也该好好吃一顿了。他大模大样地坐在树根上,把那半口袋的地瓜干放在了自己面前,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吃是有快感的。
王老吉在大口吞咽地瓜干时,故意把声响弄得很大。
他使劲地嚼着,吧嗒吧嗒地响,满嘴白色地瓜干的碎片被他叽里咕噜地吞下肚子里去。
外乡人坐在那里垂头丧气,直翻白眼,他气得真快昏过去了。
围观人的笑容渐渐地消失了。
他们有的拼命地吞着口水,有的还流出了口水,那又香又甜的地瓜干无疑是山珍海味,他们的食欲被无限制地挑逗起来,他们的胃开始疼痛。
黑子也在吞口水。
他没想到该死的王老吉能赢,他在担心那个生病的孩子。
那是个可怜的孩子。
黑子感到了一种残酷正悄悄地降临到那个孩子身上,无疑,那个外乡人做了一件很蠢很笨的事情,是天底下最笨蛋的事情。
人们惊讶于王老吉的食欲。
那半口袋地瓜干有二十多斤呀,他竟然真的就把它吃得差不多了。
还剩一个底的时候,王老吉已经撑得不行了,他艰难地打着饱嗝腆着要胀暴的肚子站了起来。
那是个阴天,还有些凉意。
王老吉站起来时,额头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他说话都有些吃力了:“外乡人,这些你拿回去吧,我不吃了,就算我送你的。”
有人说:“王老吉一个月不吃也不会饿死了。”
这时,外乡人站了起来,大声吼道:“不行,你不当着大伙的面吃完,就是不行。你要是不吃完,你就认输吧,陪我五十斤的地瓜干钱!”
谁也没想到外乡人会这么倔。
有人说:“王老吉,你可别丢我们曲柳村人的脸,说过的话要办到。况且,你就快吃完了,还在乎这么一点点吗?”
王老吉翻了一下白眼打了个嗝,“不行,我实在吃不下去了!”
外乡人说:“你非得吃下去!”
“吃吧,王老吉!”
“吃吧,王老吉!”
“王老吉,你吃吧,不会把你撑死的,吃下去就更有力气去赌了!”
黑子看着王老吉,他想,王老吉肯定不能再吃了,要不然,他真会吃死的。
外乡人不依不饶,“一定要吃完!”
王老吉抓起了一把地瓜干,塞进了口里。他慢慢地嚼着,没有一点声响,那声音和动作都显得轻微而缓慢。
他慢慢地吞下了那口地瓜干。
黑子看到王老吉缓缓地张大了嘴巴,他的眼珠子慢慢地突出来,他使劲地干呕了一下,他的手往前抓了一下什么,似乎要努力地抓住一点赌本,他的手僵硬起来。
就在这时,黑子和围观的人都听到了砰的一声,然后他们闻到了一股恶臭,原来是王老吉的肚子被地瓜干撑得爆炸了。
王老吉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他口吐白沫,眼睛翻成了死鱼眼,他全身抽搐了几下,腿蹬了两下就不动弹了。
黑子目睹王老吉被地瓜干给撑死了。那时黑沉沉的天空乌云翻滚,黑子不敢抬头望天,他也不敢再看王老吉的尸体,心惊肉跳地逃离了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