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学武没料到,母亲刚来家里不过一个星期的工夫,何韵就跟她彻底闹翻了。
何韵觉得学武妈做饭咸的没法吃,偏偏老太太非要依自己的口味来做;另外,老太太来了以后,别说帮忙打扫卫生了,何韵觉得她简直就是台制造垃圾的机器,吃的瓜子皮随地乱吐,早上梳头落下的头发从来不捡,弄得家里到处都是她那花白的头发;老太太喜欢把痰吐在厨房水池里,那可是洗碗洗菜用的水池啊;洗一次衣服,卫生间就像闹过水灾似的,地上湿漉漉的,每次何韵要挺着大肚子艰难的弯腰拿拖把拧上七八遍才见干……当何韵试图纠正老太太的时候,老太太的理由充分的很,句句都能噎死人,几次下来何韵就懒得再跟她交流了。这些何韵都忍在心里,那火气一天压着一天,终于,何韵爆发了。何韵怀孕后,胃口不是很好,平时就爱吃点水果,而学武妈买次按她的交代买回她爱吃的那些水果都是打折的,带着伤痕的苹果、虫眼的梨子、发软的橘子、烂兮兮的香蕉……何韵拿着削去一半的苹果对学武妈说:“这个苹果,削除坏掉的部分以后剩不了一点点了,不如买点好的,营养价值也好点。”
学武妈说:“苹果好,能比钱更好啊?好的坏的不一样吃吗?”
何韵来气了:“好的坏的能一样吗?就比如米饭,新做的跟馊的,能一样吗?”
学武妈一撇嘴:“那苹果不还剩下一半没坏么?我儿挣钱也不容易,你整天在家里歇着,还要吃这吃那的,吃还要吃好的,你这样不学会过日子怎么行呢?”
学武妈这一句话把何韵噎个半死,老太太这么些天试探下来,自认为对这个新媳妇已经能掌握住了,跟雪欣一个样,也是个软柿子。雪欣还有种疏离的客气,那份疏离的客气让学武妈对她还有几份忌惮。而这个新媳妇,身上没了雪欣那份难以接近的高傲,却多了份小户人家出身的精明,不过在学武妈的眼里,这份精明太稚嫩了,她能压得住。
这天晚上,杨学武下班比较早,学武妈一见儿子下班了,立刻一头钻进厨房,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后,端出一盘新鲜颜色鲜艳的草莓放到他跟前:“学武,你整天上班忙得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快吃点新鲜草莓吧,妈今天特地去菜市买的。”一旁的何韵,被学武妈当成空气。何韵气得直发抖,这老太婆真有意思,我吃个水果就得吃坏的烂的,而且还成了不会过日子的败家子,你儿子大冬天吃几十块钱一斤的草莓就行?何韵强压怒火,假装若无其事的将杨学武面前的果盘扯到自己跟前,翘着指头,捏起一个新鲜水灵的草莓放进嘴里,故作无比享受的样子一点点咀嚼,还故意向学武妈投去轻蔑一瞥。刚吃了两个,学武妈便忍不住了,伸手将盘子拖回到杨学武面前,眼角扫着盘子,沉着脸看电视。何韵冷笑,她才不管你沉不沉脸呢,径直伸长胳膊去拿,一个接一个得往嘴里丢,她吃得又快又急,存心吃给学武妈看,吃得口角流水,感觉像在嚼着学武妈身上肉一般的解气。五个、六个……十三个,眼见盘子就要见底了,学武妈终于忍不住了,眼睛盯着电视看也不看何韵,嘴里轻飘飘的冒出一句:“草莓是买给学武吃的,你要吃的话明天我给你买。”
杨学武的目光从电视上收回来,这才意识到母亲大人跟老婆闹不愉快了,他随口劝道:“几个草莓罢了,吃完再买得了。”
学武妈又开口了:“学武难得回来这么早,吃个水果也要抢吗?做女人的要心疼自个男人!”
何韵真来火了,这些天来在杨学武那里,在学武妈那里受到的委屈顿时全爆发了,她伸手“啪”的一声就将水果盘给摔了,竖起眉毛大叫:“你儿子是人,我就不是人啊?吃个水果你给我买坏的烂的不说,买个草莓回来还藏着掖着,你是不是人啊?”
杨学武一见何韵居然敢这么说自己妈,站了起来想都没想就一耳光甩了过去,怒吼:“你给我闭上你那臭嘴!”
何韵捂着嘴巴没有掉泪,杨学武永远觉得他的母亲是对的,在自己母亲面前,他只会采取妥协忍让,他心安理得的妥协那是他的事情,她何韵可没那个好性子陪着他屈就!看到学武妈一脸的幸灾乐祸,何韵面无表情却字字铿锵有力的说:“杨学武,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你他妈的以后再敢动手打我一次试试!你别以为你自己是个宝,我早就发现了,你这双鞋子,不但齐雪欣穿了不合脚,我穿了也不合脚!跟你后面我付出了青春却得到了什么?我连吃个水果都不成,你这男人窝囊不窝囊?你妈那是在向全世界人公布--她儿子没本事,老婆吃水果都得买超市不要的烂水果!你身为男人连让老婆吃水果的能力都没有,却让老婆伺候着你。你不做家务,却总让人帮着你擦屁股,每次撒尿的时候,细细的尿液总是撒在马桶前部后再轻轻的溅到脚的踩位上来,还不用水冲洗,被你撒过尿的马桶我要是不清洗的话老远就能闻到刺鼻的尿骚味……”
何韵的一番粗话把杨学武给震得晕头转向,他感觉到一阵悲哀,浑身上下变得冰凉:终于明白了,他杨学武被人给耍了!原来外表温柔善解人意的何韵一直在算计着自己,她那份温柔原来全是伪装出来的,而他却为了她抛家弃子……
学武妈一听,这个媳妇居然敢当着自己的面骂儿子,她眼中那个高傲冷漠不近人情的媳妇雪欣嫁入他们杨家可从来没骂过她儿子啊!这简直就是反了,没想到换了一个更糟!于是学武妈立刻拿出泼妇的的看家本领,连哭带骂:“你这个不要脸的小婊子,不是你我家学武怎么会离婚?现在你弄得他家庭分裂,却嫌弃他这嫌弃他那的?他撒个尿怎么了?撒个尿你都看不惯?你连份正式的工作都没有,不靠我儿挣钱养你你早滚到大马路喝西北风去了!伺候我儿怎么了?当初不是你哭着闹着要伺候的吗?否则我儿还轮不到你来伺候呢!我家学武真倒霉,瞎了眼挑了你这么个女人,又懒又贪吃脾气还那么坏……”
“我才他妈的倒了八辈子霉呢,嫁了个二手瘪三要钱没钱要权没钱却好意思捡三挑四让别人伺候着,撒个尿冲刷得跟打仗似的,尿液溅得满天飞,我跟他后面伺候着,怀孕了却连个好水果都吃不上!居然还敢对我动手动脚,你以为你儿子是谁啊?你儿子是玉皇大帝?”何韵咬牙切齿的发出积压已久的愤懑,指着学武妈大吼道:“你给我滚,你以为你是谁啊?整天跑我面前指手画脚!”
杨学武头脑一片空白,恍惚中,只感觉何韵那一张在他心目中曾经性感无比的嘴,四片红唇上下不停翻动,六十四颗白牙清清晰晰争先恐后向他倾泻着各种肮脏的话语,杨学武恐惧的发现自己的手在抖动,肩膀也在抖动,全身都在抖动,他惊讶的望着何韵,觉得眼前这个人很陌生。忽然,何韵用手捂住肚子,大口的喘着气,杨学武一震,一日夫妻百日恩啊!何韵的大肚子把他从混沌中惊醒,他无力的挥挥手,对仍在大声哭闹的母亲用命令的口吻说道:“妈,你消停会儿吧!明天,你回老家吧!”学武妈惊呆了,她没想到儿子为了这个女人居然赶自己回去!她惊讶得停止了哭叫,愣愣的看着儿子。杨学武跺跺脚,毫无余地的重复:“妈,你明天一早就走!”说完,杨学武狠狠的摔上房门,愤愤地离家而去。坐在车里,杨学武一时不知道应该往哪儿去,想了半天决定去医院。来到医院停好车,杨学武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路上遇见几个科室护士,都惊讶的跟他打招呼:“杨医生,刚下班不久怎么又来医院啦?”杨学武只好尴尬的笑笑说:“来办公室取点东西。”
杨学武把办公室门关闭得紧紧的,一支接着一支抽着烟。办公室里的暖气挺热,热得杨学武不太好受,脑袋也让满屋子里的香烟烟雾熏得有些眩晕。于是他站起身打开了玻璃窗户,顿时,一股凉丝丝的空气从窗户外边扑面而来,吹得他打了个激灵。只一会儿的工夫,办公室里的污浊空气就清新了许多。
杨学武静静的站在窗户跟前,低头看着楼底下的柏油马路。人行道上那些三三两两,成双结队的行人就像一只只小小的蚂蚁在爬行。马路两边的梧桐树都光秃秃的,看不到一点点的绿色,一颗颗死气沉沉的杵在哪儿。他呆呆的看了一会儿,看得心里越来越烦躁,情绪十分低落。他默默的关上玻璃窗户,返身回到办公桌前,黯然的闭上双眼。杨学武的心里头突然冒出了一股气。是浊气?是闷气?还是怒气?杨学武第一次认真的反省着自己的婚姻,他是毫无疑问的是真的爱着雪欣的,当初的雪欣,是他心目中的女神,他在她面前一直战战兢兢,觉得她完全可以配上更好的男人。可当她嫁给了他,两人共同生活了那么多年以后,在漫长的婚姻道路上,朝夕相处的面对面中去揭开他凭空戴在她脸上的面具,磨蚀掉他一厢情愿为她所笼罩的圣洁光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突然愤怒而惊异的发现心里的雪欣和现实中的雪欣原来有着那么大的差异,原来她并不是女神,她睡觉会打呼噜,便秘会挣得满脸通红……于是他开始计较以前从他眼角流走的雪欣的那些小毛病,开始细数并记住她的错误,他心里的天平反反复复的倾倾又斜斜。在反复的比较、权衡、犹豫中逐渐认识和看清了真正的雪欣,她并不是那么的完美!那么他杨学武以前的装孙子装得多么的不值啊!至少他也应该跟她平等的站在一起,她的父母凭啥看不上他杨学武?
想到这里,杨学武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剖析出自己内心的真正想法,让他不禁苦笑--问题是,是他自己在雪欣面前感觉低人一等的!是他自己把雪欣想得太完美!可是,雪欣就没有错么?也许是她过于贤惠,也许是她确实如此高傲不屑于跟他沟通。如果当初雪欣能够做到心平气和的和他沟通,今天也许是另一种局面。婚姻是靠夫妻双方苦心经营的,任何一方松懈都会将家庭推向崩溃的边缘。夫妻之间交流是最重要的环节,缺少交流就会有压抑感,就会不了解对方在想什么?需要什么?当一方火气很旺的时候,另一方不能火上浇油,等对方火气消了的时候便于交谈,反之,什么伤害的话都说得出口,最容易伤害感情。杨学武忽然就开始恨起雪欣来,自己工作繁忙,晚上睡觉的时候雪欣可以找自己谈啊!她找他交流过内心的想法没?没有!她直接抡出一个粗棒子把他从婚姻中打了出去!雪欣太聪明了,太独立了,她从来不肯装傻。作为一个女人,偶尔在自己老公面前傻点有什么不好呢?在老公的怀抱中放纵一下撒撒娇不好么?女人的傻和撒娇往往就是婚姻中感情的粘合剂啊!雪欣啊雪欣,在我犯错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肯伸手拉我一把啊?反而打得我落花流水,仓皇而逃!杨学武恨啊,恨当初自己的争强好胜,跟自己共同生活相濡以沫多年的老婆有什么好争的?难道就是为了男人的面子吗?他也恨雪欣以往对自己太好,以至于对她的好都麻木了,以至于他对自己的能力和价值都估价过高!可是,现在,他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能怎么办呢?生活就是这样残缺又充满痛楚的,既然是他贪图一时激情,那么就让他选择承受--承受激情之后带来的后果,好好和何韵过下去吧!难道他杨学武还要再离第二次婚?人生不过百年,哪容得我们这么折腾!想到这里,杨学武仰天长叹一口气,拿起桌上的车钥匙,默默的往回赶。
上次的争吵之后,何韵发现杨学武变了。首先,他依从她的意见送走了他妈。其次,他下班回家偶尔开始动手帮忙做家务。何韵开始的不相信在杨学武的逐渐转变中慢慢变成窃喜,在她看来,她赢了!男人就是得这么骂,齐雪欣倒是贤惠,怎么样了?杨学武还不是出轨了!以前自己的低眉顺眼在攻进城堡以后就该收起来了!何韵开始总结自己的一套驭夫法则:坚决要掌握财政大权,坚决要学会该骂的时候就骂,坚决要让杨学武以自己的名义买套房子这样才能把他控制得死死的……
现在,杨学武回到家生活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生怕自己不小心惹恼了何韵,何韵的嗓门是越来越大,吼得他晕头转向。这天,何韵扶着脑袋对杨学武说想吃大蒜,杨学武便剥了几个大蒜切成片,刚切好大蒜,何韵就走进厨房把切好的大蒜扔进纸篓,厉声说自己喜欢吃块状的。杨学武强忍着气,重新剥了几只大蒜切成块状一声不吭得拿到茶几上。坐在沙发上的何韵冷冷的观察着他的脸色,问:“怎么?让你帮我切个大蒜你就不开心了?我可是辛苦的帮你怀着孩子呢!”杨学武强笑:“哪能呢,你多想了!晚上想吃什么水果?饭后一道去买?”何韵这才满意的笑着点点头。
此时,电视上正在播放着电影《手机》,葛优扮演的费墨先生用带着四川口音的普通话说:20年来和同一个人睡在一张床上,难免有审美疲劳。杨学武的鼻子一下就发酸了,是啊,即使是天仙样的一个人,耳鬓厮磨二十年,也会磨得没了感觉。哪怕你把张曼玉的嘴、林青霞的脸、翁美玲的眼和李嘉欣的鼻子组合到一块,拼装出一个绝美的女子,二十年如一日的在眼前转来转去,来回乱窜,披散着头发做家务,清晨满面油光带着眼屎去菜市,夜晚四仰八叉睡在自己的身边,想想也会觉得是一件多么没有美感的事。更何况雪欣,她还不是天仙儿呢。审美疲劳!是审美疲劳导致婚姻疲劳吗?他又想起读书时代看王小波的书,王小波描述的一个外交官在莫斯科十年看三百遍《天鹅湖》的故事,头几十次,外交官听到的是柴可夫斯基优美的音乐、艺术家优美的表演;一百遍后只听到一些乐器在响,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在舞台上来回窜;二百遍后,音乐一响,大幕拉开,他的眼前是一片白色的虚空--他被这个戏魇住了。王小波说。此时外交官的两眼发直,脸上挂着呆滞的傻笑,像一条冬眠的鳄鱼……他的嘴打开了,大滴大滴的哈喇子从嘴角滚落……上帝啊,审美疲劳把这个可怜的外交官折磨成什么样子了。当时杨学武觉得不可思议,世上还真有审美疲劳这回事么?而如今,听到光头葛优再次说这句话时,他的心却酸得无以复加。原来,他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他被雪欣的美给魇住了,他没有能力再对雪欣做任何的欣赏和评判了,他就只好任凭雪欣在眼前晃来晃去,一直晃到终于散场的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