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父母,又失去把自己当作亲生儿子的继母,七岁的杜月生彻底沦为孤儿,不仅幼小的心灵蒙受阴影,生活更是毫无着落。
此时,在对面屋里住着的是杜月生的堂兄杜金龙一家。杜金龙当过学徒,长年在上海谋生,其实只是在路边摆一个纸烟小摊。当时,上海币制混乱,银两、铜钱互相通用,各类纸币五花八门,外地人初来乍到需要兑换零钱,杜金龙的小摊也提供这类服务。这类小摊街头巷尾遍地都有,获利极薄,还要入行会交经营税。堂兄不在家,堂嫂也是经常少米缺盐,哪能容得杜月生吃闲饭。
杜月生饿得实在受不了,就哭着找到外婆家。外婆对这位外孙十分慈爱,可是朱家三代老少都靠小月生的舅父朱阳声一人养活。朱阳声是个泥瓦匠,家里多一个孩子吃饭对他来说简直不堪重负。于是,除了外婆之外,舅舅一家人对杜月生全都没有好脸色。为了生存,杜月生察言观色,百般讨好,人还没长高,家里的活儿都抢着干。
一个孩子毕竟不能给家庭帮上什么大忙,正在长身体的年龄吃得却不少,家贫志短、自顾不暇的舅父舅母对杜月生还是白眼相待,看到他犯了一点小错误就高声怒骂,入口的食物有一搭没一搭,头顶上吃巴掌、拳头倒成了家常便饭。
俗话说:“七岁八岁讨狗嫌,十一、十二淘两年。”八岁以后这四五年,正是男孩子特别顽皮淘气的年龄。杜月生无书可读,无大事可做,给舅父家干活也是吃力不讨好,肚皮却总是饿得呱呱叫,所以他便难免和附近的同龄顽童混在一起,好在那年月多数穷孩子都上不起学。
当时的小集镇与乡村没有明显的界限,天高野阔,饥饿的孩子们也有自己的谋食之道,特别是在夏秋之后,在家吃不饱时,可以乘大人不备时到各家的田地中,就算悄悄拔个萝卜也可充饥。小孩子身体灵便,没有贪心,只吃不拿,掘个薯摘个果也不算是偷窃。
在衣食不周且又充满恶言冷语的环境之下,杜月生过早体会到世态炎凉,产生了逆反心理。他一方面锻炼出善于揣度别人心意的情商,另一方面又激发出一种不服输的个性。随着少年自尊的觉醒,他认为舅父一家待自己很刻薄,看不起自己这个孤儿。亲生母亲没有给他留下清晰的印象,但继母的温暖记忆犹新,他感到舅父一家对自己太缺少亲情。
其实,无论如何,杜月生毕竟是在舅父家由童年成长为少年,在那种全家人苦苦挣扎度日的境况中,这种一饭之恩是十分难得的。他在多年之后体谅到舅父的难处,还是有深深的感恩之心。不过,当时少不更事的杜月生可不会这样想,他把自己当作野孩子,渐渐和镇里那些流浪少年混在一起。
少年染赌泣誓离乡
时光荏苒,转眼间杜月生已经十三岁了,开始像小大人一样在镇上结交朋友了,与他为伍的自然都是那些衣食无着、百无聊赖的流浪少年。在这个群体中,杜月生似乎找到了感情的寄托,同时也在无意中体会了一种人生感悟:有朋友就有办法,大家合伙比孤单一人力量大得多。就拿最基本的讨食来说,如果一个人去乞讨,对方不但不给,有时还会斥骂;可是,如果一群少年来到某个小店铺讨要,店主就会比较客气地商量着办,可能会施舍点什么食物,以免麻烦。
真可谓“惯时不在家豪富,风流不在着衣装”,出身孤苦的杜月生被野孩子们同情接纳,居然也显出慷慨豪爽的性格。他待人热情,关心别人,说话算话,得了好处首先想到让朋友分享,在群体中很有面子,同伴之间发生什么争执也会找他来评理,大家都认为他比较公正。
这些整天流连于街巷茶馆的少年,自然少不了要光顾赌棚,起初只是好奇、围观。有一天,一个刚刚赢了钱的成年人对他们说:“小孩子看什么?有本事也上场。”这个年龄的孩子最喜欢把自己当大人看待,一听这话很不服气,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有孩子说:“月生敢做大事体,让他来试试看。”
杜月生听后没有说话,两只眼睛看着赌台,心里暗暗想道:“看那些出苦力的人们,一年能挣几个钱,可在这里,只要碰上好运气,手指一动就能发财。只可惜我没钱啊……”伙伴们看到他这个样子,只好悻悻地走出赌棚。
尽管镇里的居民对这群流浪少年侧目而视,认为他们都不是好孩子,可杜月生在伙伴中从来都是要面子的。他苦苦思索着怎样才能弄到一笔赌本,下决心赢一次让别人看看。想着想着他便回到尘封已久、属于自己的杜家老屋中,因为那里面多少还有一些旧物。匆忙之中他找到一个杆秤,拿到当铺当了15个铜板。
手里有了这些钱,杜月生带着小伙伴,昂首阔步来到赌棚。看到十三岁的杜月生敢来押宝,赌台老板和赌客们都用惊奇的眼光看着他。第一次下注的杜月生毫无惧色,心中反倒有些得意,至于赌法,本来也不复杂,他早就看惯了,根本不陌生。只见他气定神闲,呼卢喝雉,俨然如同行家里手。
少年出道手气不错,三次下来杜月生竟然赢了,手中一下子有了75个铜板。众少年欢呼雀跃,前呼后拥,对杜月生赞不绝口,令他感到这是自己长这么大第一次扬眉吐气。他当即花了30个铜板豪爽请客,让朋友们饱餐一顿。开心时刻,他的悟性似乎又进了一步,心想,只要聪明机灵有胆量,要活得风光并不难。他哪里知道,一旦尝到赌博的甜头染上赌瘾是很难戒掉的。在此后的一生中,他对吃穿始终不太讲究,但赌博的嗜好再也没有放下。
有道是常赌无胜家,尝过甜头之后,杜月生很快就尝到了赌博的苦头。第二天,杜月生决定乘胜出击,拿着剩余的45个铜板又冲进赌棚。这一次他可没有那么幸运了,连押几宝之后,手中的铜钱输得精光。这时他才意识到,不但上次赢的钱没有了,就连当掉杆秤换来的15个铜板也没有了。冰火两重天的变化让他有点发懵,别的赌客早把他推到旁边。
被挤到圈外的杜月生并没有走开。几十个铜板是他十三岁的人生中经手的第一笔财富,对此时的他来说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就这样一下子又变成穷光蛋?他越想越不甘心,不顾一切分开人群又挤到赌台旁边:“我再押5个铜板!”庄家看到这个孩子刚才赌钱很爽快,又看到他那既急迫又理直气壮的样子,也没要求他亮本钱,直接就开盘了。
杜月生又输了。不过,这一次他连孤注一掷也算不上,纯属白手叫空,哪里还有钱可付,转身就想逃跑。一众赌徒和赌棚打手们哪容得他跑掉,随着对“小瘪三”的怒骂,几大巴掌搧在他的脸上,打得他眼冒金星。人们七手八脚把他身上的衣服全部扒光,拉到门口,喝声“滚吧”,一脚踢了出去,身后传来一阵哄笑。杜月生回头狠狠地看了赌棚一眼,只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光着身子走回了家。
舅父朱阳声看到外甥这样回来了,吃了一惊,赶忙追问他这是怎么回事。杜月生并不隐瞒,一五一十全都讲了出来。朱阳声听罢怒不可遏,对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这是他今天换的第二脚。杜月生打个了趔趄,站稳后什么也不说,挺直了身子,又把屁股对准舅父,还昂起脑袋。可是,今天的第三脚却迟迟没有落下。
杜月生回头一看,舅舅已经气得浑身发抖,气急败坏地说:“你也长大了,我这庙里小,养不下你这尊赌神,你走吧。”
被舅父赶出家门后,杜月生只好回到自己的老屋栖身。这一下他倒是放开了,家中凡是能拿出去的东西,诸如破衣烂棉、残桌旧凳、锅碗瓢盆、坛坛罐罐,都被他连当带卖换几文钱,然后就去赌博,试图翻本。赢了也不图积累,照样是和伙伴们一起去大吃一顿,输了就忍饥挨饿,到冬天连棉衣都穿不上,被人们称为“蜡光月生”。
这时的杜月生,由于有一帮物以类聚的少年朋友,在镇里生活一时也不至于饿死,但精神上的苦闷已经让他忍无可忍。他在乡亲们眼中已经是彻头彻尾的坏孩子,是不可救药的浪荡败家子、小瘪三,人们指指点点,当面骂、背后议,几乎把他当作反面的典型。
到了1902年(光绪二十八年),一开春,不足十四岁的杜月生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离开高桥镇,到上海去闯世界。漫无目的就敢出走,至少也要有点盘缠啊。他想到了自己名下唯一的财产——那几间杜家老屋。他先找对面屋里的堂嫂去商量,说想要卖掉自己那一半房屋。堂嫂一听心中惊慌,悄悄把这件事说给杜月生的舅父朱阳声和姑父万春发。
舅父听闻此事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捉住杜月生就给他一顿老拳。姑父也警告杜月生,如果他再敢提一句变卖祖宅,也要请他“吃生活”。在长辈看来,此时的杜月生就是个悖逆祖宗的小赌徒,怎么会有外出做正事的志向呢。
可此时的杜月生决心已定,他忍辱负痛,找到一直疼爱他的外婆,对老人说,自己就是讨饭也要去上海。想到早死的女儿,看看这个孤苦伶仃的外孙,老人只好向邻居家求情,讨来一封推荐信,介绍他去上海十六铺一个叫“鸿元盛”的水果店里当学徒。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杜月生穿着一身粗布裤褂,打起一个小小的包袱,悄悄地出发了。只有外婆独自一人来送他,迈着一双小脚陪他走了差不多十里路,千叮咛万嘱咐,依依不舍。走到八字桥附近,老人实在走不动了,她颤颤巍巍地从身上摸出几个铜板塞在小包袱里,老泪纵横:“孩子,出门在外,你要学乖,全靠你自己照顾自己啦,眼光要活。”
杜月生泪流满面,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他颤声说道:“外婆,你回去吧。高桥镇的人看不起我。我将来回来,一定要风风光光,起家业,开祠堂,不然就永远也不再踏进这块土地!”他跪在地上,给外婆磕了三个响头,站起来转身就走,连头也没有回一下。两鬓斑白的外婆看着他渐渐远去,却不知此一别即成永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