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我上班看到公共汽车站旁边那个守着报摊的中年妇女,我就会从她疑惑的眼神中发现自己的丑陋。我在她的眼里究竟是什么样的怪物?而我在梅萍眼中又是什么样的怪物?
和张文波的结合是那么的偶然和快速。如果我不是他那本《鲁迅的人生观》的责任编辑,也许我们不会相爱,不会迅速地结婚。没有什么仪式,我们就领取了结婚证,住进了他的家里。
梅萍看到我第一眼时,她愣在了那里,张着嘴巴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因为是张文波自己的选择,她也没有什么话了。张文波没有在我们结婚前告诉梅萍,就是怕挑剔的梅萍反对。据说,张文波谈了几次恋爱,都因为梅萍反对没有成事。张文波采取了生米煮成熟饭的手段,让我名正言顺地进入了顾公馆。我以为幸福的生活从此开始了,没有想到,等待我的是一个个可怕的噩梦。
梅萍的微笑里隐藏着阴暗。我总是觉得她在偷窥我的一举一动,我的一举一动又是让她那么的厌恶。她经常在我上班前,微笑地、无言地用刻薄的目光审视我,从头到脚地审视着我,像是看一只动物园里的猴子。我在她的目光下,浑身都不自在,我担心某个地方的错误会让她挑剔。她有时会轻声说:“你眼角的眼屎没有擦干净。”诸如此类的话让我在她的面前极为不自信,也影响着我的情绪,有时在上班的时候会莫名其妙地和同事发火,弄得同事们都以为我嫁入豪门起了变化,渐渐地都和我保持着距离。那时,我自认为张文波是爱我的,为了他,为了那所谓的爱情,我必须忍受,必须想方设法和梅萍搞好关系。梅萍对我怎么样,我都忍气吞声,我只是在和张文波一起的时候,说说自己心中的不快,当然,张文波也安慰我,可他的安慰几乎无法让我平静。
我一直想改变自己在梅萍心中的形象,有时甚至主动地讨好她。张文波告诉过我,梅萍喜欢喝鲜鱼汤。一个周末,家里的保姆有事回家去了,我以为机会来了,一大早去菜市买了鲜鱼,中午的时候烧了一锅新鲜的鱼汤。张文波也希望我和他母亲关系能够改善,他尝了尝我烧的鱼汤,笑着夸我做得好。没有想到的是,梅萍喝了一口就皱起了眉头,说味精放多了,就没有再喝。看着那一锅热气腾腾的鱼汤,我的心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在许多细小的事情上,梅萍根本就看不起我,她微笑的目光在杀害着我做人的自尊,我总想着有一天她会改变,那是我的幻想。有时,我在她的眼里连保姆都不如。她会把我出差为她带回来的礼物,那一条美丽的丝绸披肩,当着全家人的面送给保姆……许多事情让我无法释怀,我甚至怀疑自己活着的价值。
我以为有个爱我的人、有了个家后就会幸福,我的一切想象都是错误的。
梅萍,这个让我捉摸不透的老女人,她为什么如此的傲慢?为什么对我不屑一顾?这个家庭的复杂都和这个老女人有关系,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在这个复杂的了无生气的家庭中毁灭。我的担心变成了巨大的重负。我渐渐地养成了怀疑一切的习惯,许多东西在我眼里变得不正常,我觉得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拉着我,走向一个深渊……
——摘自李莉的博客《等待腐烂的稻草》
张小跳失踪了。
要不是学校里的吴倩老师打电话给张文波,张文波还蒙在鼓里,张小跳自从昨天上午离校出走后,一天一夜没有回家,也没有回到学校去。张文波还以为是李莉把他接走了,李莉昨天晚上也一夜未归,阿花昨天见她穿戴整齐出去的。
昨天,张文波几乎一天都在和那老头的儿子扯淡。老头验完伤后没有什么大问题,就是脚踝上有点骨裂,老头的儿子,那个死胖子胡搅蛮缠耍无赖,要他先交一万块钱。虽说交警判他负全责,他也答应和胖子协商解决问题,但也不可能要一万块钱呀!胖子一会儿威胁,一会儿耍赖,一会儿又装可怜,弄得张文波毫无办法,最后答应给完一万块后就一了百了。
因为和胖子扯淡,他不可能去接张小跳回家,就发了个短消息给李莉,要她去接张小跳。尽管李莉的小狗死了会很伤心,但总不可能不管儿子吧。他没想到李莉根本就没有去接张小跳,还一夜没有回家。昨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梅萍问起了张小跳的事,张文波说李莉接走了。梅萍就没说什么。
张文波是在他上完课之后接到吴倩老师的电话的,已经是上午11点多了。他马上打了个电话给李莉,李莉的手机关机了。张文波又把电话打到了赤板出版社文艺编辑室,李莉的同事张婷婷说李莉今天没来上班。
张文波放下电话,心里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为什么这两天一下子发生了这么多怪事呢?
张小跳会到哪里去呢,他又能到哪里去?张文波的目光有些痴呆。
在这个家里,张小跳就算和他有点感情,其他的人都似乎不喜欢这个孩子。张文波坐在办公桌前,迷茫地点燃了一根香烟。他把烟叼在嘴角,两手僵硬地放在桌子上,桌子上摆放着他自己撰写的现代文学史教案。烟灰落在了他洁白的衬衫上,他毫无知觉。就在这时,他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张文波仿佛从梦境中回到了现实之中,一激灵地抓起了手机,焦虑地对手机说:“你是谁?”
对方咯咯地笑了:“师傅,我是宛晴呀!”
张文波听到宛晴甜美的声音,紧蹦的神经松弛了些:“哦,是你呀,宛晴。”
宛晴关切地说:“师傅,你有心事?”
张文波笑笑:“你怎么知道?”
宛晴机灵地说:“我是谁呀,嘿嘿!听你的语气就感觉到了。”
张文波叹了一口气说:“唉,不瞒你说,出问题了。”
宛晴焦虑地说:“师傅,出什么问题了?”
张文波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宛晴见他沉默,又追问道:“师傅,你快说呀,出什么事情了?”
张文波咳嗽了一声说:“我儿子失踪了!”
宛晴似乎不相信他的话:“这怎么可能呢!”
张文波认真地说:“真的,没骗你!”
宛晴的语气急促起来:“失踪多长时间了!”
张文波无奈地说:“昨天上午从小学校里出走,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宛晴想了想说:“会不会到你的亲戚朋友家里去呢?”
张文波手上的烟头烧到手指了,他慌忙把烟头摁灭,然后说:“该打的电话都打了,该问的地方都问了,找不到他。”
宛晴问道:“师傅,你现在在哪里?”
张文波苦笑道:“在办公室,我还能在哪里呐。”
宛晴安慰他说:“师傅,你别急,千万别上火,小跳一定能找到的,我就在大学附近,我马上过来,陪你去报案,然后再去找找看。”
张文波答应了她,宛晴的出现,让他心里压着的那块石头减轻了许多重量。张文波站了起来,伸了伸懒腰,自言自语道:“如果找不到张小跳,会有什么后果?”
他不敢住下想,后果一定不是那么美好的。李莉此时在哪里呢?这个被外人称为他妻子的女人,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和他做过爱了。张文波怔了怔,他为自己冒出的这个古怪念头而吃惊。他觉得空气中充满了一种咸腥的味道。
阿花出门买菜前,张默林交代她,多买几头蒜回来。阿花答应了张默林,她并不明白为什么张默林要把她拉到一个角落,悄悄地和她说这件事,显然,张默林有意地躲避着梅萍。梅萍那时正在花园里打太极拳,她打太极拳的样子轻飘飘的,像一只蝴蝶在草地上翩翩起舞。阿花想,自己到七老八十的时候要像梅萍那样就好了,她妈妈不到五十的时候就枯萎了,那张松树皮的老脸让她心寒。每当想起母亲那张苍老的脸,阿花就会对人生产生一种极度的恐惧。梅萍都让阿花觉得不可思议,她不知道梅萍为什么会如此年轻,她想探索梅萍驻颜有术的秘密,却无从下手。
阿花在灿烂的阳光中走出了花园的铁门,她是从铁门中的那扇小门走出去的,这铁门中的门中之门经常让她困惑。阿花出门后就看到了芳芳。芳芳也提着篮子在一棵梧桐树下等着阿花。芳芳是梅萍家旁边不远处的清水湾小区里人家的保姆,她和阿花是在买菜时认识的,她们成了无所不说的好朋友,基本上每天都一起去买菜,谁先到都会在那棵梧桐树下等对方。
走出铁门,阿花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街上的车来车往和人流以及街两旁的各种店铺让她感觉到了活力,心灵也鲜活起来,她只要走进那扇铁门,就进入了一个仿佛与世隔绝的世界,死气沉沉的老洋楼和花园,还有那几个各自心怀鬼胎的人,让她沉闷,有时感到窒息。
阿花满脸笑容地朝芳芳走过去,她们就嬉笑着边说着话走向十多分钟路程的陈山路菜市场。
芳芳问阿花:“你们家那条小狗死了没有引发世界大战吧?”
阿花说:“没有,可是够吓人的。”
芳芳发现自己一提到那只死狗,阿花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芳芳就转移了话题:“阿花,做保姆真没劲,我都不想做了。”
阿花说:“是不是你男朋友又催你回去结婚了?”
芳芳说:“那倒不是,我要不回去,他拿我是没法子的,他听我的!”
阿花这时又笑了:“他不怕你在外头和别人好呀!”
芳芳也乐了:“他当然担心了,担心又有什么用,我真要和别人好了,他也是拿我没法子的。他是个老实人,现在老实人没有用,不会赚钱,没钱就没好日子过。我犹豫着呢,是不是和他断了,可我又不忍心伤害他。”
阿花说:“芳芳,你可不能这样,你们是有感情的。”
芳芳笑笑:“怎么不能,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感情算什么,贫贱夫妻百事哀呀!我可不想过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苦日子。”
阿花叹了口气,她没芳芳想得多,也没有男朋友,未来对她来说是模糊的一个概念。
芳芳又岔开了话题:“阿花,我问你,你住在那片老洋楼里怕不怕呀?”
阿花说:“有点儿怕,就我一个人住在底层,太冷清了,晚上有些时候不敢合眼。”
芳芳问:“那你晚上会不会听到什么声音?”
阿花反问道:“什么声音?”
芳芳诡秘地说:“阿花,我也搞不清是什么声音,反正你提防着点,听我家主人说,你们家那栋老洋楼不干净。听说楼背面有一个室外的铁楼梯。一直通到四层阁楼上?”
阿花点了点头,四层阁楼她没有进去过,那门终年紧锁着。她知道四层阁楼外面开着一扇门,从室外的楼梯也可以进去。平常,阿花不敢站在铁楼梯下,哪怕是阳光灿烂的白天,铁楼梯阴森森地锈着,透着一股逼人的寒意。阿花从来没见有人走过那楼梯,她当然也不会去走。阿花还有一个疑问,那阁楼里藏着什么不可示人的东西?
阿花说:“芳芳,你别瞎说,要是那楼不干净,有谁还敢住里面。”
芳芳说:“这条街的人都知道这楼不干净,就你还蒙在鼓里,我和你说也是好心好意,让你提防着点,以免出什么问题。”
阿花心里有些忐忑,但她的嘴巴还挺硬:“我才不信什么邪!”
芳芳就不再说楼的事情了,阿花的心情刹那间沉重起来,她的呼吸有点急促。
午后的阳光惨烈,把花园里的树叶子晒得蔫蔫的。老洋楼的窗户关起来了,严严实实,生怕渗进一丝暑气。楼里的确十分阴凉。就是不开空调,也感觉不到丝毫的闷热。
张默林习惯了午觉。今天也不例外,他看了一会儿书,就准备躺下,在躺下之前,想起了一件什么事情。张默林打开了抽屉,从里面拿出几颗剥好的蒜头,蒜头在他的手掌中饱满而又圆润。
张默林深陷的眼睛转动了几下,他吞咽了一口唾沫,然后用另外一只手捡起了一小瓣蒜头扔进了嘴里。张默林嚼了几下,蒜头的辛辣让他龇牙咧嘴,泪水也充满了眼眶。他觉得蒜头的味道刺激得反胃,他想吐出来。
张默林停顿了一会儿,两眼愣愣地看着窗帘,似乎是在强行让自己适应蒜头的味道。过了几分钟,他就把手掌上的几颗蒜瓣全部扔进了嘴巴里,狂嚼起来,边嚼边往肚子里吞咽,他的脸变形着,老泪纵横。这对张默林来说简直是在遭罪,从这个夏天开始后,他就每天这样遭罪。这种罪是他自己选择的。没人强迫他。张默林比梅萍年纪还小,但他显得苍老。
这个夏天开始的时候,他和梅萍去参加了一个老友的葬礼。他看到老友躺在殡仪馆的鲜花丛中供亲朋好友瞻仰时,张默林的心沉入了黑暗的深渊。老友死灰的脸上就剩下一层皮,那层皮就是隔着生和死的一层窗户纸,一捅就破。
老友死于胃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