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黄金荣的人打电话向桂生姐报告,桂生姐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之后,救夫心切,也顾不上露兰春让她吃醋的事了,立刻把杜月生叫到家里,杜月生问明情况后又约张小林过来,三个人紧急商量对策。
张小林本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遇事就动武,可今天也没了主意,急得在地上来回走,口中“妈特个,妈特个”骂个不停,也不知是骂卢筱嘉还是骂黄金荣,就是拿不出办法。桂生姐知道张小林是在埋怨黄老板,只好用求救的眼光看着杜月生。
杜月生心里明白,这卢公子是说什么也不能得罪的,此事关系到黄老板在上海滩的声望和地位,也关系到三鑫公司的前程,必须让双方都有体面才算是万全之策。半晌无语之后,杜月生开口说道:“事情到了这一步,未必是何丰林的本意,关键是卢公子意气用事,仅靠我们自己已经很难摆平,依靠租界当局也不是个好办法,必须找到一位比较有身份的第三方出面为两家讲和,才能得到卢公子和卢永祥督军的谅解。”
舍糟糠强显老来俏
桂生姐和张小林连忙问应该请谁出面,杜月生提出请青帮“大”字辈老太爷张镜湖出面疏通调解。
张镜湖生于1865年,本名张仁奎,字锦湖,号镜湖,山东滕县人,武功精湛,在清军飞虎营徐宝山部从低级军官一直当到统带(相当于团长)。辛亥革命后随徐宝山反正加入革命军,张镜湖升至第七十六旅旅长,后接任师长。徐宝山投靠袁世凯被炸死后,其部队多被张镜湖收拢,于是张镜湖又投在冯国璋门下。他前后当了十六年的通海镇守使,虽属北洋体系,但早年曾经参加同盟会,后来还护送孙中山上任,与革命党上层多有联络。
张镜湖的镇守使衙门设在南通,他本人则在上海海格路(今华山路)建有一幢巨宅,在新法租界之内。他在青帮“大”字辈中有极高的权威,是小东门陈世昌的老头子,论起来是杜月生的师祖。
桂生姐与张小林都点头称赞。三人计议一番,决定分头行动,张小林带重礼向何丰林、卢永祥赔礼求情;桂生姐拜望何老太太,请她劝解卢筱嘉,保证给他一个交代;杜月生拜访张镜湖张老太爷。
第二天,杜月生亲自来到海格路范园拜访张老太爷。由于杜月生辈分太低,张镜湖没有直接露面,让自己的贴身徒弟吴昆山接待杜月生。吴昆山年纪约有三十来岁,说话很有分量,师父的事情多半都由他来做主。杜月生表达了仰慕之情,托吴昆山代自己向老太爷问安,然后便说明来意。吴昆山认为矛盾双方此刻都处于骑虎难下的尴尬状态,有人出面调解可谓顺水推舟,事成之后大家面上都有光彩,就没有犹豫,一口替张老太爷答应下来。
杜月生见吴昆山这样爽快,心中很是高兴,道了谢就告辞。吴昆山也不多留,送杜月生出门的时候忽然轻轻问了一句:“黄老板经常收徒弟,可听说他是个倥子?”
杜月生闻言吃了一惊,一时不知怎样回答才好。他知道青帮有个规矩,叫做“冒充光棍天下有,清出袍笏要人头”,黄老板自己不曾正式加入青帮却擅自开香堂收徒弟,犯了青帮的大忌,如今吴昆山看似轻描淡写的一问,实际上是表明张老太爷对此一直耿耿于怀。
看到杜月生窘迫得额头冒汗,吴昆山又呵呵笑了起来:“你别担心,我只是随口问一句。如今世界变化快,老规矩不一定都能当真的。”杜月生听了这话才松了一口气。
张镜湖在上海轻易不过问世事,这一次破例亲自出面斡旋,给各方都撑足了面子。杜月生也费尽口舌劝解卢筱嘉,甚至不惜在“书馆”中物色一名卖艺不卖身的黄花姑娘献给他,总算平息了卢公子的怒气。何丰林经过讨价还价在“大公司”中正式入股。卢永祥收了重金,又考虑到在上海还有用得着黄金荣等人的地方,就放出话来表示“不为已甚”。于是,已被关了几天的黄金荣终于得以释放回家。
黄金荣虽然只是上海法租界弹丸之地的一名探长,其职务不过相当于如今年代的一个刑警队长,但他(也包括后来的杜月生、张小林)当年的声势却波及整个民国,北洋政府、革命党人、四川军阀、东北大帅都与他有着或多或少的交情。黄老板如果有了喜庆之事,总统、执政、内阁总理、督军、省长、护军使、镇守使……全国各地的军政长官,都会派专差来道贺,或题匾,或赠送重礼,这是古今中外少有的奇迹。这一次,黄老板为了一名女戏子,在法租界当众“吃瘪”,事情传开后他的威信大大受损,用当时的话来说就是“跌霸”。
为了让黄老板挽回面子,杜月生说服何丰林,让他公开设宴为黄金荣压惊,卢筱嘉也与黄老板尽释前嫌,握手言和。黄、卢之争圆满解决,更加提高了杜月生的身价,他通过何丰林结交了一部分军阀,为走私贩卖烟土的生意广开渠道。原先设在江南造船厂附近的仓库,以及淞沪护军使署的部分房屋,都成了三鑫公司囤积烟土的地方。
黄金荣祸事化解,索性来个一不做二不休,把露兰春的养父养母叫到茶楼,当面逼婚。他既然为此事跌霸,就更要把露兰春弄到手,那样才心里好受,面子好看。
“小囡子给我带来的麻烦你们也听说了吧?”黄金荣一见到张师夫妻就来个开门见山:“黄某在上海滩,不说是可以呼风唤雨,好歹也算是个人物,没想到这次塌了台。小囡子是我捧红的,我为她尽了心、尽了力,还跌了面子。现在外面的传言纷纷扬扬,都知道她是我的人,我不能白担这个虚名。小囡子什么时候嫁过来,你们俩今天就给个痛快话吧。”
听着黄金荣这不容商量的口气,张师夫妇哪还敢说半个不字,只好赔着笑脸说:“能嫁到黄公馆,是这孩子的大福气,我们二人都替她高兴,她本人也盼着早点成婚。只是这孩子倚仗你的宠爱,心气也变高了,总想把终身大事安排得更加称心,提出的要求也许有点过分。”
“兰春有什么想法,她不好意思说,你们可以替她讲嘛。”黄金荣的神情有所缓和。
“兰春有两个想法。”张师夫妇试探着说,“第一,她是以清白女儿身出嫁,希望能坐龙凤花轿进门,正式举行婚礼。”
“这有何难,就依她的意思,明媒正娶。”黄金荣也没多想就答应下来,接着问:“第二条是什么?”
“兰春还说,既然黄老板看重她,就应该让她进门当家,希望能把林太太掌管的钥匙转给她掌管。”张师夫妇大着胆子小声说出这一条。他们知道黄金荣一向惧怕桂生姐,提出这个要求是想给黄金荣出个难题,让他考虑一山难容二虎的局面,不要急着迎娶露兰春。
黄金荣听后也有些踌躇。这些年来,他的发迹得益于夫人的运筹帷幄,桂生姐为掌管家财也耗费了半生心血,如今怎好向这位劳苦功高的“老正娘娘”夺权?可是,一想到露兰春现出笑脸时那令人心动神迷的小模样,黄金荣一咬牙就豁出去了,完全应允了露兰春的要求,立刻订日子下聘礼。
娶露兰春的事定下来了,黄金荣仍然没有勇气直接跟桂生姐摊牌,又打电话把杜月生叫到茶楼,委托他当说客跟桂生姐谈谈。杜月生看到师父不惜一切代价讨好露兰春的样子,知道他已经铁了心,只好硬着头皮来到黄公馆见桂生姐。他费尽心思绕了好大一个弯子,总算把难以启齿的话说了出来,委婉透露出师父的意思。
桂生姐一听这两个条件,一颗心就好像掉在寒冰里。她明白,黄金荣连这样的话都能说出来,他对自己已是恩断义绝。她想起自己当年嫁到黄家,只拎一个小包袱就进了门,黄金荣简单摆了两桌酒,请一些兄弟吃顿饭就算成亲了。如今自己徐娘半老,连个亲生儿女也没有,丈夫又要把一个小女孩正式娶进家中代替自己。
桂生姐满心酸楚,但她是个真正刚强的女人,不喊不闹,只提出一个要求,象征性地索要5万元赡养费,然后情愿自动离开黄家,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这些年来,她已经积攒了很大一笔私房钱,过日子是没有问题的,至于夫妻感情,她不想强求。
杜月生在西摩路租下一幢新宅,里面的装修、布局、家具摆设全部仿照钧培里黄公馆的样式,随后他亲自把桂生姐接到了新宅。
桂生姐的淡然退出令杜月生不胜伤感,也让露兰春和黄金荣大感意外。露兰春本来是想激起桂生姐大吵大闹,借以阻止黄金荣的欲念,推迟婚事,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反而更加迅速了,只好满怀忧愤在鞭炮声中进了黄府。一老一少在众宾客的笑声中拜堂成亲,肤如凝脂、娇嫩白皙、亭亭玉立的新娘子,与面带麻点、肤色黝黑、又矮又胖的新郎官步入洞房。其后不久,何丰林家的老太太又收露兰春做干女儿。
黄金荣遂了心愿,乐不可支,可杜月生还想着一件心事,他把吴昆山那天问过的话转告给师父。黄金荣听后沉吟了一下,说道:“这件事我也考虑过,只是想不出个妥帖的办法。清朝义和团事件之后,洋人对中国的帮会很反感。我是在洋人的衙门吃官饭的,怎好公开破坏不得加入帮会的规矩?再说,现在青帮资格最老的人只有‘大’字辈了,这些年来我也一直以‘大’字辈的身份收徒,如果我正式进香堂拜‘大’字辈老头子,自己就成了‘通’字辈,岂不与原来的徒弟们同辈了?”
杜月生说:“外国人对中国的事体不了解,糊弄他们不是难事。至于你是否正式拜过香堂,如今小辈年轻人谁还有闲心追查这些,只有‘大’字辈的老头子们还死抱着老规矩。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凡事都绕不开‘面子’二字。你以前与‘大’字辈的人物称兄道弟,张镜湖老太爷心里肯定不舒服。现在你只要表示情愿拜张老太爷为师父,他心里也就爽快了,是否真去拜师反倒不重要。”
“好,那就有劳月生再去走一趟,替我探探张老太爷的口气。”黄金荣经历一次挫折之后,似乎稳重了许多,对杜月生说话也更加客气了。
过了几天,杜月生又以登门拜谢为由来到海格路范园,见到吴昆山,转达黄老板对张老太爷的景仰之情:“如果让黄老板正式进香堂敬拜,能够当得起恩师的人恐怕极少,只有……”
“不敢当,不敢当。”吴昆山赶忙拦住杜月生的话头,“多谢黄老板的厚意。老太爷前几天还对我说过此事,埋怨我不该失口乱问。以黄老板的身份和场面,光大青帮恰如其分。大家各行其道,毫无妨碍。请你把老爷子的意思转告给黄老板:树大根小,不敢从命。”
杜月生一听这话,多年来压在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搬开了,暗暗佩服张老太爷鉴事高明,出言得体,道谢告辞而出。张镜湖的住所就在新法租界,他这样答复既不失身份,又巧妙恭维了黄金荣。黄金荣此后对张镜湖也以师礼相敬,正式拜师的过场自然也就省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