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花看到桌子上放着一个镶金边的黑色镜柜,镜框里装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清瘦而又文弱的中年男人。那照片上的中年男人穿着笔挺的西装,他的脸苍白极了,唯有那双眼睛专注而有神。
阿花觉得奇怪,她以前没有见到过梅萍的书桌上有这么一帧照片的,为什么今天梅萍把它摆放出来了,还在照片前放着一朵白色的绢花?阿花和照片上的人对视着。她突然发现照片上的人眼睛眨了眨,嘴唇也动了动。阿花听见有人问她:“你是谁?”
那是男人的声音。
阿花随口就说:“我叫阿花。”
男人又说:“你知道黄风堂吗?”
阿花问道:“黄风堂是什么?”
男人叹了口气说:“你不知道,我也不告诉你了。”
阿花就没有听到男人说话了,照片上的人恢复了原状。
阿花听到了呼吸的声音。
阿花正要离开梅萍的卧室,她突然听到客厅里的电话响了起来,她跑了出去。阿花拿起了电话听筒说:“喂——”
电话那头沉默着。
阿花又说了声:“请问,你找谁?”
电话里还是沉默,但是她听到了呼吸的声音。
阿花说:“请问您找谁?你不说话我就挂电话了。”
电话里还是呼吸的声音,而且越来越粗重。
阿花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放下了电话。
阿花抱着那些脏衣服,一步一步下楼,她仿佛觉得有人在跟着她下楼,她回头望了一下,什么也没有。隐隐约约地,阿花好像听到了钢琴声。钢琴声十分的幽远,似乎来自另外一个世界。阿花加快了下楼的脚步。
张文波上完课就开着车匆匆离开了校区,他在大学门口接上了等候在那里的宛晴。张文波边开车边对宛晴说:“这孩子会到哪里去呢?刚才我打过电话给派出所,派出所的人说没有消息,他们找到会和我联系。我都怀疑他们有没有在找。”
宛晴安慰他说:“别急,会找到小跳的,要有耐心。”
张文波又说:“你真的没事,这样放下工作陪我去找小跳?”
宛晴笑了笑:“真的没事,老板出差了,最近接的活也较少,闲得慌呢!况且,师傅的事就是我的事,我能袖手旁观吗?”
宛晴在赤板市的一家广告公司做策划,张文波也没见她策划出什么拿得出手的作品,但看上去她活得不错。
宛晴说:“实在不行,我回来读你的博士生好了!”
张文波说:“那敢情好,欢迎!”
宛晴娇嗔道:“我说的可是真的,还是回大学里读书有趣,特别是和师傅在一起,感觉就是不一样!”
张文波说:“你是不是在逃避什么呀?”
宛晴笑出了声:“没那么严重,只是有点厌倦现在的工作。”
张文波叹了口气:“心态摆正就好了,现在干什么都一样无聊!”
宛晴侧过脸看着张文波,眼中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神情:“师傅,请问和我在一起也无聊吗?”
张文波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现在没有心情和宛晴谈这个问题,只是说:“小跳会跑到哪里去呢?”
宛晴说:“我们还是到江滨路去找找吧。”
张文波说:“也好。”
于是,他把车朝江滨路开去。
宛晴说:“师傅,你太太回家了吗?”
张文波说:“回了!”
宛晴停顿了一会儿说:“师傅,小跳失踪了,她着急吗?”
张文波说:“不知道。昨晚她很早就睡了,我们连话都没说一句!”
宛晴不再问了,过了一会儿,宛晴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这样十分危险!”
梅萍回来的时候,手上捧了一束白色的百合花,百合花的香味一路飘散开来。阿花看到梅萍进来,赶紧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迎了上去:“梅奶奶,我帮你拿上楼吧!”
梅萍微笑地说:“阿花,你忙你的去吧,我自己上楼。”
梅萍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绸缎的旗袍,在她的胸前,有着一朵黑色的绢花,这朵绢花和阿花在梅萍房间里看到的那朵绢花一模一样,只不过颜色不同而已。阿花感觉到了异常,今天是什么日子,让梅萍如此的打扮和作为?
梅萍脸上的微笑也有了变化,不像平常那样从容淡定,仿佛是刻意装出来的。梅萍上楼后不久,阿花就听到了钢琴的声音。梅萍弹奏的是肖邦的《离别》。琴声从柔和缓慢到激烈,又从激烈转为忧伤缓和。梅萍一遍一遍地弹奏着《离别》,整个楼里充满了某种莫名的情绪。
阿花听不懂梅萍弹的是什么,她甚至在心中排斥这种音乐,因为这种音乐让阿花压抑!她还是像当下的年轻人那样喜欢流行歌曲。听着梅萍弹着的《离别》,阿花有种不祥的感觉。
中午在食堂吃午饭的时候,独自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李莉,看着张婷婷和几个年轻的女编辑在一起说说笑笑的,她心里就十分的不舒服。她们在说什么,李莉一句也听不进去。也许她们是在对她评头论足,李莉知道她们喜欢调侃一些老编辑,她们内心瞧不起老编辑。
李莉想,今天上午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没那么简单。往常,就是她做了更过分的事情,成刚也没有像今天这样训斥过她。
李莉觉得中午的饭菜索然无味,她看着脸上阳光灿烂说着话的张婷婷,心里就冒出了一个念头:难道和张婷婷有关?她平常表现出大大咧咧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她会去和成刚打自己的小报告?
记得有一天老金不在办公室的时候,她对着张婷婷说了许多成刚的坏话。可是,在这个出版社里,谁没有在背后说过人什么呢?这些文化人的单位,是最复杂的。
李莉心乱如麻。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只小斑点狗活着时可爱的样子。儿子那张脸也浮现起来。是谁杀了点点?小跳跑到哪里去了?
上午的时候,她曾打电话到家里。她本想问问儿子张小跳究竟回家没有,但她一听到阿花的声音,心里就十分的别扭,她沉默了一会儿就把电话撂了。许多事情绞在一起,让李莉心中的那个结越缠越大,越缠越紧,她怎么也无法把它解开了。
这时,成刚端着饭菜坐在了李莉对面。他喝了一口汤,看了看李莉,似乎要和她说什么,他的脸色也平和多了,还带着一丝笑意。
李莉没等他开口,就起身离开了。
当李莉气冲冲地走出饭堂大门时,张婷婷那几个年轻的编辑爆出了一阵大笑。那笑声刺激着李莉的神经,她咬着牙,心想她们一定是在嘲笑自己!“这帮狗屁不是的黄毛丫头!”李莉心里还狠狠地骂了声,可她拿她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是增加了自己心中沉重的压力。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同情你,没有人会走进你的内心,了解你,体谅你,或听你倾诉,或安慰你,人与人之间隔着重重的大山。
李莉来到街上,站在一棵梧桐树下给宫若望打电话。可宫若望的家里没人接电话,他的手机也关机。
李莉有些绝望,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听她倾诉的人此时在哪里?是不是也正在离她远去?李莉觉得十分的可怕,刹那间,她是那么的无助,她还是抱着一线希望给宫若望发了一条短信:“请开机后速和我联系!”
街上人来人往,他们脸上都没有表情,僵尸般行走着,阳光惨烈,灼伤了李莉的眼睛和皮肤。她是不是无处躲藏?
离顾公馆不远处的那个窗户后面,一个人站在窗户面前,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他的眼睛里飘满了烟雾,迷离的烟雾,他眺望着顾公馆,冷冷地说了声:“该死的老东西!”
赤板河静悄悄地流淌着,穿过这个浮华喧闹的城市。河两边的观景道上行人稀少。河边的垂柳无力地低垂着,奄奄一息的样子。张默林一手拿着一块面包,一手拿着一瓶矿泉水,独自走着,他边走边左顾右盼,希望能够发现孙子张小跳的影子。
他身上白色的汗衫已经被汗水洗透了,额头上冒出巨大的汗珠,颅顶有火苗在升腾。他实在走不动了,就找了棵柳树下的石凳坐了下来,石凳火烤过一样滚烫,似乎要把他的只剩下一层皮的老屁股烤焦。
张默林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六月二十三日,每年的这个日子,他都要离开家,在外面闲逛到深夜才回去。他不愿意听梅萍在这天弹奏肖邦的《离别》。要是张小跳不失踪他也会出来的,哪怕是被烈日烤化,他也不愿意待在家里。
张默林轻轻地自言自语:“以前不是这样的,不是!”
他知道一切都在改变,一切都在走向终极。张默林看到一个身材娇小、脸色皎洁的年轻女孩子撑着一把花伞款款地走过。
张默林怦然心动,他的目光一直追踪着女孩子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那座桥上。
张默林又自言自语:“太像了,太像了,简直长得一模一样,像同样跳跃的一个音符。”
张默林的眼睛有些潮湿,不知道是额上的汗水流到了眼睛上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过去的岁月犹如一张陈旧的黑白照片,有些发黄,有些斑驳,有些模糊,有隔世之感,可那个明亮的米一样的玉人儿至今还那么鲜活地留在他的脑海里。是的,他一直把那个玉人儿比喻成一粒米,明亮而透明的米。
在张默林的心中,米是多么贵重,多么富有质感,比钻石还要珍贵。
当他和他的钢琴老师去参加一个舞会时,第一眼看到那个玉人儿挽着一个儒雅的西装革履的商人走进舞池的时候,14岁的他眼睛一阵炬亮,他被这个娇小透明、美丽纯洁的米一样的女子打动了。那时,他心里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他觉得这个米一样的女子的生命会和自己的生命连在一起。当舞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舞会的主持请那个米一样的女子来到乐池,为大家弹奏一曲《月光曲》。
米一样的女子弹钢琴的神态是那么令人着迷,她自然地流露了女人美丽的天性。当她弹奏完《月光曲》,在一阵阵掌声和叫好声响起的时候,她落落大方而又风情万种地站起来。她站起来的瞬间,14岁的张默林看到她不经意地扭头朝自己笑了一下,那一笑让张默林的灵魂出了窍,一生都没有收回来。
那个晚上,14岁的张默林深刻地记住了一个米一样的女子,记住了让他一生幸福而又痛苦的名字:梅萍。
也许一切都是幻象,是上天安排的诱惑,张默林有些感伤,让他产生回忆的那个女子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为什么这个女子要出现?难道是冥冥中的一种宿命,他的命运要被这样一个女人掌控一生?
那时,14岁的张默林被比她年长的已经成为阔太太的梅萍吸引的时候,他不知道未来的道路是那么的坎坷,而使他的灵魂备受折磨。那时候的陈山路两边都是洋房,张默林经常躲在阴暗的角落,看着梅萍家红瓦的房顶,和那扇阁楼里的老虎窗。他想象着自己和梅萍在那阁楼里幽会的情景,他从那扇老虎窗上爬进去,梅萍在里面迎接他,用米一样的情怀和温暖来迎接他。
那是他一生的幻象,至今,他没有进入过阁楼,那不是他的领地。梅萍有严格的戒律,不是张默林的领地,他是绝对不能进入的!张默林恪守着梅萍的戒律,就为了当初他14岁那年惊鸿般的一见。为此,他付出了一生的代价!
一阵热风吹拂过来,垂柳的枝条懒洋洋地摆动了几下,张默林看到有两个人肩并肩地从远处走过来,他们也左顾右盼,也在寻找着什么。张默林看清楚了,那是儿子张文波和一个年轻的女人。那个年轻的女人他以前没有见过,就像拥抱李莉的那个男子他以前从未见过一样。
张默林的心一阵抽紧,赶紧找了个地方躲藏起来。张默林不想让他们看见自己,他心里承受不了太多的事情了。张默林提心吊胆地度着余生,连他自己也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心虚。
李莉的呼吸渐渐的困难起来,胸口像压着一座泰山。她在一片虚光中睁开了血红的眼睛,她看到一个面目狰狞的人提着那把锋利的匕首朝自己逼过来。李莉弄不清楚自己身居何处,反正那个提匕首的男人离她越来越近。她一直后退着,退到了一处绝境,往身后一看,是万丈悬崖。她从小就有恐高症,此时,她想喊也喊不出来。她终于在一片血光中看清了逼近自己的男人。这个男人竟然是她的丈夫张文波。李莉眼巴巴地看着这个曾经和自己是那么亲近那么相爱的人,他怎么会握着刀朝自己逼近呢?他是不是要杀了我?张文波的脸扭曲着,他沉闷地对李莉说:“告诉你吧,你那只小狗就是我杀的!你还记得曼丽吗?你还记得曼莉肚子里的那个种子吗?一切都是你造成的,杀你的小狗是给你一个警告,让你滚出这个家!现在,该轮到你了,我会像割断小狗的喉管一样割断你的喉管的,你害怕了吧?你颤抖了吧?”这时,李莉听到了各种各样的冷笑声,张文波身后出现了梅萍、张默林、张小跳、张文玲、曼莉。他们中间竟然还有张小跳,张小跳也和他们一样冷笑,那张孩童的脸显得凶险诡异。张小跳和他们一起齐声喊:“杀死她,像杀死小狗那样杀死这个贱货!”她看到张文波朝自己扑过来,像抓住那只小狗一样把她按在地上,把刀伸向了她的喉管,她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她绝望地看着儿子张小跳。张小跳漠然地看着她的喉管被张文波割断,看着鲜血从自己的喉管中飙飞出来,那血还喷了张小跳一脸……李莉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浑身大汗,汗水冰凉地浸透了她的睡袍。
她发现房间里的灯还亮着。
丈夫张文波穿着睡衣坐在椅子上,面对着她,他的一只手上夹着正在燃烧的香烟,另一只手握着那把闪着寒光的匕首。
张文波面无表情,他冷冷地对李莉说:“你是不是以为我杀了你的狗?”
李莉看着张文波吸了一口烟,他的双眼被烟头烤得通红。
李莉没有说话,她只是愣愣地看着张文波,她知道张文波早就对自己厌倦了,她突然想到了那个叫曼莉的女子,张文波是不是和她旧情复发了?否则今夜不会那么反常,早该睡了。
难道真的是他杀了点点?
在没有充分的证据之前,她不能确定。
李莉的心里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李莉直直地往后一倒,重新躺了下去。
她听到张文波拉开抽屉然合上抽屉的声音,他是不是把刀放回了抽屉?
李莉用眼角的余光瞟着张文波,发现他手上没有了那把匕首,李莉这才闭上了眼睛。
张文波按灭了烟头,叹了一口长气,然后灭了灯,爬上了床。
在黑暗中,李莉又闻到了那股淡淡的血腥味,她又听到了呼吸的声音,那绝对不是张文波的呼吸。
李莉心里在诅咒着张文波,她觉得这个道貌岸然的男人心里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她觉得自己一定要查出杀害点点的人,然后——
李莉不会想到,他们的卧室外面,有一个人贴着耳朵在听着房里的动静。那个人听了会儿,发现他们的卧室里鸦雀无声了,然后才轻轻地走向了四层的阁楼。那人把钥匙插进了锁孔里,这时,那人听到了脚步声,似乎是从楼外面的室外铁楼梯上传来的细微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