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胡冰心有时会在孤独的夜里梦见父亲。他在虚幻的光中出现,缓缓地走到胡冰心面前,死灰色的脸上凝结着细碎的冰碴。父亲的眼中充满了绝望和不舍,无言地朝胡冰心伸出苍白而僵硬的手,胡冰心迟疑地伸出手,想和他的手相握,可胡冰心怎么也够不着父亲的手。胡冰心和父亲只是伤心地相望无语。在梦的尽头,父亲默默地转身而去,消失在虚幻的光中,渐渐地成为夜空中一颗黯淡的星星。每次梦见父亲,胡冰心醒来后总记不住他穿的是什么衣服。胡冰心的确忘记了父亲死前穿的是什么衣服。奇怪的是,每次胡冰心梦见父亲,杨子楠也会在同一时间做同样的梦,她也记不住父亲在梦中穿的是什么衣服。
杨子楠是胡冰心的孪生妹妹。
2
房间里的空气异常沉闷,灯光白荧荧的,释放着彻骨的冷。胡冰心用疑惑的目光审视着杨子楠:“子楠,你真的什么也记不起来了,连同父亲?”
杨子楠穿着红色的丝绸睡衣,坐在床上,乌黑的长发遮住了半边脸,另外半边脸没有一丝血色,眼中一片茫然的迷雾。杨子楠在初秋的一个深夜突然失去了记忆。胡冰心是杨子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面对她,胡冰心内心隐隐作痛。尽管胡冰心一次次不厌其烦地提醒她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包括同样做过的关于父亲的梦,可她还是迷惘地一言不发。
杨子楠微翘的嘴角偶尔会抖动一下,显得楚楚动人。难道杨子楠整个生命历程只剩下潮湿、阴冷和黑暗,所有的人和事都一片空白?
胡冰心顺手拿起床头柜上的一幅照片,照片上的胡冰心和杨子楠亲昵地依偎在一起,背景是蓝得可怕的大海,她们笑得阳光灿烂。胡冰心把照片放在杨子楠面前,焦虑地说:“子楠,你仔细瞧瞧,这是我们在一起的照片,去年冬天在马尔代夫,那时你多开心呀,还说那里真的是人间天堂,你都不想离开了。”
胡冰心的话没有起一丁点作用,杨子楠的脑海混沌一片,没有了金色阳光和蔚蓝大海的记忆,是什么吞噬了她的大脑?她竟然不知胡冰心是谁。
杨子楠似乎疲倦了,躺下来,翻过了身,把背部对着胡冰心。
她是否不愿意看到胡冰心这个亲姐姐?
胡冰心叹了口气,心里堵着一块石头,只好无奈地离开了房间。胡冰心看着保姆陈姨迎了上来,她对陈姨说:“陈姨,你要好好照顾子楠,有什么问题及时打电话给我。”
陈姨搓了搓手说:“胡小姐,放心吧,我会尽力照顾好她的。”
胡冰心笑笑:“辛苦你了,陈姨。”
陈姨也笑笑:“不要和我客气,你也不要着急上火,子楠一定会好起来的,这两天,她的胃口好些了。”
胡冰心叹着气说:“唉,希望她能尽快恢复记忆,这样下去,我也快急疯了。”
陈姨说:“你甭急呀,急也没用,急坏了身子也不是个事!”
胡冰心又叹了口气说:“唉,不急是假话,谁让我是她的亲姐姐!好了,我不多说了,先回家,明天晚上再来。”
离开杨子楠家时,胡冰心浑身颤抖了一下,她担心还有什么事情会发生,近来她总是心神不宁。
3
陈姨轻轻地关上了门,背靠在门上,脸色阴沉下来。她捂着自己的胸口,让自己平静下来。过了一会儿,陈姨来到了杨子楠的房间,看杨子楠已经睡了,就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杨子楠的房间。杨子楠在黑暗中翻过了身,面向天花板平躺着,然后直直地坐了起来。
陈姨回到了自己的小房间里,准备睡觉。多年来,她养成了一个习惯,睡觉前要诵上一段《金刚经》。陈姨盘腿坐在床上,闭上双眼,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开始诵经,这时,她听到客厅里的电话铃声。
是谁会在这深夜打来电话?
陈姨匆忙来到客厅,听着急促的电话铃声,迟疑地伸出了手,抓起电话听筒:“喂,这是杨子楠家,请问您是哪位?”
电话里传来沙哑的声音:“死老太婆,你喂什么呀!快回家一趟,家里出大事了!”
陈姨变了脸色:“出什么大事了?老头子,你可不要吓我呀,我胆子小。”
电话里的声音十分焦躁:“死老太婆,别问了,赶紧回来吧,否则我的老命没了!”
对方重重地放下了电话。
陈姨喃喃自语:“又发生什么事情了呀!怎么就不能消停几日呢?”
陈姨放好电话,赶紧回到房间,拿起桌上那个用得很旧的黑皮包,火烧火燎地出了门。
陈姨骑着自行车,在寂静的街上狂奔。凉飕飕的夜风从四面八方无遮无拦地钻入她浑身的毛孔,她的牙关不停地打颤。她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像她这样凄凉的人在狂奔。
当陈姨推开家门时,看到老伴张北风歪坐在地上,和站在那里的儿子张小龙怒目而视,他的身旁倒着一个轮椅。屋里凌乱不堪,显然被人翻箱倒柜过。陈姨把老伴张北风吃力地扶起来,放到轮椅上,在这个过程中她喊儿子过来帮忙,可张小龙站在那里无动于衷,仿佛对父亲充满了刻骨的仇恨。
陈姨颤抖地说,“你们爷俩这是怎么啦?唉!”
张北风沙哑着嗓子气愤地说:“你问这个畜生,让他自己告诉你,他究竟要干什么!”
陈姨的心泡在冰水里,她走到张小龙的面前说:“小龙,你怎么又惹你爸生气了?他身体不好,经不起折腾了!”
张小龙目露凶光:“是他自己找气受!”
陈姨说:“你不在学校里好好念书,深夜里跑回家闹什么呢?你爸身体不好,心里本来就憋着一口恶气,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他!”
张小龙气呼呼地怒视着陈姨:“我气他?是他气我!我生在你们这个家庭里,真是倒霉透顶了!”
陈姨叹了口气:“儿子,你这么说话就没良心了,我们辛辛苦苦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供到你现在上了大学,我们容易吗?”
张小龙不吭气了。
陈姨用手背抹了抹潮湿的眼睛:“我知道你深更半夜回家干什么,不就要钱嘛!”说着,陈姨从黑皮包里拿出一小叠钱,数了五百元钱递给张小龙:“妈今天刚领工资,这五百元你先拿去花吧,这个月就这些了,剩下的还要给你爸买药,还要吃饭。”
张小龙一把夺过那五百元钱,气呼呼地甩门而去。
张北风浑身发抖:“咳!我们怎么养了这么一个讨债鬼!死老太婆,这也怪你,把他给惯坏了!你给他钱做什么,就算我们没养这个儿子!”
陈姨默默地收拾被张小龙折腾得凌乱不堪的房间,边收拾边不停地叹气。陈姨收拾完后,就把张北风弄上了床,给他脱衣服:“老头子,消消气,无论怎么样,小龙也是我们的亲生儿子,你就不要和他计较了。”
张北风愤愤地说:“这个畜生,哪有一点做儿子的样子,回家就朝我大声嚷嚷,要钱,我哪来的钱给他!他非说我们存了钱不给他用,于是就翻箱倒柜找存折。找不到,他一脚就把我的轮椅踢翻了,这个畜生,我要不是在他找存折时给你打电话,说不准他会杀了我的。瞧他那个样,是一匹恶狼呀!我们怎么就养了这么一匹恶狼呢!”
陈姨说:“老头子,别说了,我知道你心里苦,快睡吧,我一会儿还要回人家家里呢,那可怜的姑娘要有个三长两短,对不住人家!”
张北风长叹一声躺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这时,房间的某个角落里传来老鼠叽叽的叫声。
陈姨说:“这家里都快成老鼠的家了,北风,家里不是还有老鼠药吗,怎么不放点呀!”
张北风说:“不放了,老鼠比那个混蛋儿子强,不会给我气受,还陪着我!你快回去吧,路上小心点!”
陈姨给他盖好了被子,流着泪出了家门。这深秋之夜的风似乎更加冷冽了,陈姨觉得自己的泪凝成了冰。张北风中风后留下了后遗症,腿脚不灵便,心情也一天比一天差,现在儿子又如此气他,她真担心张北风会突然倒下去,永远也醒不过来。
4
胡冰心离开杨子楠在凤新路新月小区的家之后,夜已深了,路上行人已寥寥无几。她在街边打了个的士回家。胡冰心家住赤板市的另外一个区,离杨子楠家有15分钟的车程,这还是在不堵车的情况下。
坐上出租车后,司机问她到哪里。胡冰心说:“到宝罗街的呼兰小区。”
司机开着车疾驰而去。
胡冰心闻到浓郁的烟臭味。她想,这个司机一定是个烟鬼。准确地说,烟臭味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胡冰心特别厌恶烟臭味,对抽烟的男人有种本能的敌视。好在她丈夫常代远不抽烟,否则她不会嫁给常代远。胡冰心忍受着出租车里浓烈的烟臭味,好几次打消了换车的念头,她此时只有一个想法,尽快回家,这夜里有太多不安全的因素。
的士司机面无表情,把车子开得飞快,尽管胡冰心归心似箭,她还是担心车子会突然撞上什么,就对的士司机说:“师傅,你能不能把车开慢一点?”
的士司机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根本就没理会她,也没减速。
出租车开到一条偏僻无人的小街上时,的士司机突然一个急刹车。胡冰心的上半身剧烈地往前冲去,如果她没有系安全带的话,说不定头会撞到前面的挡风玻璃上。
小街上一片寂静,前面没有红灯,也没有障碍物,的士司机为什么突然急刹车呢?
胡冰心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捂着呼呼直跳的胸口问司机:“你为什么刹车呀?”
的士司机冷冷地说:“你没看到有人横穿街道吗?难道我要撞死她!”
胡冰心定眼往前望去,车的前面哪有什么人呀,整条小街连个人影都没有。胡冰心倒抽了一口凉气说:“我怎么没有看到人呢?”
的士司机又冷冷地说:“你是不是有夜盲症?那分明有个穿红裙子的年轻姑娘在慢吞吞地过马路,瞧见没有,她还朝我们这里看了一眼呢,她的嘴角还有一颗痣。”
胡冰心坚信自己没有夜盲症,她可以看到街灯和路边的法国梧桐,法国梧桐还飘着落叶,她根本就没看见什么穿红裙子的姑娘!街上冷冷清清,那些飘落的叶子魂一样随风飞舞,胡冰心觉得自己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不一会儿,出租车又疾驰出去。出租车将要驶出这条小街时,一辆银灰色的马自达轿车迎面驶来,和出租车交错而过。
胡冰心一路心惊胆战,直到出租车停在呼兰小区门口,她才稍微松了一口气。那辆出租车又疾驰而去,胡冰心看着出租车消失,浑身颤动了一下。
回到家里,五岁的女儿常婷婷和丈夫常代远都睡了。胡冰心浑身乏力,像被抽去了筋脉。她强打精神冲了个热水澡后,钻进了温暖的被窝。她在温暖的被窗里想起了杨子楠,她不知道杨子楠一个人睡会不会冷。
常代远醒了,他总是一有动静就会醒来,哪怕是窗外刮过一阵风。常代远习惯性地把胡冰心搂过去,胡冰心的头枕在他结实的臂弯里,心里有了一丝安慰。常代远温存地说:“冰心,以后早点回家,太晚了,让人不放心。”
胡冰心娇嗔道:“你不放心我,为什么不来接我?”
常代远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说:“睡吧,明天我还要上班呢。”
胡冰心躺在床上就没了睡意,她把手放在常代远的胸膛上摸了摸:“代远,刚才回来吓坏我了。”
常代远似乎来了精神:“发生什么事了?”
胡冰心说:“在七夕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