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楚嘴角一动,觉得额上有些微冷汗渗出。空着的手抬起稍抹了抹,开口低声道:“苏姑娘高估石某的胆量了……。”
晋蘅禁不住鼻子里微微“哼”了一声,将苏辛扒在他腰上的手给硬掰开,“你见过人皮不成!”
苏辛停住尖叫,屋子里一瞬时寂静得很。只见她愣愣地睁大眼睛抬头望着晋蘅,眼角还有类似水珠儿的一颗时不时闪耀一下,半天,始摇了摇头。
晋蘅的怒气一霎时仿似又全部掼在了软得不知尽头的层层棉花里,心中无力得很,旋即心下发狠,狠狠在她脸上捏了一把。
苏辛吃痛,抬手去挡他手臂。石楚咳了一声,清声道:“是副皮影。”
苏辛闻听此言一怔,又瞬时生出许多兴奋好奇,也不顾晋蘅,转脸就奔向石楚。
到得近处,方才略微看清,可不真是一张薄薄皮影,后头连着吊线之类?苏辛转惊为喜,“好精致。”
那皮影做工上乘,选料一望即知乃是万里挑一。苏辛拿着那皮影摆弄,石楚则转身关好了窗,又复燃起丝亮来,将亮光凑近那皮影,让苏辛看个清楚。
苏辛手里的那张皮影是个男子模样,样貌温雅清贵,服饰华美,令人见之忘俗。苏辛心道,这男子倒是好看得紧,只不知真人是否也确然如此。
苏辛只顾心生欢喜,因着平生第一回看到这么精工细作的玩艺儿。她平日对些脸谱面人儿之类便即喜欢得紧,更何况是这等华美精致又可玩可赏的皮影了?
她犹记得那场风趣又哀艳的对白……
“离家去国整整三年……又遇上这故里的春天。看这一江春水,看这满溪桃花,看这如黛青山,都没有丝毫改变……也不知我新婚一个月就别离的妻子,是否依旧红颜……来的是谁家女子,生得是满面春光,美丽非凡?这位姑娘,请你停下美丽的脚步,你可知自己犯下什么样的错误?”
“这位将军,明明是你的马蹄踢翻了我的竹篮……怎么反倒,怪罪起我的错误?”
“你的错误就是美若天仙……。”
不知怎的,在第一次听到时苏辛便想到了那句诗,“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而这不自禁的惆怅感慨,乃是对着那等在季节中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苏辛徜徉在一种逝去之际欲往且住的美里,在那一霎时,浑然忘了身处何地何时。
石楚为她持着光,淡淡地笑了笑,一如那偶尔跃动的柔光。
晋蘅则在自她身后瞧了那皮影一眼后,良久地定住。因那皮影的相貌衣着,赫然便是他的父亲。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苏辛将那皮影递到晋蘅面前,“你可认识他?”
晋蘅从恍神中惊醒,却颇有些愤恨般冷道:“你们倒是厉害得很,却为何要如此费尽心力,将先父也煞有介事地搬了出来?你们究竟意欲何为?”
言到意至,晋蘅忽地又抓起苏辛,“莫不是你当真是有所图谋,才与那红素合谋陷害于我,借机混入我王府?”
苏辛万料不到此言,只觉一时气血上涌,“我‘有所图谋’、‘陷害’于你?搭上我自己陷害你?你哪里值得了?”
晋蘅又狠狠将她推开,负手转身,半日却道:“你二人,不正好是一男一女?”
苏辛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你怀疑我们?你以为是我们俩在这儿装神弄鬼?”心里不知是气是笑。
石楚倒是笑了出来,低头笑罢,方抬眼看向晋蘅,“恒王爷果然名不虚传,聪明得紧。”
苏辛心脏停跳了一拍儿,瞪向石楚,“你疯了?!”心中觉得此人就是个神经失常,唯恐天下不乱,刚刚不分青红皂白、冒冒失失就认了二人早就相识,现下又不计后果胡言乱语,当真是摆明了来捣乱的。
“莫非我得罪了你?”说罢苏辛恍然,可不是将人家得罪苦了么?上回大吵一架的事她怎就能觉得吵完就拉倒了呢?原来他一直怀恨在心,伺机报仇来着!也许,还要加上姜怀那份儿。他不是觉得他自己乃是跟这儿替天行道呢吧?
“你不是想代表月亮灭了我吧……。”苏辛嘴角抽搐。
石楚闻言轻飘飘瞪了她一眼,却是依旧含笑瞧向晋蘅。
晋蘅听了他的话倒是未像苏辛想象的那样炸毛,反倒理智了些,拂袖道:“随我去找墨莲。”
苏辛“嗯?”了一声,未料到事情转变如此之快。眼见着他已大步走出房门,慌忙跟上。
石楚微蹙了蹙眉,朝二人言道:“想来墨莲姑娘已是回去了。王爷内帷,在下不敢多扰,便不随行前往了。”
晋蘅脚步未住,也未答言,径直快步行去。苏辛边小跑着跟随,边心里打鼓,竟不禁有些惴惴起来,还有些颇希望能继续与石楚为伴——毕竟两个人一起,气势也盛些,当晋蘅之怒,她一个人的危险也小些。
奈何,在将晋蘅激怒了五次三番之后,石楚那家伙遁了……
苏辛颇有些被利用之后遭出卖遗弃的不甘和哀怨。
到得晋蘅院中,晋蘅阻住了丫头的传报,带着苏辛直直便朝墨莲宿处行去。
到得屋外,但闻阵阵药香,里头人影攒动,似有烟雾丝丝萦动。忽地两丫鬟急急启门而出,手中托着药罐细瓷碗,见到晋蘅,先是一愣,随即屈膝施礼。
借着半开的门,苏辛见到里头的光景,大有宝玉患病时的热闹紧促。众丫鬟往来络绎,紧张却有秩序,裙裾滚浪,却不闻脚步声杂乱。
晋蘅见此一步便即踏入,急问道:“怎么回事?”
一个略微年长些的丫鬟上前敛裾施礼,悄声道:“回王爷,墨莲姐姐今儿半夜忽然发起热来,许是旧病又重了。”
“可有请了杜先生?”
晋蘅问得甚急,听得后头的苏辛心里颇不是滋味儿,不禁就想,若是她病了,他可也会这般着急?
那丫鬟一直都是垂眉低目,闻言答道:“已着人去请了,应是快来了。”
正说着,忽地外头一阵脚步声疾来,与这屋里的女子轻手轻脚的形容大是不同。不一时,便由几个小丫头簇拥着一个中年长须的矮胖男子进来。那男子身长不及四尺,圆圆滚滚,胡子一直垂到膝盖,头上却是光光,亮得可以当镜子使,令人不禁就,眼前一亮……
苏辛心中怎一个“惊诧”了得,这就是那杜先生?她知晋蘅虽平日里对人有礼,但骨子里骄傲得很,如今竟肯称之为“先生”,此人定是有些本事的。
那杜先生走至晋蘅面前,也不施礼,也不招呼,直直便问:“又咋个样子了?”不知是哪个地方的方言,听得苏辛一个没忍住就爆笑出来。
晋蘅转头狠狠瞪了她一眼,“出去。”
苏辛一怔,“我?”
晋蘅懒得理她,转向那老皮球,颇有些谦恭地道:“今夜又烧了起来,不知是怎么,还请杜先生费心瞧瞧。”
说着二人便朝里头走去,直直将苏辛撇在后面。便是那杜皮球也似是正眼都没瞧过她一眼。苏辛瞬时有些难堪,脸上一阵通红。
在那里立了半晌,自始至终都没个人来理一理她,苏辛的心愈渐冰凉。她抬头看看围在床边的一众人等,有一种屈辱和委屈愈渐弥漫,一点点浸透了她的心。
她没有上前说什么,其实又有何话好说?他信她便罢,不信也难强求。墨莲的病是不是有蹊跷很难说,但她更得晋蘅的在乎却是千真万确。
苏辛之所以没有依晋蘅之言离去,因为她在等,她想知道他一会儿会对她说什么。只是不知这“一会儿”,究竟会是多久。
她终于等到了,他来到她面前,没有了刚刚的火气和急迫,好像已经心平气和,脸上威威严严,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一派肃穆端然的宝相范儿。
“墨莲病急如此,你还想说她去了西池塘?”
“她病的倒是巧,你如此聪明谨慎、凡事都能想出好几种可能的人怎不多想想了?”
“墨莲随我八年,我又认识你几年?”
苏辛不禁低头笑了笑,“我没见到墨莲往西池塘去,只是与你一同听石楚说起去年。我只见过石楚三次,我信他。”
晋蘅的手在身后握成拳,半天,道:“出去。”
苏辛扬眉,朝他笑道:“怕我影响了病人?”
“嗯。”
“你在袒护她。”
晋蘅笑了,“我这一生都会袒护她。”
“即使她有可能错了?”
“错便错了,我自会帮她料理。”
“你可会如此袒护我?”
晋蘅看了看她,拳头再次握紧,“不会。”
“那可曾想过?”
晋蘅将眼光调至别处,“不曾。”
苏辛垂眸,哑声笑道:“真好。”
恰在此时,墨莲似是刚刚醒来,嘶哑着嗓子道:“水……。”那声音倒不似故意装病之人所能发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