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都是我自己的主意。”阿道到此时完全实话实说了。
“好你个歪脖子!”黄金荣一拍桌子:“家有家法,帮有帮规。你既然是条光棍,那就三刀六洞,一笔了结!”
“三刀六洞”是旧社会帮会的规矩,最初是指自杀,后来演变成自残。如果帮中有谁犯了大错,为免一死,就得用利刃在自己的身体上穿三个窟窿,然后被帮会清出门户,永久开除。那些接受惩罚的光棍们,一般是扯起自己小腿上的肉自己用刀扎,每刀都要穿透,一刀有两个眼,三刀插进去共有六个孔出来,还要面不改色,这才算过关。
歪脖子阿道没有这个胆量,只能磕头如捣蒜,声声求饶。黄金荣冷笑道:“你敢做不敢当?我只好按家法办事了。”回头命令:“把歪脖子拖出去!”
杜月生等六个人一齐磕头替阿道求情,阿道更是爬到前面抱着师母桂生姐的腿声泪俱下。一直没开口的桂生姐说话了:“阿道,你不配当光棍。念你跟师父多年,没功劳还有苦劳,放你一马。你走吧!一人做事一人当,大家都起来。赃物也都不必退了,阿道的那份算作路费,别人下不为例。”
跪着的人谢过师母恩典,都起来了。歪脖子又向黄金荣夫妇叩一个头,爬起来灰溜溜地走了。
大餐间内再次陷入沉寂,大家默默地看着老板。黄金荣拿起一只菲律宾雪茄放进嘴里,旁边的徒弟给他点着火。他猛吸了几口,鼻孔里喷出两道清烟,开口说道:“这方面的事,以后就由顾掌生带头吧。”桂生姐也说:“月生你们几个,继续帮衬着干。”
大家正准备离开,黄金荣忽然又下了一道指令。
取血指又寻盗土人
阿道走后,黄金荣余怒未息:“你们师母过于心慈面软。很多不守家法的混账东西,按帮规本该做掉的,都被放过了。歪脖子那个婊子养的,死罪饶过,活刑可不能免。月生,你带几个兄弟,取他一根手指回来!”说着,黄金荣让徒弟拿出一把短柄利斧。
“这……”杜月生有些犹豫、
“怎么,你害怕了?”黄金荣板起麻脸。
杜月生忙接过斧子说:“不是害怕。可是,这歪脖子离开后肯定急着逃跑,等我们追过去,也许他已经出了上海滩了。”
“这个你不用担心!到了这个时辰,码头上只有船来没有船走,末班客船早开走了,要等到明天才有客船。你给我马上去,他肯定跑不掉。让谁跟着你?”
“不用带人,我自己去就能办好。”
杜月生把斧子放进一只小提包里,又披了一件衣服,匆匆走了。
再说歪脖子阿道,连行李也没敢收拾,只包起那几块烟土,带上一点银洋,急如漏网之鱼,慌忙离开黄公馆,马不停蹄直奔码头,却发现末班船已经没有了。他叹了一口气,只好就近找个旅店先住下来。阿道穿着衣服躺在床上,无半点睡意,点着灯,一支又一支吸着烟,老刀牌香烟头扔了一地。正在忐忑不安之际,杜月生突然推门进来了。
阿道霍地一下从床上跳起来,冷汗从头上往外冒,心里说:“坏了,师父放过我之后,果然又反悔了!”
杜月生先不看阿道,也不和他说话,把手中提着的几样熟食放在桌上,一件件慢慢摊开,又从怀中拿出两瓶白酒、两个酒杯摆到桌上,在一条板凳上坐了下来。阿道在一边呆呆看着,他到门口向外张望了一会儿,确定没有别人跟来,这才放了心,关好门,搬条板凳坐在杜月生的对面。
两个人相对无言,默默碰杯,先闷头干了三杯酒。
“我跟师兄一场,今天你落难了,小弟没有什么可以相送,只有这点铜钿,给大哥做盘缠吧。”杜月笙从腰间摸出8块银元,伸手放在床上。
“都怪我一时糊涂,差点连累了兄弟们,怎么好再拿你的钱……”阿道惭愧地说。
“没想到师父这样精明。当时你动作太快,已经把烟土切开了,我只好拿了。如果事先商量一下,我肯定会拦住你。”
“别提这事了,活活羞死人。想我阿道,当初被师父收留,能在黄公馆一步步做上来,也是能立住腕的人物。今天负罪气短,虽逃得性命,师母却说我不配当光棍。你刚才进来,我还以为是师父要找我算账呢。”
杜月生不接他的话,而是把自己的酒杯酙满,也不与阿道碰杯,自己一扬脖子喝干了。杜月生酒量很小,连喝几杯,他已经有些醉意了。
“莫非兄弟也有什么难处?”阿道看着杜月生问道。
“难处倒也不大。你再干上一杯,我在真人面前不说假话。”
阿道也酙满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敬听下文。
“大哥,你今天仗义,一人把罪过全担了,可师父对其余六人还有些猜疑,他叫我们几个来找你,取你一截手指,明里说是‘死罪饶过,活刑难免’,其实是看我们六人是否信得过。”
杜月生没等阿道答话,就从小提包中拿出那把短柄利斧,放在桌上,接着说道:“这就是师父交给我们的,他知道你回家要乘哪条船,算定你今晚得住店。我见兄弟们为难,就一个人把差使包揽下来了。我已经打定主意了,今晚见你一面,然后我也不能在上海滩混了,大不了回乡下另谋生路。谁让我天生就是做孤人的命呢。”杜月生说到自己的伤心处,已是眼含泪水。
歪脖子阿道听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杜月生说:“大哥你别想太多,反正咱们今天晚上都走不了,干脆来个一醉方休。”
“月生老弟,”阿道又自己喝了一杯酒,终于说话了,“如果你今天晚上不回去交差,师父一怒之下,咱们俩谁也保不住性命。我的老家离这里不远,与其欠着师父一笔账,还不如让他彻底消了这口气。师父、师母待你不薄,你别学我,好好干,将来定会自立门户,到时候别忘了赏哥哥我一口饭吃。”
阿道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我今天就要做一回光棍给师母看看!”他直接抓起酒瓶灌下几口酒,扔掉瓶子,右手抓起斧子,左手叉开五指放在桌角上,手起斧落,“喀嚓”一声,小姆指已经从靠近根部的地方斩落下来。
“大哥何必如此?”杜月生一边说着,一边赶快从衣服上撕下一块棉布,给阿道包扎受伤的左手。阿道将斧子扔在地下,右手拾起那截断指:“你快拿回去交差吧。你我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大哥多保重!”杜月生拱手而出,兄弟俩洒泪相别。
杜月生回到黄公馆时已经是后半夜,黄金荣和桂生姐还没有上楼休息。杜月生把那截手指交给师父和师母验看,只说了声:“阿道自知罪过,自己动手斩下来的。”然后就平平静静站着,还是什么也不多说。
黄金荣和桂生姐心中暗暗称奇:这小伙子忠诚勇敢,先后两次在夜晚单独行动,办起事来竟然这样干净利落,而且事后从容沉稳,毫不张狂。
让杜月生回去休息之后,桂生姐当着丈夫的面对杜月生赞不绝口,说自自己没有看错人。桂生姐知道,那块烟土价值几百块大洋,一般人不会舍得破了这笔外财。抢土的七个人中,其余六个人都比杜月生早进黄公馆,却只有他一个人站出来揭穿。这次烟土的数量很明确,下人还敢这样干,以前遇到烟土数量不明的买卖时,他们有可能也这样干过,看来家里没有可靠的人真不行。
此后,夫妻二人多让杜月生参与大事,进一步培养他,同时仍在考察他身上有哪些弱点,看他能不能承担重任。这真是应了那句话:在这个世界上,整天用心想着你的人,一个是你的母亲,一个是你的恋人,再有就是你的上司和老板。
时光荏苒,小事不表。杜月生于1908年秋季进入黄公馆,在好奇中过了第一个旧历新年,在谨慎、忙碌中过了第二个农历新年,时光过去一年半,已经到了1910年的春天了。这时,黄金荣在巡捕房遇到一个难题,法租界爆出一起牵连到驻沪法军的抢土大案。
当时在上海走私烟土的商人中,有几个硬茬,他们为了逃避检查,与驻守在上海的法国军队攀上关系,由法军把伪装成其他货物的鸦片护送到码头上,其实这是双方互相勾结牟取暴利,本来是万无一失的。可不知什么人,竟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有一天,一批货物已经运到新开河码头,船上的人和岸上的人刚刚交接完毕,突然冒出一个小团伙抢走两箱烟土。
法军头目气得暴跳如雷,一面大骂手下办事的人,一面以军需品被抢劫的名义通报公董局。公董局责令总巡捕处理,总巡捕详细问明情况后,明白是烟土被抢,知道找法国籍的巡捕破不了此案,只能责成华人督察长黄金荣限期破案,追回货物。
黄金荣拍胸脯向上司打了保票,本以为会手到擒来,不料查了四五天也没找到一点线索,手下的“三光码子”们如盲似聋,这次全都不灵光了。黄金荣不知道这伙抢土贼是何来历,急得团团转。他回家向智囊贤内助问计,桂生姐也拿不出什么高见,但她想了一想,说道:“咱家月生虽然年轻,却常有别人意想不到的计谋,听听他有什么想法,也许能多点门路。”黄金荣一听,也同意再从杜月生那里试试运气。
杜月生明白这次面对的是大事,没敢在师父、师母面前大包大揽,只是说:“这伙贼人的根子也不会离开洋界租,否则不会下手这样准。我先前在码头上也混过几天生活,听一些朋友们说过‘灯下黑’的道理,师父神通再大也有照看不到的角落。我找几个白相人打探一下,看看能不能帮上师父。”黄金荣一听也深以为然,让杜月生赶快行动。
杜月生虽已多次参与抢土,但都是从黄金荣那里得到情报来源,看来这次要靠自己的朋友了。在杜月生心目中,现在的黄老板已经没有当初那样神秘了,甚至有点不过如此的感觉。杜月生发现,黄金荣名为华探督察长,所擅长的不过是摆平人际关系巩固权势,再靠权势和金钱拉拢人掌握信息,而他自己并不具备侦破案件的思考能力。
读书不多的杜月生,头脑中的逻辑推理能力却很强,而且他遇到事情时还有一种相当准确的直觉。推理告诉他,敢在码头上向法军保护的土商黑吃黑,这伙人的来头肯定在英租界那边。直觉又告诉他,要想打探消息,最先去的地方应该是十六铺的花烟间。
第二天一早,杜月生吃过早饭就走出黄公馆,直接去找花烟间女老板大阿姐。十六铺这一带已经很久没来了,一到这里,上海早春的气息迎面而来,此时的黄浦江边正是“风吹新绿草芽折,雨洒轻黄柳条湿”的季节。十八个月清心寡欲,花烟间这种场所让杜月生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捉人质要挟大八股
“哟,这不是小杜老板吗?早晨听到喜鹊叫,原来是贵人登门啊。”大阿姐早已迎了出来。风尘岁月一年多,三十四五的她倒一点没见老。
“大阿姐别来无恙?”杜月生也甩出一句文辞,“哪里来的什么小杜老板啊,才一年没见,就不把水果月生当小兄弟看待了。”
“早听说月生兄弟进了黄公馆,还得到黄老板的夸奖,阿姐我天天盼着早点沾光呢。快请进。”
“唉,我现在不过是个用人,光没多少,自由自在倒是没有了,整天如同鬼使神差,也没能常来看望姐妹兄弟们。”杜月生说话会用成语了,这倒不是跟大老粗黄老板学的,而是从那些到黄公馆应酬的客人那里学来的。
进屋后,杜月生给大阿姐拿出几样小礼品,两人又叙了几句旧。杜月生说:“大阿姐,我有点事,想要尽快找到花园阿根大哥,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阿根那个夜游神,你找他不如等他。正巧,近几天他常在白天回到这里来休息,估计过一会儿就能到。”
果然,还没到中午,顾嘉棠就来了,两兄弟久别重逢,难免要互拍肩膀,互相问候一番。随后杜月生就拉着他就去了德兴馆,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入座,一边喝酒一边吃糟钵头,海阔天空地感慨前尘往事。
没聊几句,顾嘉棠就叹道:“你现在是前途无量啊,可我现在还是这样混,何时才能出头。”
“可惜阿哥的一身本事,就是没有用武之地。”杜月生也替他惋惜,然后小声说:“听说现在上海滩有一帮狠角色专门抢劫商人的大土,那可是个发大财的无本生意。”
“嘿,这事我还不知道?可这买卖不是一个人就能做的,也不单是靠武功,要得到准确消息,有人抢有人销,靠老大罩着才能稳赚不赔。”
“听说英租界那边就有人做,你可知晓?”杜月生试探着问。
“别提了,这几天我正为那个小瘪三生气呢。”
“阿哥与这些人有过交涉?”杜月生眼睛一亮,心中暗喜,语气仍然平静。
“实不相瞒,你知道我也就是没事剥一两头猪猡。可那些猪猡也学乖了,单个走出来的太瘦,从他身上弄不到多少彩头;身上有些油水的,又总是两三个人结伙,不好下手。我也不想总跑单帮,就带两个弟兄和我一起做。可前些日子,我手下那个叫‘阿龙’的小瘪三靠他表哥引荐攀上高枝,投在英租界沈老板的门下,干起了抢土这一行。”
“这也是人各有志,阿哥何不通过他的门路也入了伙?沈老板又是何样人?”
“先不说沈老板。单说阿龙那小崽子,哪有这样好心肠?他不念当初我帮过他的恩德,说他表哥那里用不着我,还在我面前充阔佬。”
“他与你还是有交情,不然怎会把入伙抢土的事告诉你?”杜月生越听越有趣。
“一开始他没告诉我,是我手下另一个年轻后生了解到实情后告诉我的。我找到阿龙当面点破,他慌了,只好说出了他表哥的门路。”
“阿龙充阔佬,最近可有买卖做?”杜月生心跳有点加快了。
“那个小瘪三瞒天瞒地,还能瞒得过我?我一到晚上就在暗中盯紧他。前几天他们竟然到码头上干了一票。哪次让我逮住机会,给他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杜月生一拍大腿:“今天我算来着了!阿哥不愧为哈同家混过的人,虑事不一般。恭喜阿哥,你的买卖也要发一发利市了。”
“莫开玩笑,我喜从何来?”
到了这时,杜月生就把黄金荣让他找线索破案的事和盘托出,又说:“如果阿哥能帮黄老板找回这两箱烟土,以后黄公馆肯定还有重用你的地方,何愁不发达?”
顾嘉棠非常高兴,忙问应该如何做,杜月生说先要知道那个沈老板是个什么来路。顾嘉棠说:“沈老板不是别人,就是英租界的沈杏山。”
“我当是哪个沈老板,原来是他啊。”杜月生对此人也略有所闻。
沈杏山在英租界巡捕房担任探目,可以说是黄金荣的同行,只是级别、地位、权势和名声比法租界的黄老板要差得多。这沈老板也带领七个小头目,联络一伙人抢烟土发财,号称“大八股党”,依次为:沈杏山、杨再田、鲍海筹、郭海珊、余炳文、谢葆生、戴步祥等。
单说这沈杏山,抢土时一贯避开法租界,向来与黄金荣井水不犯河水,可这次公然抢劫与法军有勾结的土商,双方就有了正面冲突。
杜月生让顾嘉棠等候消息,他中午时赶回黄公馆报告详情,请示下一步怎样行动。
“触那娘!姓沈的才出道几年,敢跟老子玩这手。”黄金荣大怒,“我这就报告当局,让法国人找英国人交涉,砸掉他吃饭的差事!”
“先别急。现在咱们手里还没有人证物证,怎能告倒他?”桂生姐倒冷静得多。
“也是这个理。”黄金荣说,“可是,如果不赶快教训姓沈的,万一他销赃完毕,这两箱土就不能物归原主了,我怎好交差?”
“师父,再给我派一个人,去找花园阿根,我们三个人诱出阿龙悄悄逮住那个小瘪三,人证和口供都有了。”
“好,月生你就这样办,我让徐福生和你同去。最好在法租界内下手,得手后找个妥帖地点关押,取了口供。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