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良玉的退休命令是部长与他谈话时拿给他看的,谈话和出示命令都不过是一种形式和过程,就像死了老子要哭、生了儿子要笑一样。不过,对部下一向要求严格,平时非常吝啬表扬话的部长,今天很奢侈地在郑良玉身上一连用了几个褒意词,什么素质好、能力强,什么工作努力、政绩突出。部长的话让郑良玉听了感到滑稽,按照部长对自己的评价,他觉得自己好像应该再提一级,而不应该退休。
郑良玉出了办公楼,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这个机关大院是北京市的绿化先进单位,静谧的办公区更是花香草绿,松柏青翠,楼房整洁,道路宽敞。办公楼里工作人员忙碌的身影在窗户里隐约可见,他们好比车间的工人,在不停地生产着政策和法规。
走在办公楼前边的甬道上,郑良玉对两边的花草树木感到非常亲切,又有几分留恋。有些东西,当你懂得应该珍惜它的时候,距离失去它的时候也就不远了。办公区以后是不能轻易再来了,自己从一个年轻的助理员成长为领率机关掌管着若干亿元军费的业务局长,几十年的风雨历程,仿佛就在瞬间走过。
他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办公区,心情矛盾地进了家属院。
可能是听到了开门的声音,老伴和儿子,以及很少一块回家的女儿、女婿和外甥一家三口,一起从客厅的沙发上站起来,别人还没有说什么,小外甥就张开双臂朝着郑良玉飞过来。
郑良玉抱起外甥,在他稚嫩的脸上亲了个遍,小外甥转动脑袋躲闪着,扯着嗓子喊喊“扎、扎!”
“一会家里有人来?”郑良玉放下外甥,指着餐厅里满桌的饭菜问。
“没有别人来,今天是全家人一起庆祝爸爸光荣退休,安全着陆!”儿子扭亮屋子里所有的灯,笑着回答。
郑良玉不解地问儿子:“光荣不光荣,反正我是退下来了。这安全着陆是怎么回事?我又没有坐飞机!”
“爸爸,您是没有坐飞机,但是,我们对您坐在办公室里比对你坐在飞机上还担心。”儿子朝着旁边的几个人诡秘地笑了笑,一本正经地说。他见郑良玉一脸不解的表情,接着说:“您知道现在工作上最危险的群体是什么吗?不是军人,不是武警,也不是警察,是官员!有些当官的人,今天还在讲台上唾沫四溅地给别人进廉政理论,明天自己说不定就被“双规”了,就被判刑了。”
郑良玉绷紧了脸上的神经,不高兴地对儿子说:“你就这样信不过你老子?”
老伴徐苹是家庭成员感情上的晴雨表,她感觉到屋子里的气候有些异常,连忙说:“你们都别讲废话了,先坐下来吃些凉菜,喝点酒,我再去把那几个热菜炒一炒。”
儿子把主位上的椅子从餐桌旁拉出来,扶着郑良玉坐在上边,轻声说:“爸爸,您别生气。您在机关位虽不高,权却很重,手里掌握那么多的经费物资,看到您坚持原则,一身正气,我们姐弟两个该当兵的没当兵,该出国的没出国,对您的过去,我们是放心的。但是,现在世风日下,人心叵测,处处有陷阱,时时有诱惑,天使和魔鬼只在一念之间,功臣和罪犯仅是一举之别。部队不是生活在无菌室里,何况您分管的业务与地方上的联系又比较多,可以说是万众瞩目,千人所求,谁能保证您在更长的时间里,会不会在有意或无意之间,一失足成千古恨。我们虽然没有成为您所期望的那种坚强的革命后代,但是也不想成为有问题干部的子女。”
一个人脸上的表情往往比语言更能表达他的思想。郑良玉脸上松弛下来的肌肉说明对儿子的话有几分赞同,也有几分歉疚。他觉得,自己在思想上打了多年的防御战,已经有些疲倦了。如果不是退休,说不定哪一天稍不留神,就会马失前蹄,败走麦城。常在河边走,自己可以肯定鞋子不湿,部属能不能保证脚上无水?不管谁出了事,领导责任是跑不掉的。
郑良玉从来不愿意在儿子面前服输,板着面孔瞪了他一眼,但是没说什么。
饭菜非常丰盛,而且还都是郑良玉爱吃的。一家人在餐桌旁坐下来,欢声笑语,杯觥交错,颇有些节日的喜庆气氛。
秦长玲一个人呆在家里,胡思乱想,心烦意乱。
她没有想到范书才现在会退休。
范书才私下里曾经给她说过:“当官主要是看机遇,对相当一部分人来说,只有当上当不上之分,没有能当不能当之别,有的人本来没有多大的能耐,是当了官之后才长了本事的,而且那本事比孙悟空都大,孙悟空可以有三头六臂。有些人当了官以后,有十个脑袋在帮他考虑问题,有一百只耳朵在为他探听消息,有一千只手在他的指挥下处理事务,还有一万张嘴在为他歌功颂德。”
有时候想想,的确是这样,报刊杂志上发表的有些领导的署名文章,篇幅很长,水平很高,但有相当一部分都是“枪手”们干的,不信你拿着油墨未干的文章问问那些领导,恐怕他们除了文章的标题,连里边有几层意思都说不清楚。还有些事情办得不错,办后一片叫好声,那也不一定是领导的主意,而是“幕僚”们的功劳。范书才提笔写不出好文章,开口讲不清大道理,但是会指派人,什么样的人干什么样的事都会安排得恰到好处,这就叫本事。秦长玲有时候心里在想,凭自己老公的这种本事,只要全国人大能通过,当个国务院副总理都没有问题。所以,她想着范书才虽然才干到副厅局级,但是发展潜力很大,职务还能往上升,一直升到让那些嫉妒自己当了副市长太太的婆娘们,哈喇子淌得像小孩撒尿。一直升到自家现在居住的独门小院将来作为名人故居被保护起来,供人们瞻仰,让那几个总说自己闲话的长舌妇们想来参观都要排长长队买门票。
但是,范书才却退休了,而且退得这么突然。范书才给秦长玲说,有人把他从部队转业时将年龄改小两岁的事情向组织揭发了。纪委书记找他谈话时,他极力争辩,说自己16岁时怕当不上兵,多报了两岁,后来改回去是修正错误、“拨乱反正”。
范书才还几次找市里的主要领导,嘴里说要澄清事实,实际上是想把水搅浑。其实市里的主要领导对他的问题早已心中有数,改变年龄不过是污水坑里泛起的泡沫,别人反映他的问题远不止这一个。所以,他的辩解不过是成了结束自己政治生命的遗嘱。
有些情况秦长玲并不是很清楚,范书才没有给她讲。
秦长玲是范书才从部队转业后与农村的老婆离了婚,后来又找的城里姑娘。她和范书才结婚时,身体瘦得五级风能刮得满街跑。后来,范书才的职务往高里升,她的身体往横里长。范书才有了专职秘书、专职司机以后,秦长玲就留职不停薪,当了专职夫人。太多的空闲时间可以造成心理上的负担,也可以转化为身体上的脂肪。秦长玲的身体像是充了气,越来越胖,如同一只大肥鹅。不过,大肥鹅的肉能红烧、能清沌,她的肉只能白天堆在沙发上,晚上摊在大床上。
秦长玲吃过饭就想减肥,看见饭就想多吃,而且特别爱吃动物的内脏,什么肠子肚子心肝肺,羊杂狗杂猪下水,每一次都能把爹妈给的健壮肠胃发挥到极致,如果猪狗牛羊会说话,一定会质问她:“凭什么把我们肚子里的东西都装到你的肚子里去?”
范书才见到秦长玲那身肥肉心里就起腻,给她约法三章,只准她买菜,不准她买肉,但他只能限制她的腿,无法限制她的嘴,家里的肉总是吃不完,当然都是别人送的。有一次范书才带着秦长玲到乡下的家里去,指着猪圈里的猪对她说:“这是没有做熟的红烧肉”,又指着地里的麦子对她说:“这是没有加工好的面包”。秦长玲红着脸问:“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让我以后看见你在澡盆里洗澡也当是排骨汤?”
“我觉你看到眼里的东西,首先要判断一下,看它能不能装进肚子里去。”范书才挖苦她说。
别看秦长玲五十多岁了,站着比躺着高不了多少,偏偏还爱打扮,经常穿着大红大绿的衣服在大街上招摇过市。而且出门还喜欢重重的抹口红,一张嘴如同开不败的玫瑰花。她居住的小院附近的几个领导的家属嘲笑她说,秦长玲那张嘴怎么看怎么像猴子的屁眼。
尽管老婆是这个德性,范书才也不像有些有权有势的人一样在外边拈花惹草。当了领导以后,确实有些女性向他明献媚眼,暗送秋波。但他心里清楚,这些女人多数是为了“图钱”,而自己要考虑“前途”,人常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干那些男女苟且的事,稍不注意就会弄得一身臊。市里原来的一个副市长和一个宾馆客房部年轻漂亮的女经理有隐情,结果他把她的肚子弄鼓了,她把他的钱包花瘪了,两个人的名声都臭了。
位于市郊的市委招待所里有一个女服务员小梁,模样长得非常甜,让人看见了就像顺着眼睛往心里淌蜜。范书才在那里开会时住过几次,与她熟悉了,相互说话就随便一点。有一天晚上,范书才坐在客房的沙发上看电视,小梁站在他背后,低垂的秀发搔得范书才的脖子直痒痒,过了一会,她竟把一只手搭在了范书才的肩膀上,另一只手像项庄舞剑一样对着电视里的画面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小梁这姑娘不仅五官搭配适当,长得漂亮,而且皮肤细腻白嫩,“色、香、味”俱浓。范书才虽然心里麻酥酥的,还是遏制住火一样的欲望对她说:“小梁呀,论年龄,我可以当你爹!”小梁在他身后“咯咯”地笑着说:“是的,论年龄您可以当我爹,但是,论权力您可以当我爷。”
小梁说完,低下头,猛的在范书才的腮帮子上用红嘴唇盖了一个“私章”。
过了两天,范书才让有关部门的人在小梁的男朋友的调动表上盖了一个公章。
这是惟一的一次“权色交易”。
秦长玲对范书才在权欲和性欲问题上的态度都十分欣赏。有人说,男人野外不采花,家伙是块豆腐渣,范书才的家伙不是豆腐渣,而且有时候硬得能当梆子敲,但是他就能够做到狗不吃屎、猫不沾腥。
她把自己的身躯从沙发上搬起来,移到旁边的书房里。书房里的东西还都原封没动的摆放着,转椅、办公桌是公家配备的,电脑是公家购置的,书籍也是公家发的书票买来的,这些东西都是范书才在政治舞台上表演的道具。书房的墙上挂着一张范书才正对着麦克风讲话的大幅照片。真是今非昔比呀!秦长玲看着看着,不禁悲从中来,觉得眼圈发热,心里发堵。听有的人说,一向对范书才比较好的邱副省长最近也出了问题,有关部门对他的问题已经展开调查,他现在与两个王八——双龟(规)也差不多了。现在当官应该说是最好的职业了,投资少,回报多,可就是风险太大。搞得好了光宗耀祖、鸡犬升天;搞不好了身陷囹圄、血本无归。老范退休也就退了,千万不要因为别人的事,再扯出点什么自己的事情出来。
在市旅游局工作的女儿小琳肯定也知道了范书才要退休的消息,这个死妮子,越来越不想进这个家,偶尔从外边回家来一次,也是对家里这也不顺眼,那也不习惯。她说她又要随团出去,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回家来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连个电话都不往家打。
范书才一大早就去了办公室交接工作,这应该说是他离开政治舞台的告别演出了。
范书才谢幕时台下的观众是鼓掌还是喝倒彩,秦长玲就想象不到了。
她把身体又滚动到卫生间,对着镜子打扫干净脸上的惨云愁雾。范书才快回来了,他前几天把要退休的确切消息告诉秦长玲,看到秦长玲的南瓜脸一副冬瓜色,就不高兴地说:“我还没有死,那副尊容就像和遗体告别时一个样了。”
回天乏术,事已如此,秦长玲也不想把自己家的气氛弄得和吊唁大厅一个样。
郑良玉一整天都在忙着打电话,告诉亲朋好友自己已经退休的消息。
徐苹在一旁取笑他说:“退休又不是升官,你像报喜一样打那么多电话干什么!”
“让他们都知道我退休了,免得再往办公室打电话找我,给新任局长添麻烦。同时也给想找我办事的人打个招呼,以后有些事不要再找我。这等于给别人一个告示,对自己也是一种解脱。”郑良玉认真地说。
“你退休以后,将来我们家的客人和电话可能会少很多。”徐苹怅然地说。
“这很正常。”郑良玉说,“原来有些人来找我或打电话,是因为工作,我不再工作了,这些事当然就少了。不过我觉得,朋友之间的来往不会因为我退休而中断。”
“你以为你以后还会有那么多朋友吗?”
“会的!我在职的时候和我交往的人比较多,不过有些人不能称为朋友,他们和我交往,除了同志之间的工作关系以外,有的人不过是看到我有地位、有权力,才来找我办事。只有在你失势或者退位之后,仍然能够与你保持正常联系的人,才能算作朋友,朋友之间的友谊不是昙花一现,而是四季长青。”
“你的话还挺有诗意。”徐苹说。“其实我心里也清楚,朋友不是强求来的,路直行人多,人直朋友广。一个人朋友的多少,朋友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是一个人的人格的体现。”
“你说的话也挺有诗意嘛!”
“老两口互相吹捧!”徐苹笑着说。
郑良玉这几天往外打了不少电话,在家里也接了不少电话,还接待了不少的来人。许多人听说他退休了,有的打电话来表示关心,有的到家里来表示慰问。局里的几个年轻干部还买了个大花篮向他表示敬意,搞得有的人还以为他儿子结婚了呢!
吃过晚饭,郑良玉拿着电话本,刚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准备再打几个电话,电话铃倒先响了。
郑良玉怕影响徐苹看电视,赶快到卧室去接了。
过了一会,郑良玉接完电话从卧室里走出来对徐苹说:“电话是常浩打来的,他听机关的人讲我退休了,让我们一起回老家住一段时间。”
常浩原来是机关公务班的战士,后来考上军校,毕业后分配到家乡的军分区后勤部当助理员。
徐苹有些感动:“小常这小伙子真不错,经常打电话来问候问候我们,知道你退休了,还邀请我们回去,实在难得,你没有问他现在成家了没有?”
“我问了,他说刚开始和一个女孩子谈上朋友,女孩子的家长好像还不怎么乐意。”
“什么样的家长,把女儿嫁给小常这样的小伙子还不同意!”徐苹嚷了起来。
“这我倒没有问。”郑良玉说。
过了一会,徐苹忽然想起了什么,对郑良玉说:“你退休以后,你们局里的同志好像只有小程没有来过,也没有打过电话。”
“这有什么奇怪的?”郑良玉问他。
徐苹说:“我总觉得他不应该这样。他爱人随军进京,是你帮助安排的工作;他儿子入学,是你帮助联系的学校;他父亲住院做手术,是你给找的专家——”
“你讲这话的意思是什么?”郑良玉打断徐苹的话说:“你帮助了别人,所以别人一定要感谢你?就像买卖东西一样,你给我钱,我给你货。”
徐苹不太高兴地说:“你不能这样比喻,帮助别人不能计较回报,但是被帮助的人,办事也不能太绝情了。你没有退休的时候,小程见到我特别热情,我前天走在路上看到他迎面走来,心想他会给我打招呼,结果他快走到我跟前时,一扭头拐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