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意象美学的角度看,林逋笔下的梅是林逋的世界。
这样的结论很让我沮丧,我很快推导出——狗尾巴草是我的世界。可这并不能妨碍我对林逋的欣赏,狗尾巴草也有春天!
我在写孟浩然的时候,曾大言不惭地说:“唐宋两朝,据我所知,终身没有入仕的大文人只有孟浩然和柳永。”后来发现柳永当过屯田员外郎,我偷偷把柳永改成了姜夔。现在又冒出来个林逋,额滴神啊!之后不知道还要冒多少个出来。
中国历代崇尚隐逸之风的文人很多,可其中真正愿意归隐的却没有几个——要么是附庸风雅,要么是挂羊头卖狗肉。
陶潜和林逋无疑是真正的隐士。陶潜好歹还当过官,林逋却是布衣终身。孟浩然虽也是一生未曾入仕,可那毕竟不是初衷,是在长安碰了一鼻子灰后,才苦着脸回鹿门继续隐居。
林逋生于公元967年,也就是宋朝建国的第八年。
林逋十岁那年,赵匡胤死,其弟赵光义登基。赵光义弑兄杀侄,两次大规模伐辽失败。
公元997年,宋真宗即位。宋朝的皇帝从此性格懦弱,重文轻武。那年林逋三十一岁。
不久,辽军攻入宋境,真宗畏敌,欲迁都南逃。因寇准等主战,宋军在澶州击败辽军,真宗却与辽签下屈辱的“澶渊之盟”,时在公元1005年。但这丧权辱国的条约,确实是给北宋带来一百多年的和平。事后寇准获罪,林逋时年三十九岁。
都是穷人家的苦孩子——林逋父母早亡,家贫衣食不足,少时多病,早年曾漫游于江淮一带,大约四十岁后隐居于杭州西湖孤山。
隐居前的岁月,林逋经历了什么,有些什么故事,没有明确的史料记载。但作为一个受儒家文化教育长大的书生,“学而优则仕”、“治国安天下”等等信念,就和我们现在狂热地追求money,是一样执著的吧。
宫廷内你死我活,朝堂上尔虞我诈,红尘间熙熙攘攘。归去吧。
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
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点绛唇》
富贵转瞬即逝,美人凋落成泥,离恨恰如春草。归去吧。
山是青的,水是碧的。四十年的岁月已经太长,疏影暗香间,了却往事与繁华。
林逋结庐西湖孤山,种梅养鹤,二十年足不及城市。
一介布衣,没有朝廷俸禄,又不能放下读书人的架子去挑粪种田。孟夫子都感叹“三径苦无资”。隐居也是要本钱的。踏雪寻梅,泛舟放鹤,雅是雅了,可要饿得前心贴后背的时候,只怕肥嘟嘟的白鹤,要被选择拿来白煮还是红烧。林逋比陶渊明、孟浩然都要高——为解决肚子问题,陶渊明要去种田,孟浩然要去求官,而《孤山旧志》载:“林逋种梅三百六十余株,花既可观,实亦可售,每售梅实一株,可供一日之需。”一颗梅树的梅子不知道能卖多少钱,可林逋隐居的时候,还有童子侍候,想来也不至于太窘迫。
经济的独立才能保证人格的独立。
能吃饱穿暖的林逋,爱谁谁地逍遥在青山碧水之间。他不去城市,城市里久困樊笼的士大夫们对先生可是羡慕到无以复加。当时的名流如梅尧臣、范仲淹,以及五任杭州太守都常去孤山,拜访高士林逋。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客人更是悠然神往先生高逸吧。但来都来了,不让你见一面总是拂了兴致。双髻小童放鹤入云,鹤唳声透十里。在附近转悠的林逋,见碧水青天间白鹤翩翩,便知有客来访,于是放棹返舟。
真是太牛了,这样的事情也想得出来:纯天然绿色产品——白鹤牌“传呼机”。
客人先被“传呼机”镇住,再见草庐外梅林环绕,草庐内诗词乱撒,估计小本子都掏出来了。干什么?等高士回来要签名呀!
既然都是有文化的人,在如此风雅之地,当然要谈风雅之事。客人每每清谈终日而去。随着粉丝日益增多,林逋的诗词便广为流传,“时人贵重甚于宝玉”。
林逋有诗《山园小梅》,诗中有“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两句。此二句虽是借用了南唐江为的“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但经林逋易改二字后却是穷尽了梅花的神韵、士人的品格,被誉为千古咏梅绝唱。宋人遂掀起爱梅风潮,后世诗人亦心慕手追,却再无出其右者。
林逋工行草,书法瘦挺劲健,黄庭坚评论其书法:“君复书法高胜绝人,予每见之,方病不药而愈,方饥不食而饱。”现有《林逋自书诗卷》存世。此卷曾被苏轼收藏,并在其上书七言古诗一首,后纸有乾隆皇帝用苏轼原韵四次御题七言诗及题记一段,又有明王世贞、王世懋,清王鸿绪、董诰四家题跋。本幅钤有济阳文府、清王鸿绪、清内府等鉴藏印。头看晕了吧?就是要你晕菜的,不然怎么证明这张纸大有来头,乃稀世珍宝,值老鼻子钱了。
文人看穿“利”易,堪透“名”却是没几个能做到。中国历代大诗人,大都爱惜自己的羽毛和诗词,临终前,都将自己的诗词交付信任的人整理成集,希望能赢得诗名,流芳后世。
相比之下,林逋就太有个性了。且不说他的诗和字如何值钱,可那好歹是自己的心血。
梅尧臣在《林和靖先生诗集序》中云:“其诗时人贵重甚于宝玉,先生未尝自贵也,就辄弃之,故所存百无一二焉。”
史载林逋做诗随就随弃,从不留存。有人问:“何不录以示后世?”答曰:“我方晦迹林壑,且不欲以诗名一时,况后世乎?”有心人窃记之,得三百余首传世。
这哪里是一帮惺惺作态的酸文人可比,难怪才高如东坡,都要仰慕林逋高洁。只可惜,不知多少如《山园小梅》一般的神来之作都被丢弃了。
随着声名日播,寻去孤山拜访林逋的粉丝估计都可以组团前往了。林逋隐居本就不为求名,每日门前车水马龙,不堪其扰的林逋一度想逃去天竺。
树欲静而风不止。同福客栈是江湖,孤山梅林也是江湖。
远在汴梁的宋真宗听闻了林逋的人品才名,心生仰慕,派人带上“粟帛”前去探望。
这里我要为宋朝皇帝说几句公道话——宋朝大多数皇帝懦弱无能,宠信奸佞,可宋朝却是个文化盛世,这与大多数宋朝皇帝有较高文学修养、尊重文人是分不开的。
皇上都主动伸手邀请了,这对当时的知识分子是何等的殊荣。林逋要存了一丝对仕途的兴趣,自此就要晚节不保。如果是以隐逸求名的话,林逋此时完全可以顺水推舟,答应出山,救天下苍生于水火,既保持了高洁的隐士姿态,又有较高的仕途起点。诸葛亮就是以此搞定刘备。
林逋并未因此骄人,很多人劝他出仕,林逋曰:“荣显,虚名也;供职,危事也。怎及两峰尊严而耸列,一湖澄碧而画中。”后来宋真宗还诏地方官每年供给林逋粟帛。林逋至此也算是“公费隐逸”、“奉旨隐逸”了。
隐居和出家是两回事,可林逋却终身未娶,也没有子嗣,自谓“梅妻鹤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要犯到当今一些喜欢恶搞的烂人手里,直接就要把林逋划进“背背山”行列。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对迎。争忍有离情。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
——《相思令》
那该是自杭州动身前去江淮的片段。春光潋滟,钱塘水静。执手相看泪眼,却只剩,暮霭沉沉楚天阔。这一去一回,翠微之间的一个转身,已是天荒地老,沧海桑田。昔日骑怒马、放江舟的白衣少年,转眼已是烟尘满面、白发苍苍。
冰清霜洁,昨夜梅花发。甚处玉龙三弄,声摇动、枝头月。
梦绝,金兽爇,晓寒兰烬灭。要卷珠帘清赏,且莫扫、阶前雪。
——《霜天晓角》
昨夜,下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梅花开了。我又去了梅林。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弹《梅花三弄》,可我不太确定。你知道的,人老了就喜欢回忆。回忆多了,就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你看,我好像看见枝头的月亮,随着琴声在摇动。早上醒来,金兽炉里的檀香还烧着。昨晚忘记熄灯,灯盏里的草芯已经烧完了。我让小童卷起帘子,这样能看见雪里的西湖。小童啊,不要去扫院子里的雪,我还要好好地看看。
断桥是断的,孤山是孤的,我以为我已经忘记了她。很多事情,在你忘记的过程中,你却再不能忘记。
六十二岁,林逋卒,杭州太守李谘为其素服守棺七日,将其葬在生前自己筑好的墓里。
宋仁宗听闻林逋死讯叹息,赐其“和靖先生”称号。
一百年后,南宋定都杭州,因孤山建“四圣延祥观”,所有的院刹及官民之墓都要迁走,独下旨留下了林墓。
宋末元初,胡僧杨琏真加盗掘宋帝陵,劫掠珍宝,在杭州也掘开林墓,只见端砚一方、玉簪一支。
那支玉簪,会是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