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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我只是咧着嘴,对他一个劲地傻笑。我想,我是在尽力模仿他平常那呆头呆脑的傻笑。但他只是漠然看着我,看了一阵,就转身走开了。

等他走出一段,那些矮树丛就要遮住他的身影时,我又跟了上去。当那些矮树完全把他瘦长的身影遮没时,我就完全直起腰来,快步跟了上去。

我想:“这家伙真是一个呆子。”

就在我这么备着的时候,我却从一丛矮树旁栽进了另一丛灌木中间。挣扎的结果,我的脑袋,连带着整个上半身,更深地陷入到密集的树丛,一只脚连带着下半身却让一个绳套吊在了半空。

我不敢睁开眼睛,不然,不等断气,双眼就要叫那些乱七八糟的树枝给刺瞎了。

“哈!”

我听见了一个得意的声音。

“哈,哈哈!”

达瑟一把就把我从灌木丛里拉出来。我仰面躺在草地上,看见他俯身向我,说:“这个绳套最多只能对付野鸡与兔子,想不到套住了这么一个大家伙!”

他把套在我腿上的活扣解开,但我被灌木划伤的脸,火辣辣的痛。即使这样,我也不想哭,但泪水却一点也不争气,哗哗地流出了眼眶。这使我更加羞愧难当。

于是,我干脆放声哭了起来。

达瑟看一个孩子这么伤心地哭泣,马上就手脚无措了,他说:“哭什么呢?哭什么呢?我又不是婆娘,你一哭我就可以掏出奶子来哄你。”

我一个跟头就从地上翻了起来,擦去泪水,郑重宣布自己是大孩子,不是还要扎在女人怀里吃奶的小东西了。

“是的,是的,要是你是一个小东西,”达瑟蹲在了我的面前,把挂着绳套的树枝拉下来,又一松手,野蔷薇强劲的枝条“唿”一声就弹回去了,“看看,你要真还是一个小东西,套子就把你高高挂在树上了。”

他拍拍我的屁股:“好了,你不是小东西,但还是一个小家伙!起来吧。”

我就从地上爬起来了。

这时,达戈也出现了。

达瑟说:“你不是说要下地去帮忙吗?”

“我眼皮子跳,想是套子里上东西了。这不,”达戈拍了拍我的屁股,“真有东西上我的套子了。”

天哪,屁股被这人拍打的感觉是多么惬意啊!在机村,这个家伙是所有孩子心目中最神气的男人。潜行在林子里的所有动物,只要他愿意,就能手到擒来。更何况,胸脯高高的美嗓子色嫫还是他的女友。现在,他那么亲热地拍打着我的屁股。一股热气从他的掌心,蹿到我的屁股上,又从那里直蹿到心窝,之后,还要一路向上,差点把我的天灵盖都顶开了!

这股热气,差点又把我的眼泪给顶了出来。

等我再睁开眼睛时,达瑟已经不在了。这就像是传说中林子中一些神奇的野兽一样。它们想在的时候,就在那里。想不在那里,只要脑子里动一下念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达瑟?”

达戈笑着说:“走了。”

我还想再问,他脸上的神情变得严肃了:“小家伙,你跑到这里干什么来了?”

“我想看看达瑟的书。”既然他那么亲昵地拍过我的屁股,我就用不着那么敬畏他了。

达戈就喊:“达瑟。”

达瑟从他的树屋上下来,又站在了我的眼前。

达戈说:“又来了一个想看书的呆子。”

“我想看看你的书。”

一提到书,这个跟屁虫脸上现出的可不是虫子的表情,他的眼睛闪过一道亮光,脸上的神情也庄重起来,我有点害怕了:“要是你不想……”

“妈的,你的脸划成这个样子,我们来治一治你的脸吧。”

他牵着我的手,在草丛里寻摸一阵,就找到一种草药。灌木丛里到处都有机村人从来没有命名过的这种草。这种草茎秆柔软透明,采下来轻轻一挤,便有乳白稠酽的浆汁从指缝间冒出来。达瑟嘴里轻轻地嘘着气,把这些乳浆涂在了我的伤口上,脸上火辣辣的感觉立即消失,一股清凉在脸上舒服地弥漫开来。

我知道,我已经是他的朋友了。我脸上沁凉,心里却暖洋洋的,这就是有了一个大朋友的感觉吧。这种感觉弄得我像是要晕过去了一样。我傻笑着,转动着身子,周围的树林,头上的天空就在四周旋转起来了。

然后,我听见他对我说:“来。”

他伸出手来了吗?

就在那个村边浑圆的小山丘,那个靠近村子背后白桦与椴树和枫树的混杂林边那个小山丘顶行走的时候,我还摔了好几跤。每次摔倒,我都没有感到疼痛,只感到身子下面的草地的柔软与阳光的热量,努力把脸仰起来向达瑟傻笑。

我最后的一跤摔在翻过小丘部,山脚下的村子从视线里消失的时候。

这次,达瑟真的伸出手来了。他站在一株大树下,仰起脸来,看着巨大的树冠,说:“到了。”

他把我背在背上,爬上了他的树屋。

在离地十多米高的地方,他在大树粗大的枝桠上搭上了厚实的地板。上面,是杉树皮盖的顶。地板和顶棚之间,是编织紧密的树篱。树篱后面,是油布蒙着的木箱。我的眼睛看着那些木箱,再看看他,分明是问:“书?”

他点点头,说:“对,书。”

使我深深失望的是,他没有慷慨地打开那十几只木箱中的任何一只,他只是从一块油布下面抽出一本又厚又大的书来。

“《百科全书》。”他说。

我抚摸着那本书细布蒙出来的棕色封面和上面黯淡的金字:“《百科全书》。”

这样神圣的事物名字必得用我还不熟练的汉语来念,所以,我学舌学得相当拗口。这样的拗口更增加了我第一次面对一本《百科全书》时新奇与神秘的感觉。

用了好大的力气我才把那本厚书搬起来,如果不是赶快抱在怀里,这本神圣的书就掉在地板上了。几只野画眉在头顶的树冠中发出了沁人心脾的声音,周围的世界显得无边无沿。

“好重啊!”我说。

“这个世界那么多事物都在里边,怎么不重?”

“我可以打开吗?”

达瑟看着我。我的眼里闪着星星点点的光。

他在蒙着棕黄的油布的木箱上面,铺开一张柔软暖和的狐皮。这才把书放在狐皮上面。他又用衣襟擦擦我的手,然后才轻声说:“打开吧。”

我就把书打开了。

书上,那么多的字密密麻麻整整齐齐,一下子就把我的眼睛涨满了。他说:“找找你认识的字。”

我找了一阵,找到了一个“一”,两个“木”,一个“花”,还有很多个“的”。还有几个字似曾相识,但我不敢肯定自己真的认得。我还傻乎乎地说了一句:“没有毛主席,没有共产党,也没有万岁。”

他笑了。

我说:“也没有打倒。”

达瑟先是无声地笑,然后就笑出声来了。笑够了,他才伸手翻动书页,说:“我们来看看这个。”书页摊开在眼前的是一幅差不多与整张书页大小的彩色图片。图中是一棵巨大而孤立的树。

“认识吗?”

“就像一个见过很多面,又没有说过话的人。”也就是说,我叫不出这种似曾相识的大树的名字。

“妈的,也许你真是个聪明的小家伙。”

风一阵阵吹来,吹得头顶的树冠哗哗作响。几只停在树上的鸟飞出去,迎风悬停在空中,奋力地舞动翅膀甚至爪子以便在风中稳住身子。又落在了摇晃的枝头上。

达瑟张开嘴,被一股灌进嘴里的风给噎住了。他转过身子,把背朝向风,把被风吹起的书页用手摁住,大声说:“我们就在书里的这种树上!”

是的,我们就坐在这种树半腰搭出来的小屋里。表皮粗糙的巨大树干在地板下面,从我们和这些书箱置身的地方大树开始层层分杈,层层往上,在广大的空间里尽情伸展,形成了头顶上这个巨大的树冠。风一阵阵吹来,周围的树都在摇晃,但这株树不动,只有我们头顶上的树冠发出瀑布一般的声响。

机村的山野里植物众多,但全村所有人叫得出名字的种类不会到五十种。而且,好些名字还是非常土气的。比如,非常美丽的勺兰,叫做“咕嘟”,只因这花开放时,一种应季而鸣的鸟就开始啼叫了。这种鸟其实就是布谷鸟。五月,满山满谷都回荡着它们悠长的啼声,但人们也没有给它们一个雅致的命名,只是像其鸣声叫做“咕嘟”,然后又把勺兰这种应声而开的花也叫了同样土气的名字。现在,一本《百科全书》在我面前打开了。我置身其上而看不到全貌的树呈现在我面前。同时,还有一些环绕着大图的小图呈现出了这树不同部位的细节,和它在不同季节的情状。书本真是一种神奇的东西,它轻易地使一件事物的整体与局部,以及流逝于时间深处的状貌同时呈现出来了。

我问:“书上把这种树叫什么名字?”

达瑟握着我的右手,让我伸出食指,一一地摁向画幅左上方的三个大字:“鹅、掌、楸!”

这三个字不是我的舌头所习惯的偏僻乡村的藏语方言,而是我们在小学校刚刚开始学习的汉语。

我嘴里发出的含混而奇怪的音节让他哈哈大笑。

他又念了一遍。

这回我学得好了一些。而且,念完以后还感到最后那个音节在脑门四周留下好听的余音,像一只蜜蜂在左右盘旋。风吹过我置身其间的这株树,而我正在用另外一种语言,郑重其事地念出它的名字。尾巴上带着好听余音的名字。我念得有点过分庄重,好像是我首次为它命名一样。虽然,在机村,是达瑟首先念出了它的名字,然后才是我。而且,我念它的名字的时候,还带着机村人那种浓重的使一切音节听来都有些含糊的口音。

但是,最最重要的是,我叫出了一株树的名字。

我从此知道这个世界上所有事物都有它们庄重的名字。特别是当它们有了一个书上来的名字的时候。特别是这种事物的名字是由另一种语言念叨出来的时候,这个世界好像呈现出来一种全新的面貌。

我把这种感觉告诉了达瑟:“为什么树有了名字就跟没名字时不一样了?”

达瑟用他那宽大的手掌重重地拍打着我的脑袋,说:“对呀!对呀!这个道理我想了很久,你怎么一下子就明白了。”

我哪里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冲他傻笑不止。

“那么,书上会把所有这些树啊草啊的名字,”我的短短的手臂使劲伸出去,好像想把整个山野里的全部事物都揽进怀里一样,“都告诉我吗?”

达瑟使劲点头。

“那么,这些名字都在你的这些书里吗?”

达瑟脸上浮现出忧伤的神情,他慢慢地摇头,说:“我的书太少了。我想多读书,我想自己有很多很多书,但是,已经不能够了。”

“为什么?”

他笑了一下:“你不要问我这个问题,我脑子不好,我不知道。”

我还想问点什么,但对一个机村的小屁孩来说,你还能对这个复杂的世界提出什么样的问题呢?

达瑟脸上已露出了大人脸上惯有的对小孩子那种不耐烦的神情:“你该回你妈妈那里去了。”

“我还可以来看你的书吗?”

他坚决地摇头。

好猎手达戈爬上树来,他看见了我,看着他的朋友达瑟惊奇地说:“咦?”

达瑟说:“你上来干什么,还是回家去吧。”

达戈把手指向树屋外面:“嘘……嘘!”

那神情,好像树下有什么猎物出现了。

顺着他的手望去,却见美嗓子色嫫哼着歌,湿漉漉的头发上别着一把红色的塑胶梳子正穿过树下的草地。

在那条小路尽头,一片野生的櫻桃树旁边,便是那座猎人的房子。从树上看下去,这座房子比平常看见的要矮小多了。这座有些奇怪的房子,从一层到二层再到三层,由一些曲折的楼梯和并不必要那么复杂的回廊所连接。特别是最高的那一层,完全像是一个堡垒。堡垒的铁皮尖顶亮光闪闪。这个闪着得意洋洋亮光的铁皮屋顶新换上不久。铁皮的来源据说是村子旁边正在新建的伐木场物资仓库。达戈为了每一块铁皮都付出了比之大几倍面积的珍贵皮草:可以做背心与帽子的狐皮;可以做褥子,的熊皮;可以做靴子与手套的鹿皮。但对于机村史无前例的好猎手达戈来说,这些皮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只是这座房子,把美嗓子色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那些衣服,那些五颜六色的头巾与靴子,也都是达戈用猎物交换来的。

很多人估计,这个只穿着两身旧军衣,带着一条猎狗来到机村的家伙,现在可能比过去的地主还要富裕很多了。

达瑟说:“回去吧,人家看你来了。”

达戈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情,捧着头慢慢蹲了下来。

色嫫走到了屋子跟前,她没有拍门,熟练地弄开了一些复杂的猎人机关,进到屋里去了。我们几个待在树屋里,呆看着太阳落向天边,看着黄昏降临到山谷中间。风停了。淡蓝的炊烟从树下的屋顶上冒出来,升到树林上面的岚气中。

我身上有些冷。他们用一根绳子把我坠到地下。我站在草地上解开腰间的绳子,抬眼再看,猎人屋子已然隐去,只在那些野樱桃树丛后面,透出温暖的灯光。抬头看看上面,树上黑黝黝的,只有一个巨大树冠的轮廓,笼罩在闪着点点晶莹星光的夜空下面。

刚走到村头,就遇见了表姐。她已经串了好几户人家,找我回家。她当然要问我上哪里去了。

我没有说话。从今天起,我心里也有一点秘密了。我多么想把今天的经历说出来啊。但是,一说出来,我的心里就没有秘密了。我不知道秘密有什么用处。但有一个秘密藏在心头,感觉是手里攥着好多糖果。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打开手掌,伸出舌头,品尝一下那透心的甜蜜。

我还在想,为什么达戈建了那么漂亮的房子,房子里亮着那么温暖的灯光,他却要与达瑟一起待在黑灯瞎火的树上?

在公社,索波让一群工人造反派打了。

这些伐木工人臂箍红袖章,头戴藤条盔,卡车顶上装着吵翻天的高音喇叭,从一个镇子窜向另一个镇子。他们在小学校操场上烧书,在一个又一个镇子把公社书记、卫生院长和林业派出所所长之类的人物拉出来批斗或毒打,他们窜到镇子附近的村寨里,把庙里金面泥胎的菩萨掀翻。当然,他们最重要的革命目标,是每个小镇都叫做“人民食堂”的饭馆,饭馆里的酒、肉和大米饭。他们腰里插着锯短了木把的斧头与铁锤,气度不凡地一路走州过县。他们在饭馆里呼啸不止的时候,卡车帮子上常常还铐着一个血肉模糊气息奄奄的人。

这景象让索波大为不服。

他对老魏说了些很生气的话。他说,毛主席不是说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都是革命的主力军吗?他们怎么就可以这样?

老魏问他是不是也想吃饭不给钱?老魏说,现在社会主义革命不是还没有成功吗?三大差别还存在吗?这些家伙,就这样白吃白喝撑死了,国家还要给安葬费和抚恤金呢!“所以啊,”老魏说,“伙计,村里人在过火地里种点东西,就让人家收回家算了。”老魏虽然也戴着红袖章,穿着旧军装,但一边说着话,一边拍他肩头,一点没有一个革命干部的样子。

说完,老魏骑上他那辆飘着一面红色三角小旗,挂着一个空斗的摩托,突突地开走了。

索波在镇子无所事事地晃荡累了,抬头看看瓦蓝瓦蓝静默的天,想村里人该把私种的庄稼收完了吧。他一个人没有力量阻止全村人的意志,但他作为代理大队长也不能看见他们把庄稼收回家。他想,他们肯定觉得自己害怕了。等着吧,我索波有让你们害怕我的时候。心里这么想着,他的双脚已经带着他往没有粮票吃不到米饭的“人民食堂”去了。

食堂经理一脸惊惶垂手站在门外,里面吃免费餐的工人造反派闹翻了天。

看见索波,食堂经理脸上谄媚的笑容立即就消失了:“不行,本食堂在接待革命造反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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