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6年的李玉亭,一直活在不乏惊惧的期待之中。他的浦信铁路已经开工,尽管战报不断,但西南地区的枪炮,终究无法惊动浉河两岸的听觉。李玉亭耳边只有叮叮咣咣的施工声。那无法看见的场面,就像春笋悄悄成长,不知何日突然就冲出地面。他期待着那一天。
那年端午,袁世凯急火攻心而死。随即他的两大对头,黄兴和蔡锷二将军也相继病逝。擅长相面的龚先生初见银元上的大总统头像,便说他是癞蛤蟆转世,故而对于其特殊的死期颇为得意。老古话不是说嘛,癞蛤蟆活不过端午。关于此事,胡泰运则念念不忘这个对联:起病六君子,送命二陈汤。六君子与二陈汤都是中药,暗中则别有所指:前者指杨度等筹安会六骨干,后者则分别是陈树藩、陈宦与汤芗铭,此三人本为袁的心腹重臣,最终却都望风倒戈。
对联固然巧妙,但李玉亭父子最有感触的,却是报上的这则花絮。袁世凯病死当日,正赶上谭鑫培谭大老板最后一次登台。那次告别演出连续四日,在北京煤市街的中和园。第四天谭老板唱《击鼓骂曹》时,有人附耳上来说了几句,谭老板突然修改戏词,临时增加一百多句念白,大骂张辽。明里对着张文远,实际都冲着袁慰亭。
李玉亭不觉啧啧赞叹。不过他赞许的并非谭老板的态度,而是其机变能力。那时京师流行两句话:有匾皆书垿,无腔不学谭。凡有匾额,均由山东莱阳的进士王垿题写;京剧所有腔调,无不带着谭鑫培的痕迹。这就是谭大老板。然而越是这样,李玉亭越替袁世凯抱屈。世人念念不忘“二十一条”,但袁的亲日戏大约演得比谭鑫培还好,故而人们皆被蒙蔽,以至于死后也要挨骂。
这个态度当然会在友朋间引起争论。而当那个突然的变故来临之时,李玉亭越发坚信自己的判断,从而对项城之死越发叹息。起因不是别的,正是他那春笋一般的希望——浦信铁路。某日他接到县知事翟春昭的通知:因高层政治斗争,该路不得不宣告下马。扣除前期投资损失,剩余资金材料全部移交津浦铁路事务局。
“何谓高层政治斗争?铁路关系国计民生,岂能如此儿戏!”面对这个垂直打击,李玉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府院之争,报上吵得一塌糊涂,你难道还不知道?别说铁路,就是对德和战的外交大政,不也忽左忽右,形同儿戏吗?”
府院之争的新闻连篇累牍,但李玉亭此前并未在意。仿佛他是观众,正在看台上的滑稽戏。铁路停办的消息确认后,他立即找来报纸,条分缕析争斗的来龙去脉。即便死,他也要死个明白不是。不掰扯不明白,掰扯起来这事简直就是个笑话,或曰严肃的文字游戏。
袁世凯临终之时,徐世昌让秘书代写遗命。那秘书跟前只有一部袁颁布的《新约法》可资引用,于是他便以此为据,写明副总统黎元洪“代行”总统职权。可按照该法条文,代行期只有三天,然后从金匮石室中找出袁推荐的三名候选人正式选举。面对另外两名候选人徐世昌和段祺瑞,黎元洪毫无胜算不说,时间也来不及。而假若遵循《临时约法》,这个问题便迎刃而解,因为副总统是顺理成章的“继任”,可以补齐袁的任期。
《新约法》跟《临时约法》最大的不同,就是主张总统制,国家大政决于总统。结果黎元洪陷入两难境地,面临悖论的尴尬:如果他想掌权,就得保住总统位置,援引《临时约法》;而援引《临时约法》,总统就不过是一枚橡皮图章。
怎么办呢?黎元洪选择了《临时约法》。这个态度跟南方的革命党一致。按照常人的逻辑,内阁总理段祺瑞握有实权,似可接受,偏偏这段合肥并非常人。想掌实权的总统主张总统无权的内阁制,而内阁总理则反对内阁制。这等奇闻,就是当时的现实。李玉亭突然意识到,这并非什么府院之争,依旧是南北之争。古往今来,南北对峙的局面并不鲜见,而每一次信阳都在夹缝之间,无论三国鼎立还是宋金对峙。要说倒霉,那就是不该生在此地。
府院之争的结果,是手中没兵的黎元洪邀请张勋的辫子军进京调停,废帝溥仪复辟,给信阳的剃头匠带来了好生意。不过好的不是剃头,而是卖假辫子。最贵的十二两银子一条。那天李玉亭回到李家寨,还没进门,便听见小长辈儿口若悬河。听动静,那是他几年来最兴奋的时刻。多年压抑的愤怒不快,全在瞬间释放爆发。他将脑后那根价值十二两纹银的辫子紧紧攥在手中,仿佛担心会被人抢去:“我就知道大清气数未尽,果然出了个栋梁之臣中兴大将!瞧见没有?我这辫子还好好的。这就是眼力见识!”
虽然同在李家,但各房贫富不一,时间越长差别越大。小长辈儿就是衰落的代表。他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照看祠堂管理公田。这份工作收入微薄,不足为生,只能再教份私塾,赚点束脩。穷人难免遭遇白眼,大家拿他越来越不当回事,科举路断之后尤其如此。满世界都是势利眼,这不奇怪。反过来说,人们如果不势利,那对成功者也似有不公。
民国元年,也就是1912年,书生李友仁在信阳闹气。那一年还叫过年,而不叫春节,因为大总统袁世凯次年才会批准内务总长朱启钤的呈文。朱启钤建议明确四时节令,以正月初一为春节,端午、中秋和冬至分别为夏、秋、冬节,最终只有春节获批。因为五族共和,不宜以汉族习惯号令全国。就这样,民国元年还只能过年。因为禄米断绝,小长辈想向李绪源借点钱应付债主;虽蒙答应,但却迟迟不见下文,正月初一那天才送来。结果使者一看,小长辈儿门口贴着这样的大红对联:
再穷无非讨饭
不死总要发财
使者尴尬,主人愤怒。小长辈儿拒绝收钱。与人借贷,总因为穷。初一送钱过来,不就是送穷堵门吗?李绪源闻听,这才感觉失礼太甚。小长辈儿辈分高,前去拜年的人多,这事传出去,好说不好听。于是他赶紧派人二度前往致歉,并多致米面肉油的馈赠,只请他换掉对联,但未能成功。自那以后,彼此心里都有了疙瘩。
因此缘故,小长辈儿有事没事就爱朝小李家跑。而每回过来,小李家总有笑脸相迎。这次他兴头上要来票戏吼两嗓子,更受欢迎。李绪宾可不管皇上还是大总统,他只管拉胡琴。只要有人找他操弄这个,他就高兴。饱吹饿唱,唱完再吃。李玉亭听得胡琴响起,再听听动静,便明白了他们喜从何来。他顿时后悔不该回家。这顿沮丧,应该到秦楼楚馆消解的。
但是客人已经上门,饭肯定得一起吃。席间还有海带丝,不过已非海鲜,而是家常菜。这就是铁路通车的结果。心事重重,气氛自然没法愉快。不仅仅因为李玉亭对当前政局不感兴趣,更重要的是,他肉痛他的浦信铁路。这么一闹,只怕更是恢复无望。
投资铁路的事儿,李绪宾压根儿就不知道。他从不过问,你也不必跟他说。在他眼里,全世界就是一把胡琴。可怜李玉亭,只能打落门牙肚里吞,在饭桌上跟小长辈儿激辩革命与共和,几乎吵架。后来李绪宾问出详情,反应依旧平淡:“多大点事儿,值得你这样?不就是几个钱嘛。”小长辈儿越发来劲:“铁路铁路,电报电报。我告诉你玉亭,这些都是破坏风水、祸国殃民的东西!里面都藏有妖孽!幸亏没成,成了将来你吃的亏,肯定还不只这些。我撂个话儿搁这儿放着。就咱们门前的铁路,早晚会让你们吃大亏。不信咱们走着瞧。我的辫子能等到宣统皇帝复位,也能等到你们吃亏!”
国内政局的复杂斗争,自然会遮蔽国人原本就不够敏锐的注意。就在那年冬天,老毛子的故国发生革命。谁也想象不到,这场革命会对世界政局产生如此广阔而又深远的影响,近邻中国尤其首当其冲。
作为股东,李玉亭看过浦信铁路的详细报表。折算下来,他的投资余额不足四成。这个数目他并不怀疑,人人造假的时代远未到来。然而他不希望将这废墟般的款项转到津浦铁路。他不想刚出狼群,又入虎口。于他而言,上策是转到京汉铁路,中策是退款,津浦铁路是下下策。那条路他看不到,因而信不过。反正京汉铁路的路权已于1908年从比利时赎回,不存在技术障碍。
仰赖翟春昭和刘景向的共同努力,李玉亭最终如愿,可谓不幸中之万幸。翟春昭通过官方途径,呈文具报;刘景向利用私人路线,代为缓颊。他在北京念书时的某个老师,此时正好供职于交通部。得知内情后,该先生根本没当回事,等公事(那时对公文的称谓)呈报上来,便顺手批复同意。据此批文,京汉铁路局给李玉亭办了股权文凭与通行证。他可以无限制免费乘车,年底享受分红。虽然份额极低,但终归有了着落。
拿到通行证的李玉亭,很想享受一下股东待遇,找找主人的感觉。但是很不巧,初次便碰壁。那已是1918年,已进腊月门,春节在即,他要回李家寨。然而到车站一看,一列列兵车呼啸南下,墙上贴有告示,声称信阳以南的客车货车全部停开,集中运力运兵,南下湖南作战。段祺瑞“三造共和”撵走张勋,但却不肯恢复《临时约法》以及被强逼解散的国会,孙中山因此联络西南起兵护法。
可以想见,军运赚钱不比客运和货运少,李玉亭对此并不担心。只是股东身份不能体现,终究心有不甘,于是便找到车站。接待他的车站调度面相有点熟悉,一见面便主动招呼道:“李先生,您不认识我了?辛亥年间我们逃难,还曾蒙您关照呢。”
原来此人名叫胡传道。七年前,李世登他们在武胜关起事后逃到李家寨,胡传道就在其中。不过当时人多,他看来声望还不够,未能与李玉亭接谈。如今李世登和余大猷已经不在人世,抚今追昔,令人唏嘘。
寒暄过后归入正题。胡传道说:“政府下令集中全部运力,星夜调兵南下湖南作战,郑县与信阳都被设为总兵站,货车客车全部停开。您这身份,可以随时乘车,问题是如今兵车中途不停。您还是另想办法吧。”
另想办法就另想办法。只要这股东身份好用就行。他正准备走,胡传道随口的那句话又让他改了主意:“别说你,就是新来的袁统领,也改了计划呢。”
因要全力对付革命党,军队多数南下,省内防卫空虚。河南督军赵倜随即下令,将原有的民团和警备队全部整编为巡缉营。老婆被北兵强奸致死后,邓东藩自觉在乡间抬不起头,经李玉亭推荐,进城到警备队补了个什长。这两百多人的警备队自然也要改编。光这点力量肯定不够,赵倜又组建了淮盐缉私营,以河南南路巡缉营的名义,由袁家骥统领,南下信阳城。本来早就该到的,也是因为兵车不断而临时推迟行期,预计明天抵达。
统领肯定是个大官。在此之前,商会已有消息,准备组织迎接,因为兵车打乱计划而无从落实。李玉亭本来想回李家寨住两天,得此信息立即决定改变行期。先迎接统领,过两天再回去探父不迟。比起老家,他更喜欢新鲜与场面。
大人物光临,道县二署会接到电报,转而通知商会。这次因有临时调整,地方俱未得到最新消息。李玉亭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立即有了主意。当天夜里直到次日,商会方面一直没有动静,他随即定下心神。次日上午先派人扎好台子拉上横幅,将场面摆好,然后在火车抵达前半小时通知商会同仁。
袁统领身材敦实,油光水滑,戴着太阳镜。下车伊始,李玉亭刻意从空旷中营造出来的显眼,立即将他牢牢吸引。那份惊异,足以令他对李玉亭印象深刻:“嗯?我没再给道署电报啊。”李玉亭道:“回统领,我接到上回的通知,便准备好迎接,可惜没能接到。自那以后,我一直派人到车站等候打探,以便迎接慰劳。”袁家骥抱拳致谢,恭祝发财:“如此多谢你的有心。”李玉亭道:“统领此来公务重要,是信阳绅民之福。地方迎接致敬,完全应该。我已经知会同仁,他们马上前来拜会。”
袁家骥字骏伯,信阳人呼为袁大少,老家河南正阳,距离信阳不远。其父袁乃宽多年追随袁世凯,事以侄礼,深得信任,出任管家。袁世凯复辟期间,袁乃宽位列“七凶”,七凶与以杨度为首的“六君子”合称“十三太保”。蔡锷讨袁时,曾要求将他们“明正典刑,以谢天下”。关系如此深厚,自然会有报偿。历朝历代,食盐都是官家垄断。湖北监利县得名的缘故,便是东吴要“监鱼盐之利”。既是垄断经营,必有暴利多多。否则也不会有人以海带替代食盐。眼前这个统领虽然只有步兵三营,但却并非简单的团长,而是个将军,是简任级别的官员,与道尹陶公平级。
自从铁路开通,信阳人见识过将军无数,包括段祺瑞。但真正长期在此驻扎,袁家骥是头一人。官大目标就大。李玉亭弄了这么一出,虽在袁大少跟前露了脸,但同仁们都不满意,明里暗里骂他是钱鬼子本性。
如何防人之口?可巧,没过多久便又接到通知,政府军团长靳云鹗将出任信阳戒严司令。一听名称,就明白与知事平级。号称司令,无非是兵力不厚虚张声势。虽然县署只是转达通知,并未要求组织迎接劳军,但李玉亭还是决定,再唱一出独角戏。
经过虽然雷同,结果却完全两样。马屁似乎拍到驴屁股上了。靳云鹗中等个子,很瘦,两边的眉毛不一般齐,右眉略高。下车之后得知原委,他冷冷地问道:“政府军驻扎各地,理当百姓不惊各安其业。我并未要求迎接,谁让你来的?”李玉亭心里暗暗叫苦:“回靳司令,立德此来非为迎接,主要感谢靳司令使用铁路,并查访路政。李某虽然不才,却也是铁路股东,负有纠察责任。我想请问司令,这一路之上,可曾发现需要改进之处?”靳云鹗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算了吧,你们这些买卖人,个顶个地精明。想赚我点钱,就干脆明说,何苦来这么多曲折?”说完勉强一抱拳算是回礼,便扬长而去。
这话还真有点委屈李玉亭。他来迎接大员,不可能完全没有生意的考虑,但与大人物攀交,却是主要因素。豫南四子的鬼子,向来要面子。此刻他的面子虽然折损干净,但最终还是扳了回来。
那年来信阳的不仅仅是袁统领和靳司令,还有流行感冒。这是场国际性的流行病,很多人逃过了一战的炮火,却未躲过感冒的折磨。病毒随着一战结束的消息传入中国,鸡公山后的信阳也未能幸免。《信阳县志》称:“十月,瘟疫流行,旬余日,病者十之八九,死者十之二三。”李玉亭当然看不到这份县志,但对疫疠的凶险程度,却深有体会。李绪源夫妇双双病死,邓东藩死了老娘与苦命的独子。小李家病人也不少,整整两个月没听到胡琴响。所幸李绪宾只在鬼门关前站立片刻,最终没踏进去。
靳太太也被波及,是胡泰运将之医好的,因为靳大司令也信不过白大褂。称靳夫人为太太纯属礼节,她其实是个大脚女人,农村粗活没少干,这与其夫君也算门当户对。胡泰运给她开的药方中,药引子分心木比较难办。说起来这玩意儿并不金贵,核桃肉中间的分隔物而已,就像人体心房心室的隔壁。难就难在必须取自二十年以上的核桃树。这种核桃树别处有没有无人知道,胡泰运只知道李家寨有一棵,就在李玉亭的老宅旁边。
靳司令随即派兵前去求取。治病救人是大事,李玉亭当然不会留难,但那四样点心的谢礼,却不肯收下。也就是说,他没给靳司令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