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是一张海捕悬红的告示。一张黏着糨糊的皮纸。画影图形,人像之下是榜文。榜文写明是缉拿我,画中人的年貌也与我无异。这与日间在城东门所见那画像迥然不同,这一幅确切就是我本人的写真。这告示上的人影衣服鲜楚,这是我落水前的衣着,是我清晨离家时的装束。这本是我为行冠礼所试穿的采衣,我在山上遇到那女道时穿的就是这采衣,只是在落水之后换成了孙二娘所借的青袍。
“城门四处有悬贴,普地里传了你的写真。待会儿出去,小僧自是以金杖开路,却也难免碰上那不管不顾的。事已万急,似这等怎的?”
“那会是谁?”
“难说不是朱紫薇的人马。”
果然又是朱紫薇!果然又与那女道人有关!本朝的画师大都技艺高超,即便单凭着别人的描述,也能绘出陌生人的肖像。我不知这画像出自何人之手。
“小僧化缘修行,最喜与人方便,绝无害人这一个意思。”
小长老不容我多想,便脱下他那刺不破的金罗衣,又将金杖塞给我。我顿时领会了他的意图。我正在迟疑,他又示意我脱下自己的布袍。
我别无他计,只好顺从地脱衣。我不能死在这地下,惟有先逃出这墓室,才有望另寻计策。
我穿上他的金袍,接过他的金杖,又见他麻利地套上我的布袍。我接过他的毗卢帽,又瞥一眼他那光亮的脑门,忽又想到自己的散发,就抬手触头,不知如何是好。
“是了,这头长发也是碍事……我佛以度人为本,小僧这就为你剃度了!”小长老摸一下自己的光头,又轻快地冲我一笑。
“我不要剃度!”我不想皈依佛门,不想在这墓室里剃度。
“林公子忒是性急!要剃度也不该在这阴宅里,小僧只是为你剃发。留发不留命,留命不留发。有了这一番收拾,你持金杖开路,就无人照验你面相。小僧护你同行,自然也不是画中人。似此这般见驾,却不是好?”
我不置可否,他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紫金钵。他将紫金钵塞到我手上,又将其压至我裆部。
“干剃怕是会生痛,林公子或可流些小便。”
我立时便有些窘迫,脸颊也在微微发热。
“无妨……长老只管剃去……”
我在石基上坐直身子,小长老便站到了我身后。我本为那授冠之礼而蓄发,而今却要为假扮和尚而剃头。
那冰凉的剃刀贴近我的头皮。无水亦无妨,我会在麻木中忍受这番痛。
小长老一手按着我的脑门,我忽然感到他的手指在用力,那手指似要抓碎我的头!我正欲抗挣,他另一只手就下移到我脖颈,那剃刀忽然紧贴了我咽喉!
我不敢动弹,也不敢出声。匕首在台基的另一侧,我更衣时将它搁在那志石上。
“不想剃度么?小僧就为你超度了!”
我不敢吱声,也不敢喘气,那刀锋瞬间就会划破气管。我不能闭眼等死。
“你有天下至宝!可是谁会带你去见驾?那国主本也不配受用!”
我的左手五指并拢,又轻轻地晃动,以示我要说话。
“你却还要怎的说?”
那剃刀略有松动,我却依然不敢动弹。
“你且说来!”
“这秘藏恐是有假……”
“小哥好滑头!死在目前了,你却还要诳我?”
“另……另有藏处……”
“嗬哟!”小长老一声怪笑,那刀锋又按紧我喉咙。
那只手依然使劲按压着我脑门。我忽觉墓门口闪过一个人影。小长老猛力一推,我便立时滑倒在地。剃刀朝墓门飞去。与此同时,就听一声尖叫。我扭头望向那边,却不见有人影出现。
小长老已倒地翻滚。他一手抓过匕首,一手掩着额头。他的眉心扎着一根梅花针。
我瞄一眼那宝匣,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藏处。灯火忽然摇闪欲灭,我朝墓门口瞟一眼,就见那人影飘然而至。
我从他手上夺过匕首,又将刀尖对着来人。小长老在地上滚动,似是痛疼难禁,他抱头撅臀,如猿猴般直叫。这尖细的叫声在墓室里回响,那根梅花针依然插在眉间印堂处,他却不敢自己拔掉它。那印堂正急剧变暗,似是在隐隐透出一股死气。看他那尖嘴猴腮的怪状,仿佛就要滚回猴样的原形。
“林公子竟成刀客了,只怕也是文不成武不就。”
那女道人带着讥嘲的冷笑走近我。我强忍羞辱摇晃着匕首,她便不再走得更近。
“时辰不早了,咱们这就进宫去。”
“你凭甚要跟我一道去?”
“若说为这宝匣,咱们可真是同道。”
“你若动这宝匣,先当死在这刀下!”
“收起你这宝刀罢,可别教老姑笑话。”
那神情中自有一种寒意。我自知不是她的对手,但身为男儿,总会有些蛮力,或许我能以这蛮力取胜。
“我看你也只有这玩火的把戏!你既是在无尽藏玩了一把火,却也看见那草堆上的梅枝么?”
“……我也看见那树上的断茬,这墓旁的梅树。”
“你来这菜园可是无人盯梢?”
“我与大司徒有约……”
“我可是将他们全灭了。”
“大司徒?”
“是他那些个虾兵蟹将。”
她的语气倒也很沉静,我却无法掩饰自己的震惊。那草堆中的梅枝,那梅树上的断茬,这莫非是她有意给我的暗示?我自以为身后并无跟踪者,她却说把大司徒的虾兵蟹将全灭了。如此说来,她似是在暗中救护我。而她之所以这样做,定必是为等我找到这秘藏。
我猛然打了个寒噤。她终于等到了这现身的时机,接着就会夺走它。大司徒和小长老都许诺带我见驾,眼下她也说要陪我一起进宫。小长老说国主不配拥有这宝匣,他们或许都是想独吞。
“消停片刻死不了!”
她一声叱喝,小长老立时就停了尖叫,那叫声变成了哼哼唧唧的呻唤。
“耿先生……慈悲,小老儿无知无识,耿真人救我一救,向后事但凭你处,只望留小老儿……一门独苗……”
小长老居然还能说话,看来他消停片刻是死不了。
“独苗?你一个秃驴却也要留后么?”
“不看僧面看佛面,耿真人可怜见,小老儿抛家日久,流浪年深,只为成全一场功果……”小长老翻着白眼,哀求地指着那梅花针。
“不就这一根细针么?自个拔了去,侥幸也能多活几时。”
小长老白瞪着两眼直摇头。这女道扬起木剑,小长老便咧嘴尖叫,刚一出声,梅花针已被挑出半截。尖叫声变成了压低的呻吟。
“耿真人听小老儿说来……小老儿祖上,也曾是淮南大户……祖先修德积福,创下那骡马成群的家业,不想四位少爷不出息,个中个的游手好闲,吃喝嫖赌又各占一样,老爷一去就分家析产,坐吃山空没几年,巨万田产就荡了个精光……到了孙辈长大,也就不再有人样。这孙辈倒也有四个,种地的饥荒饿死,下矿的井塌活埋,贩货的又横遭雷劈,惟有那讨饭的花儿算是命大……”
说到此处,小长老已是伤感难抑,泪眼婆娑。我厌烦地朝这女道瞟一眼,她倒是显得颇有些耐心。小长老便又略微抬高了调门。
“问我生涯只是船,子孙各自赌机缘。这就有一个绝大的因果。富不过三代,穷也不过是三代。花儿遇着花儿,也还生下个男娃。夫妇俩苦巴巴供娃念书,那娃儿也就成了生员,教了几年馆,又娶得个富户千金。到来年得一男娃,不想却也再难出产。夫妇俩尽心竭力培植,实指望来日博个功名,博他个泼天富贵。那丐孙也与祖宗争气,进了学,中了举,便又希图进士登科,岂料朝廷停了春闱,这丐孙却又得遇高僧点化。塞翁失马,小老儿这就成了国主上师,也就有了这番飞腾。”
“三世轮回,一佛出世。”这女道鄙夷地拎过金禅杖,“有这棍子,却也省些麻烦了。”
“小老儿前头开路,万望真人垂悯!”
“权且贷你一死罢。”
这女道挥剑挑出梅花针,小长老闭眼尖叫。针眼并不冒血,那眉间却鼓起一个肿胀的紫包。小长老望着落地的梅花针,又伸手摸那红枣样的肿包,他立时便吓得面如土色。
“啊呀呀!这梅花针有毒!今番我却是休了!”
“若无解药,就是必死无疑。早则三日,迟则一七。”
“真人菩萨救拔!”
小长老的眼神确如望见真人菩萨一般。他正欲扑地长叩,无奈眉间有那肿包,便双手护额,将头轻叩在手上。
“穷三代,富三代,世人单看一张皮。林公子也舍不得这身金皮么?”
这女道冷冷地瞟我一眼,这是一种胁迫的眼神。我避开她的眼神,却也能领会她的意图。小长老带路进宫,这张金皮就该披在他身上。我进宫是为救父献宝,这女道居然也要进宫。若为夺取这宝匣,她此刻便可杀死我和小长老。很显然她是另有企图,我不知接着会有怎样的变故。
这女道背转过身,我与小长老换回各自的衣袍。小长老又将毗卢帽戴回自己头上,却让那鼓包露在帽沿下。
这女道捧起宝匣掂量一下,似为估测内中的藏物,神情似是有些讶异。她随即又将宝匣放在台基上,又朝地上的悬贴瞥一眼。
“韩熙载礼佛不持戒,难免也会自个儿开便门。这女道踱到墓壁前,仔细察看那些青砖的接缝。”
她招手让我跟过去,又用那木剑比划几下。我忽然看出,这堵墓壁的底部隐隐有一个砖砌的塔形。七层青砖垒成七级佛塔的形状,虽只是同样厚度的砖块,这塔形却与那金塔有着一样的轮廓和高度。
“记得你是怎生进来?”
我退后几步跃起身子,猛力一脚踹向那塔形。砖塔后倒,立时便现出一个洞口。这砖塔原是一道门!
“虚室生白,也算是。”这女道微微一笑,我却难解其意,我只能想到这是史虚白的衣冠冢。
洞口传来细微的滴水声。
这女道并不理会我,只是冲小长老瞪一眼,她是要小长老率先爬进去。小长老得以饶命,虽有狐疑之色,倒也并不畏葸。他先打掉洞口周边松动的砖块,又将金杖伸进洞中摇晃几下,身子就跟着钻进去。这女道又示意我抱起那宝匣,我迟疑片刻,本想将其装进背囊,忽又想到背囊中的秘图。我是不该将此二物放置在一处,如此万一有变,亦不至于二者尽失,至少我还能保住一件。
这女道显然是看出了我的迟疑,而她只是不动声色。她又拎过我的灯笼,就跟在小长老身后钻进去。
我抱起宝匣跟着爬进这洞穴,立时便感觉凉气侵骨。弯腰前行几步,又觉脚下有些湿滑。我虽不知这暗道如何幽深,虽不知其通往何处,但也有了脱险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