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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二月洛阳春仍早(2)

“这些年来司马一直都跟你分房而睡,连碰都没有碰过你。”卓东来的声音冷漠而残酷,“你正在狼虎之年,身边刚好有郭庄那么样一个年轻力壮的漂亮小伙子,而且很懂得对女人献殷情。只可惜现在他已经死在红花集,死在朱猛的刀下,连头颅……”

吴婉忽然嘶声大喊:“够了,你已经说够了。”

“这些事我本来不想说的,因为我不想让司马伤心。”卓东来说,“现在我说出来,只不过要让你知道,你做的事没有一件能瞒得过我,所以你以后不管要做什么事,都要特别小心谨慎。”

吴婉的身子已经开始在发抖。

“现在我才明白了,”她眼中充满仇恨怨毒,“你派郭庄到红花集去,为的就是要他去送死,因为你早就知道了我跟他的秘密。”

她忽然扑过去,抓住卓东来的衣襟,嘶声问:“你说是不是?是不是这样子的?”

卓东来冷冷地看着她,用两根手指轻轻一划她双手的脉门。

吴婉的手松开,人也倒下,却还在问:“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这样子的?”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因为卓东来已经走了,再也没有回头,也没有看她一眼,就好像把她当作了一只刚被他从衣襟上抖落的虫蚁,对她再也不屑一顾。

一条长绳。

长绳在吴婉手里,吴婉在房里的横梁下,有风从窗外吹进来,好冷好冷的风。

“今天是什么日子?我想一定是个好日子。”她痴痴地自语,慢慢地将长绳打了结。

一个死结。

同日。洛阳。

这条街本来是条很热闹的街,有菜场,有茶馆,有早集,还有花市。

可是现在忽然什么都没有了。

就像是一个一向十分健康强壮的人忽然暴毙了一样,这条街也死了,变成了一条死街。

茶馆的门板已经有好几天没有拿下来,菜场里屠夫的肉案上,只剩下一些斑驳交错的乱刀痕迹,街上几乎看不见一个人。

谁也不愿意再到这条街上来。这条街上发生的悲惨祸事实在太多了。

只有一条夹着尾巴的野狗,伸长了舌头在舐着石板缝里还没有被洗干净的血迹。

野狗永远也不会知道这里的血是些什么人的血。

野狗不知道,牛皮知道。

在另外一条小街上,一家叫“老张馒头店”的小馆里,牛皮正在吹牛。

“牛皮”是一个人的外号,因为这个好酒贪杯的小伙子不但会吹牛,而且脸皮真厚,比牛皮还厚。

他正在向一个从远地来的陌生人吹牛,因为这个陌生人已经请了他喝下不少酒。

他吹的就是那天在铜驼巷外,那条街上发生的那个悲壮惨烈的故事。

“那个小子真他娘的是个好小子,俺牛皮真的打心眼儿里佩服他。”牛皮说,“那小子真他娘的够种,真他娘的不怕死。”

陌生人默默地听着,默默地为他倾酒。

“后来俺才听说那小子姓高,是老狮子的朋友。”牛皮说,“龙交龙,凤交凤,老鼠交的朋友会打洞,这句话真他娘的一点也不错,也只有老狮子那样的好汉,才能交得到他那种朋友。”

陌生人眼中仿佛有精光一闪,可是很快地就低下了头。

“那天你也在那条街上?”

“俺怎么会不在,这种事俺怎么会错过?”牛皮兴高采烈,“那天俺正想到老胡的茶馆里去喝盅早茶,就看见那小子一个人大摇大摆地去了,二月天他身上居然只穿着身短布褂,却把大褂子搭在手里,后来俺才知道,那件大褂子下面原来藏着把宝剑。”

牛皮忽然站起来,用筷子一比画:“就这么一下子,那把剑就刺进了蔡老大的心口,快得让人连瞧都瞧不清楚。”他摇着头叹气,“谁都没想到那小子真的那么有种,连俺牛皮都被吓傻了。”

“后来呢?”

“大家都认定那小子准要被人大卸八块了,想不到就在那节骨眼上,半空里忽然掉下个人来,就好像……就好像飞将军自天而降。”

这么好的一句“词儿”居然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牛皮实在得意极了,所以赶紧喝了一大碗酒,故意问那陌生人:“你猜猜看,从天上掉下来的那个人是谁?”

“是老狮子?”

牛皮用力一拍大腿:“一点也不错,就是他。”牛皮越说越起劲。

“老狮子到底是老狮子,最近运气虽然不怎么好,人也瘦得多了,可是一站出来,还是条雄狮的模样。”

牛皮挺起胸,拍着胸脯,学着朱猛的口气说:“他是我的朋友,你们谁敢动他,就得先杀了我。”

“后来呢?”陌生人冷冷淡淡地问,“蔡老大的兄弟们难道就没有人敢去动他?”

“谁敢动?老狮子的狮威一发,还有谁敢动?”

牛皮忽然叹了口气:“本来真的是没人敢动的,想不到居然有一批从外地来的王八蛋,居然不知道死活好歹,居然硬要在狮子头上动土。”

“从外地来的人?”

牛皮点头:“后来我才知道,那群王八蛋都是蔡老大花钱请来的。”

“可是蔡老大已经死了,他们就算宰了老狮子,也没人付钱请他们了。”陌生人问,“他们为什么还要替死人拼命?”

“他们当然有他们的打算。”牛皮得意洋洋,“你老哥虽然想不通,俺心里却有数。”

“哦?”

“你老哥虽然不知道老狮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是俺知道,那群王八蛋一定也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老狮子绝不会放过他们的。”

“为什么?”

“那群王八蛋见钱就杀人,两只手上都是血腥,又不是雄狮堂的兄弟,要是老狮子重新登上堂主的宝座,还能让他们的脑袋长在脖子上吗?”

“有理。”陌生人承认,“你说得有理。”

“可是他们如果真的把老狮子宰了,多少总能从蔡老大的手下那里榨出点油水来的。”

牛皮说:“所以他们就干上了。”

对于这么复杂的事,他居然也能分析得这么清楚,牛皮实在不能不佩服自己,所以立刻又喝了一大碗:“这就叫先下手的为强,后下手的遭殃。”

“遭殃的是谁?”

“本来俺也看不出来的。”牛皮说,“那一战打得是惊天动地,鬼哭神号,街上的人十个里面最少有八个被吓得连尿都尿了出来。”

牛皮自己眼中也露出了恐惧之色,仿佛又看见了一大块一大块的血肉横飞而起,又听见了刀锋砍在骨头上的声音。

“俺牛皮也不是脓包,可是自从看过那一战之后,俺最少也有两三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他的声音已经发哑,好像已经不想再说下去了,可是陌生人又及时替他添了一大碗酒。

这碗酒立刻把他的兴致提了起来。

“一开始的时候,本来是老狮子和那姓高的小子占上风的,可是后来就不对了。”

“为什么?”

“常言说得好,双拳抵不过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老狮子虽然雄风不减,可是到底只有两个人,就算别人伸出脖子来让他们砍,他们的手迟早也会砍酸的。”

牛皮又说:“看到这种情况,本来已经被老狮子威风镇住的那些雄狮堂的弟兄,好像也想动了,想乘机来打一打这条落水狮子。”

陌生人在点头。

他的想法也如此,当时的情况一定会演变成这样子的。

“只要那些人一动,老狮子和那姓高的恐怕就要被剁成肉酱。”

牛皮又叹了口气:“那时候俺已希望他们能赶快跑掉,他们也不是没有机会跑,要是换了俺牛皮,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老狮子没有跑?”

“当然没有跑。”牛皮又挺起胸,“老狮子是什么样的人,他又不是俺牛皮这样的无名小卒,以他的身份和脾气,杀了他也不会跑的。”

“所以他没有跑?”

“没有。”

“可是我知道他也没有死。”

“他当然没有死,老狮子怎么会死得了?”牛皮叹息,“可是钉鞋死了。”

“钉鞋?”陌生人问,“钉鞋是谁?”

“是条好汉,了不起的好汉。”牛皮的脸因兴奋而发红,“俺牛皮这一辈子都没有见过他那样的好汉,要是他不死,俺牛皮情愿每天替他洗脚。”

“不但俺佩服他,只要是个人,就不能不佩服他。”牛皮说。

“为什么?”陌生人又问。

“他本来只不过是老狮子的一个跟班而已,平常看起来就像是个孙子一样,老是被人欺负。”牛皮涨红了脸,“可是到现在俺才知道,平时在他面前充英雄的那个人才是龟孙子,他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汉。”

说到这个人,牛皮全身的血好像全都热了起来,一把扯开了身上那件破棉袄的衣襟,大声说:“那天俺看得清清楚楚,他全身上下一共被人砍了十九刀,连鼻子都被砍掉一大半,只剩下一层皮耷拉着挂在脸上,只要他一动,挂在脸上的那大半个鼻子就跟着他直晃。”

“他怎么样?”

“他就索性把鼻子连皮带肉扯了下来,一口吞下了肚子,反手一刀,又拼掉一个。”

听到这里,一直表现得很冷淡的陌生人也不禁喝了一碗酒,大声赞道:“好汉,果然是好汉。”

牛皮用力一拍桌子:“可惜这么样一条好汉后来还是力竭战死了,直到两条手臂一条腿都已被砍断的时候才倒了下去,倒下的时候,嘴里还含着从别人身上咬下来的一块肉。”

“后来怎么样?”

“看到他这么英勇惨烈苦战死战,俺们这些人都看得忍不住要哭出来,就连那些本来还想作乱的雄狮堂兄弟,也被他感动得掉下眼泪。”

牛皮又说:“老狮子没有流泪,老狮子流的是血,他的眼角都迸裂了,鲜血像眼泪一样不停地往下掉,虽然也已经快要支持不住了,但是奋起最后的神刀,杀出一条血路冲到钉鞋身边,抱起了他这个一直像狗一样跟着他的朋友。”

他用力擤了一大把鼻涕,擦干了脸上的泪痕,眼泪汪汪地接着道:“那时候钉鞋还没有死,还剩下最后一口气。”

血洗长街,小高仍在苦战。

朱猛抱起了钉鞋,想说话,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从眼角迸出的鲜血,一滴滴掉在钉鞋脸上。

钉鞋忽然睁开了已经被鲜血模糊了的一只眼睛,说出了临死前最后一句话。

“报告堂主,小人不能再伺候堂主了。”钉鞋说,“小人要死了。”

冷风一直吹个不停,把馒头店外屋檐上的积雪一大片一大片地吹下来,牛皮脸上的眼泪也一直一大滴一大滴地往下掉。

陌生人没有流泪,也没有说话,可是双拳也已握紧,仿佛在尽力控制他自己,生怕自己有泪流下。

过了很久很久,牛皮才能开口。

“钉鞋说完了这句话就断气了,可是那条街忽然响起了一阵雷一样的大吼声,非但雄狮的兄弟们再也憋不住,连俺也憋不住了。”牛皮大声说,“忽然间大家全都一下子冲了上去,把那群满手血腥的王八蛋宰了个干净,连俺牛皮都宰了他们几刀。”

这时陌生人忽然也用力一拍桌子:“好,宰得好!”他满满倒了一大碗酒,“我司马超群要敬你一杯。”

“当”的一声响,牛皮手里的一碗酒掉在地上,砸得粉碎。

“什么?”他吃惊地看着这个陌生人,“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敬你一杯。”

“你是谁?你刚才说是谁要敬我一杯?”

“是个叫司马超群的小子。”

“你就是司马超群?”

“我就是。”

牛皮整个人忽然变软了,好像已经快要软在地上,结结巴巴地说:“小人不知道大爷就是天下第一条好汉司马大爷,小人不敢要大爷敬酒。”

“我要敬你,一定要敬你,因为你也是条有血性的好汉。”司马说,“其实我敬你一杯还不够,我要敬你一坛。”

他真的用双手捧起一坛,口对着嘴,仰起脖子喝了下去,仰天长长叹息:“天下江湖朋友都说我是当世无双的英雄,其实我怎么比得上钉鞋,怎么比得上朱猛?”

外面的风吹得更急、更冷。

现在虽然已经是二月,可是春天距离洛阳仿佛仍然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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