裱案上堆放着宣纸和轴头,也有用作补色的朱砂和藤黄。我向裱匠说起周文矩最后的情状,不料他却是攒眉蹙额,噤若寒蝉。他攥紧手里的燕形裁纸刀,我自知难以逼他开口。(入宋之后我才得知,这个“王”字指的是宋国画师王霭。国有良将,为敌之忌。那宋朝的皇帝也曾屡次与我父亲交兵,但却未有多少斩获。只为除去江南国主这位爱将,宋帝便使出了离间计。那位名叫王霭的画师曾出使南唐,而其使命便是暗中为我父亲画像。恰巧那时周文矩将我父亲的画像送到这家裱铺,王霭遂买通裱匠,取走了画纸的底层。这底层的画像出现在汴京的那所豪宅里,遂成为林将军暗通中原的物证。百口莫辩的罪证。父亲可曾向国主自诉么?国主可曾给过他辩白的机会么?那王霭窃画有功,一跃而从国画院低候升为翰林待诏。天意弄人,周文矩为我父亲画像恰巧用的是这种双宣纸!多年之后,我渐渐领悟了周画师的好意,他是要画出林将军的威猛雄风,因此才特意选用这更为厚实的双宣纸。)
那时我何曾想到如此蹊跷的祸因!我茫然站在秦淮河边,不知下一步该往何处去。
父亲留给我一卷《夜宴图》。我找到《夜宴图》的作者顾闳中。顾闳中手中的紫薇花让我想到朱紫薇,而这位紫微郎确是与《夜宴图》有关联。也许这第一步我并未走错,也许这第二步我也没走错。周文矩也曾画过《夜宴图》,周文矩也与顾闳中一样被暗害。
两位画师都是在我抵达前突然遇害,他们的死或许是与我有关。
周文矩遇害时我正在寻访他的路上,或许是有人知晓我的行踪,或许是要抢在我赶到之前灭口。
他们杀死两位画师,莫非是冲我而来么?
谁是我的知情者?
惟有一人洞悉我的隐秘。
那个于云雾中现身的女道人。
她要我尽早找到那秘藏。
误入迷障而不自觉知,我甚至还曾感觉到那瞬间的魅惑!这一闪念令我好后怕。攒丝双穗绦,云尖凤头鞋,那凤头鞋云尖高翘,内中定是有利刃之类的暗器。那碧眼,那鸟爪,那仙风道骨中分明是有些妖氛,而她竟说那断肠草是茅苍!
云游道人多是踪迹不定,我不知自己该如何躲避她。
顾闳中最后的暗示指向朱紫薇,而周文矩最后的暗示若是关涉我父亲,会是与宋都豪宅的那幅画像有关么?“倒影写真容,秋水钓人头。”假若这是画师的自况隐喻,那么,周文矩或许是对这杀身之祸早已有预感。或许这是他的预感,或许这只是我的曲解。我无力判断。我所能断定的只有这一点:两位画师都给了我暗示,而顾画师的暗示是指向朱紫薇。
那位秦蒻兰的手势指向朱紫薇。秦蒻兰或许仍住在城外的韩府,但此刻我不想出城。更近的目标是朱紫薇,朱紫薇此刻或许就在这城内。我不知朱府在哪里,也许此刻他正在那开满紫薇花的中书省值守,而我必须尽快找到他。我深知此行必会有危险,我也深知自己定能设法接近他。至少至少我要查清他此时在何处,我要知道他此刻是否在磨刀。
主意已定,我到河边渡口雇车。那些马车和骡车停在河边,本是为那些下船上岸的人换乘。马车自是比骡车跑得更快些,我匆匆选好一辆马车。我正欲登车,忽见一伙乌衣人冲出那香蜡店。他们似是朝我冲将过来。
他们挥舞着腰刀。他们确是冲我而来。
我慌忙上车,那车夫却猛一把将我推下。车夫驾车向别处逃命。我掉头转往河边跑。那伙杀手正飞快地窜近。
无路可退。栈桥上空无一人,近处河面也无渡船。我钻进河边一片矮树林。他们呼喊着杀来。这矮树林无法久藏。
我将背囊塞进一片荻花丛中,又将笠柄插入泥地,这簦笠足可为背囊遮雨。我又望着河中一片波荡的荇草。就在他们距我一丈之遥时,我猛一头扎进那片水草中。
“昨玩西城月,青天垂玉钩。朝沽金陵酒,歌吹孙楚楼。忽忆绣衣人,乘船往石头。草裹乌纱巾,倒被紫绮裘。两岸拍手笑,疑是王子猷。”
昏沉中渐有知觉,我听见有人在吟诗。声音自远处飘来,那吟诵者似是一个醉客。这是李太白的题金陵城西孙楚酒楼诗。
我微睁双目,立时感到酸痛难忍。我想起那落水的一刻,这眼睛定是在河水中浸泡了多时。
那个吟诵声在持续:“半道逢吴姬,卷帘出揶揄。我忆君到此,不知狂与羞。”
头目昏眩,四肢乏力,我忽然惊觉自己赤身裸体,寸丝不挂。我正躺在一张竹榻上,有重物压在我额头,我伸手取下来看,见是荷叶包裹的冰块。我感到全身热灼,如被火烤一般,而四肢又如筛糠般颤抖。看见竹榻边的汤碗,我才感觉嘴里有汤药的苦味,这室内也有淡淡的药香。
窗外有酒旗飘摇,那酒旗上有“孙楚酒楼”的字样。从这窗口望出去,就见那影壁前有一群抻头踮脚的酒客,一个鬓间簪花的蠢汉在念那首招牌诗。
如此说来,我是躺在孙楚酒楼的竹榻上。我仍未逃离这城西的地界。
寒热交作,我的身体在瑟瑟发抖,牙关也咬得咯咯作响。我看见前胸和四肢都覆着一片蘑菇状的疙瘩,一时间痛痒难忍。
有堂倌在楼下扯着嗓门喊:“耿先生来耶——”
又有一女人爽脆的迎客声:“见过耿先生。”
“孙二娘带我去瞧瞧,睡到了这时分,还不舍得醒来么?”
这声音甚是耳熟。木梯上传来有人走动的橐橐声,他们像是朝我这边走来。我那鹑衣烂屐不在竹榻边,惶急之中,我用荷叶遮挡住胯间,又双臂支撑坐起身。
“皮肉倒也看不出伤势,只是起了身鬼风疹。”
“汤药趁热喝了没?”
“适才给他灌了,算是小官人命大哦。”
他们推门进来,但却并不近前。他们就在那房门口立定。
来者正是我在山上偶遇的碧眼女道人。引她上楼的妇人既被唤作孙二娘,或许就是这酒楼的掌柜了,她身后跟着一个手拿弹弓的呆头儿。
那女道被孙二娘唤作“耿先生”,她在栖霞山上也对我自称是“耿先生”,而我仍难确定她当真就是那传闻中的耿先生。那女道目光炯炯如电,只是冷冷地扫我一眼,那眼神中自有一种寒光。我望着她那三尺桃木剑。或许她是一位得道高人,而此刻我只感觉有一种迫近的凶险。我是喝了他们的汤药么?想到她在山上手拿的那株断肠草,我顿觉毛骨悚然。那袍袖中还会有怎样的毒草?
窗外有钟声悠悠飘来,那是清凉寺的幽冥钟响。那幽冥钟本是只在夜间鸣响,人说那钟声响彻三界,地狱群鬼皆能听见。此刻并非夜半时分,那大钟或是无人自鸣。
“把笔墨来。”那女道声音漠然,并不看那孙二娘。
“死愣着!”孙二娘冲那猪头少年吼一声,呆儿便吐一下舌头溜出去。
女道跨前一步。我的身子在往后退缩。若是她冲我下手,我只好从这窗口跳出去。这酒楼外廊临水,楼层也并不甚高,从这二楼跳下,幸许也不致丧命。我朝那窗口瞥一眼。
“公子切莫躁急。大难不死,或是天降大任于你。”
“我也不想听你这闲话,只要知道是谁救我来这里。”
女道朝孙二娘睇一眼,孙二娘便笑道:“客官不消多问,这年头虽说人情浇薄,好心人也还是有不少。”
猪头少年取来毛笔砚台,孙二娘忽又冲他骂:“死狗头!叫你拿笔就不知拿纸!记着一顿肥打!”
女道示意呆儿将笔墨放在条案上,又朝身后摇摇手说:“这儿有我照应,二娘自忙去。”
孙二娘便扯着呆儿往外走,她随身带上那房门。
“公子好生无礼!说是天降大任于你,难免就要历一番磨难。”
“大丈夫受难也不怕,就巴不能顶天立地死,快取衣袍还我!”
“敢情是怕羞么?若要成大事,你却先得破了这一关。”
这妖道是要拿我打牙祭么?那会是怎样的吃法?我想象着那把剑朝我刺来的样子。我不想示弱,可还是不禁缩了身子,又用双手捂紧荷叶。
“破了罢,反正你也练不了童子功!”她语带嘲讽,语气却是冰冷严厉,说话间她又向我走近一步。我又一次看见她眼神中的阴影,隐约闪现的阴影。
“我却不想死给你看!”她若进逼我就只好跳楼了,我跳楼兴许也不至于摔死。我也不再在意那荷叶,因我面对的不再是女人,只是一个意欲加害于我的妖道。
“怕死不怕羞,甚好!说要先过这一关,说着也就这么过了。”
我一时难以听懂她的意思,但也想到幸许她会放过我。她不再向我逼近,但那神情依然是冷若冰霜。
“你不该丢了那卷图。”
“谜已有解,留它又有何用!”我的语气有些强硬,而她并无惊愕之态。
“好造化!”
她分明是在揶揄我,可我已无力动气。
“那你说说看,图中是有可疑之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