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柳宗元的散文,就像立在长满茶树的山坡,冷雨方歇,春寒料峭间却是满心清香。
唐朝的大文人里,散文写得最好的,就是柳宗元;当官当得最窝囊的,也是柳宗元。一辈子都奔波在流贬的路上,拖家带口,悲苦不堪,仅四十七岁就客死他乡。
公元773年,柳宗元出生在长安。
柳家自北朝以来便世代显宦,在高宗一朝,同时居官尚书省的就达二十二人。柳宗元的母亲卢氏,也是出身于著名的士族范阳卢姓。也难怪柳宗元牛烘烘地说:“柳族之分,在北为高。充于史氏,世相重侯。”可惜啊,人走茶凉在哪个时代都是真理。柳氏到了柳宗元这代,早是家道没落。其父柳镇,官秩一直很低。
同柳家一样,柳宗元所处的唐朝也同样在腐朽没落——经“安史之乱”后,朝中宦官专权、朋党相争,地方藩镇割据、战祸不断。
柳宗元就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
少年的眼里,有太多的不幸与悲伤;少年的心里,有太多的抱负与理想。
岳飞与柳宗元都有个好妈妈。卢氏本就出生于官宦世家,知书达理,早年避乱到南方时,宁肯自己挨饿也要供养亲族。柳宗元年幼时父亲就去了南方,卢氏给了他很好的启蒙教育,也造就了品行高洁的柳宗元。
公元793年,二十一岁的柳宗元和好友刘禹锡一起考中进士,之后历任秘书省校书郎、集贤殿书院正字、蓝田尉、监察御史里行。因希望通过改革来消除宦官专政、藩镇割据的积弊,柳宗元成为了王叔文革新派的重要人物。那段时间,柳宗元被迁任礼部员外郎,这是他一生中任过的最高官职。
可以想象,这样的改革会伤害到多少既得利益者,一时群情汹汹,群起攻之。
韩愈就是其中反对呼声极高的一个。韩愈的文章我看得是头大如斗、昏昏欲睡,其做人也是迂腐守旧、食古不化。唐朝如果真能消除宦官和藩镇的问题,至少能再延长几百年寿命。这样一个家伙,居然也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就是个保守派反动文人。
可怜唐顺宗做了二十六年太子,皇帝没当满两百天就被儿子逼着退位。
随着唐宪宗的登基,才持续了半年的“永贞革新”灰飞烟灭,改革派杀的杀,贬的贬。
世事如棋,昨日踌躇满志的朝廷股肱,今日走在贬往邵州(今湖南邵阳)刺史的路上。还没走到邵州,宪宗也许觉得贬为刺史还是便宜了柳宗元,一道诏书追过来,加贬其为永州(今湖南永州)司马。
永州地处湖南、广东、广西交界,荒僻偏远,瘴乡恶土。随柳宗元同去的,有他年过六旬的老母、堂弟柳宗直、表弟卢遵。初至永州,只能在龙兴寺寄宿。
这是个什么司马,住的地方还要和尚帮忙。
柳宗元可敬的母亲卢氏,垂暮之年随儿子到南荒,没有丝毫怨言,终因生活艰苦,到永州未及半载,便离开了人世。
永州之贬,一贬就是十年。这十年,毁了官宦柳宗元;这十年,成就了文人柳宗元。永州的山川灵秀影响了他的诗文美学,《永州八记》便是其中的代表。
如果当时让柳宗元选择一次,是要仕途通达,还是要对后世影响深远的《永州八记》,不知他会如何抉择。
柳宗元远离长安的十年,朝中保守派当政。他们是比鲁迅超前的,“费厄泼赖”丝毫没有执行,其间对柳宗元继续口诛笔伐。沉重的精神压力、恶劣的生活环境、住所的几次失火,这些都极大地影响了柳宗元的健康。他形容那段时间的自己“行则膝颤,坐则髀痹”。这也是他中年辞世的原因之一。
公元815年,柳宗元与同时被贬的刘禹锡一起被召回长安,那年他已四十三岁,离时间的终点,只有四年。
十年没有归乡,满怀欣喜地被召回长安的那一个月,应当是快乐的吧,以为皇恩浩荡、天子圣明的吧。这一切,都像是一个玩笑,一个讽刺。我们早已退无可退,卸无可卸,追无可追。
他们二月到京,三月便被改贬。柳宗元改贬为柳州(今广西柳州)刺史,刘禹锡为播州刺史。同样是地处偏远的蛮夷之地,甚至比永州还要远离长安。
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
《唐才子传》载:“时刘禹锡同谪,得播州,宗元以播非人所居,且禹锡母老,具奏以柳州让禹锡,而自往播,会大臣亦有为请者,遂改连州。”
这是什么样的友谊,明知道播州为“非人所居”,还自请前往,让刘禹锡与其八十老母去生活相对稍好一点儿的柳州。
政治于我,大而无当,对错黑白没有定数。可对朋友的肝胆,对朋友母亲的孝顺,却是极易分辨好坏。
柳先生,你是个好人。好人虽未必有好结果,可我还是愿意与你一样,做个好人。
柳宗元与刘禹锡凄楚南回,行至衡阳分手。二人泪眼相对,这一去,将是永别。
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
我们都会记住,柳宗元与刘禹锡曾是这样的一对哥们儿。
现在看来,被贬谪柳州的四年是成就了柳宗元的。这四年让我们看见先生人格的光芒,白雪一般的品行。唐朝时的柳州地处岭南蛮荒,居民多为少数民族,经济落后,文化闭塞。他们都该感谢唐宪宗,感谢为他们送去了柳宗元,感谢为他们送去了温暖,感谢为他们送去了文化。
南荒柳州就像一座小岛,漂流至此的柳宗元把它当作自己小小的独立天地。他释放奴婢、兴办教育、开垦荒地、推广医学、挖井种树……年轻时和王叔文想做却没能做到的,在柳州他都做到了。
劳累不堪的柳宗元啊,青衫灰暗,神色孤伤,望向长安,那是你的故乡。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
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
五岭上葱葱的树啊,遮住了游子的目光;汨罗江弯弯的水啊,是你思乡的愁肠。
千年之后,多少孩子在吟唱《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千年之后,多少学子在背诵《小石潭记》:
……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下见小潭,水尤清冽……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
因好友吴武陵奔走于执政大臣裴度门下,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宪宗因受尊号实行大赦,经裴度说情,宪宗同意召回柳宗元。在诏书去到柳州的路上,柳宗元离开了人世,年仅四十七岁。他没能再看一眼长安,他没能再与刘禹锡一醉。
《唐才子传》载柳宗元:“及卒,百姓追慕,至祠享祀,血食至今。”
柳州现在还有遗留下来的柳侯祠,被供奉了千年。
多少人,闻得宪宗,却是一脸茫然。
先生,你可安息。
白衣少年李长吉
李贺说:“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毛主席说:“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说来惭愧,让我对“天若有情天亦老”这句话动情的却是因为一部港片——《天若有情》。华仔临死前在血泊中抽搐,吴倩莲裹着雪白的婚纱赤足奔过街头,长发飞扬。相信爱情的年龄,为了这样一个煽情的镜头有泪如倾。野性赤诚的少年岁月,并不知道李贺是人是鬼,却会为了一句“天若有情天亦老”泪流满面。青春如花绽放,我曾经如此真诚,所有孩子的理想与梦想,李贺也曾有过。四季流转,我的青春像一张老唱片一样地磨损,李贺却在乐章最华彩的部分,戛然而止,绝尘而去。死去的人,活着的人,到底谁更幸运?
李贺生于中唐。自“安史之乱”后,唐王朝一蹶不振。宪宗虽号称“中兴之主”,实际上他在位期间,藩镇叛乱此起彼伏,西北边陲烽火屡惊。李贺就生长在这样一个时代,虽是唐宗室郑王李亮的后裔,但其“唐诸王孙”的贵族之家也早已没落衰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