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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常剥皮

九月十二。

正午。

晴。

天高气爽,万里无云。

两顶小轿、三匹青驴,从西门出城。

就好像一家人,快快乐乐地要去郊外玩玩一样。

老皮大马金刀地走在最前面,就像是大哥。三个小妹妹脸上蒙着黑纱,骑着青驴,爸爸妈妈坐在轿子里。小马和张聋子就像是他们的跟班。

一个小跟班,一个老跟班,穿得比轿夫还破烂。

蓝兰问小马为什么不肯换套新衣裳。

小马回答得很干脆:“我不高兴换。”

他不高兴做的事,你就算砍下他的脑袋,他也绝不肯做的。

这一行人走在路上当然难免引人注意。他们也在注意别人。

每个人他们都注意。就连蓝兰都不时把帘子掀开一隙缝,留意着过路的人。

路上的人却没有什么值得特别留意的,因为这里还未到狼山。

这里是龙门。

龙门是个小镇,也是到狼山去的必经之地。

头脑清楚、神智健全的人,绝不会想到狼山去。就连做恶梦的时候,都不会梦到去狼山。

所以经过这小镇的人,不是疯子,也有点毛病;不是穷神,也是恶煞。

这小镇当然荒凉而破落。留在镇上的人,不是不想走,而是走不了。

走不了的人不是因为太穷,就是因为太老。

一个已老掉了牙的老婆婆,开了家破得连锅底都快破穿洞的小饭铺。

墙上写着各式各样的菜名和酒名,糖醋排骨、溜丸子、陈年绍兴、竹叶青,什么都有。

其实你要什么都没有。除了已经快穷疯了的人之外,谁也不会到这里来吃饭。

奇怪的是,今天这里居然来了七八位客人。

看来非但不穷,而且都很有气派。

七八个人都好像是约好了的一样,一到正午,就从四面八方赶来了。

赶路都很急,可是彼此间却又偏偏全不认得。

七八个人坐在一间东倒西歪的破屋子里,几张东倒西歪的破凳子上。

你瞪着我,我瞪着你,身上都佩着刀剑,眼睛里都带着敌意。

七八个人都要了一碗肉丝面、半斤黄酒。因为除了这两样外,这地方根本没有别的。

面早就摆在桌上,酒也早就来了。可是谁也没有举杯,更没有动筷子。

因为面汤比洗锅水还脏,酒比醋还酸,老婆婆又早已人影不见,而钱早就收了。

老婆婆并不笨。无论谁活到她这种年纪,都绝不会太笨。

她早就看出来这些人绝不是特地到这里来喝酒吃面的。

这些人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她猜不出,也不想管。她虽然又穷又老,可是她还想多活几年。

午时已过去,七八个人脸上都露出了焦急之色,却还是动也不动地坐着。

忽然间,马蹄声响,响得很急。七八个人都伸长了脖子往外看。

一匹快马急驰而来。马上人肩宽、腰细、手大、腿长,穿着身宝蓝色的紧身衣。腰上凸起一条,衣服下面藏着的也不知是什么软兵器。

看见了这个人,只看了一眼,大家就全都掉了头。

他们显然在等人,等的却不是这个人。

这个人一拍马头,马就停下。

马一停下,这个人已到了老婆婆的破饭铺里。谁也没有看见他是怎么下马的。

他的腿不但长,而且长得特别。

他不但腿长,脸也长。长脸上却长着双三角眼,三角眼里精光闪闪,从这些人脸上一个个看过去,忽然道:“我知道你们是谁,也知道你们是干什么来的!”

没有人答腔,也没有人再回头看他一眼,好像生怕再看他一眼,眼珠子就会掉下来。

长腿冷笑,道:“你们当然也知道我是谁,是干什么来的。”

他忽然抬腿一踢!

他的腿虽然长,可是再长的腿也不会有五尺长。

这屋子虽然矮,可是再矮的屋子至少也有两三丈高。

谁知道他随随便便抬起腿一踢,屋顶就被他踢出了个大洞。

大家的脸色都变了,却还是不动。

屋顶上掉下来的灰土瓦砾,掉在他们头顶上、面碗里,他们也毫无反应。

长腿已坐下来,坐在一个满脸胡子的彪形大汉对面,冷冷道:“这半年来,你在河东狠狠做了几票大买卖,收入想必不错。”

大汉还是没有反应,一双青筋虬结的手已在桌下握住了刀柄。

长腿道:“从今天开始,你有麻烦,我照顾你,你做的买卖,我们三七分账。”

大汉终于望了他一眼,道:“你只要三成?”

长腿道:“你收三成,我占七成。”

大汉笑了。

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刀已出鞘,刀光一闪,急砍长腿的左颈。

这一刀招沉力猛,出手狠毒,这柄刀也不知砍下过多少人的脑袋。

长腿没有动,至少半身绝没有动,大汉的人却突然飞了起来,从三个人头顶上飞过去,“砰”地撞在墙上,连屋子都几乎被撞倒。

他的刀虽快,长腿的腿更快,随随便便在桌子下一踢,就将一百把斤的大汉踢得飞出去好几丈。

长腿冷冷道:“这就是我的追风夺命无影脚,还有谁想尝尝它的滋味?”

没有人答腔,甚至连喘气的声音都没有。

长腿道:“那么从今天起,你们做的买卖,都归我来分账……”

突听身后一个人冷冷道:“三成归他们自己,七成归我。”

长腿脸色变了,身子一缩,一双长腿已急风般连环踢出。

只听“嚓、嚓”两声响,他的人已飞出门外,重重跌在街心。

后面门上的棉布帘子仿佛被风吹起,还在不停波动。谁也没看清楚有什么人走进去。

可是刚才还在大门说话的声音,现在却已到了扇小门后面的小屋里,道:“赵大胡子多留两成回去治伤,其余的也改成三七分账,先交账的先走。”

坐在后门口的一个年轻人立刻抢先进去,道:“这半年来我做了十三票买卖,总共有三千五百两,可是吃喝嫖赌,已经花了一半。”

那声音带笑道:“你这小子倒还真会花钱。”

年轻人道:“剩下的我已全都带来,可以全都交给你老人家。”

那声音道:“不够的呢?”

年轻人道:“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那声音道:“好,有种,看在你还算老实,我只要你这点东西抵数。”

年轻人走出来的时候,脸上鲜血淋漓,左面上一块皮,已被削了下来。

轿子忽然在前面停下,老皮忽然从前面大步奔过来,他平常走路都是四平八稳,很有气派,很少有人看见他跑得这么急。

小马道:“你见了鬼?”

老皮道:“鬼虽然没见到,人倒看见不少。”

小马道:“什么人?”

老皮道:“章长腿。”

小马皱起了眉:“他在哪里?”

老皮道:“就躺在前面的路上。”

张聋子道:“躺在路上干什么?”

老皮道:“你知不知道那个老太婆开的破酒店?”

张聋子知道,小马也知道,这条路他们都走过不止一次。

老皮道:“我走到那里的时候,他正从老婆婆的店里飞出来,一下子跌在路上,躺了下去。”

小马道:“然后呢?”

老皮道:“然后他就不再动了!”

小马道:“为什么不动?”

老皮道:“因为他现在已没有腿。”

小马又皱起了眉。

章长腿的追风夺命无影脚,他是知道的。能够让章长腿变成没有腿的人,江湖中并不多。

小马道:“现在还有些什么人在老婆婆的那破酒店里?”

老皮道:“还有七八个!”

小马道:“有没有我们认得的?”

老皮道:“有一个!”

小马道:“谁?”

老皮吞了下口水,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刚吞下五斤黄酒。

小马的眼睛却亮了,道:“是不是常老刀?”

老皮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好像又吞下个发了霉的臭鸡蛋。

小马却高兴得跳了起来,比刚从垃圾堆里找个活宝贝还高兴。

老皮抢着道:“你要找他来,我就走。”

小马道:“你能往哪里走?”

老皮道:“要我留下,你就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小马道:“你说。”

老皮道:“叫他离得我远远的,愈远愈好。只要他走近我一丈之内,我就算逃不了,至少总可以一头撞死。”

小马笑了。

轿子的帘子已掀起一条线,一双美丽的眼睛正在看着他们:“常老刀是什么人?”

小马道:“常老刀也是个皮匠。”

蓝兰的眼睛眨了眨,道:“是个什么样的皮匠?”

小马道:“是个剥皮的皮匠。”

店里七个人已只剩下两个。

两个本来很有威风的江湖好汉,现在却好像待宰的羔羊般坐在那里,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棉布帘子里的人已经在问:“你们两位为什么还不进来?”

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好像都想让对方先进去,好像明知道一进去就得挨宰。

帘子里的声音更冷,道:“你们是不是要我亲自出去请?”

一个年纪比较轻的,终于鼓起勇气站起来。

年纪大的却拉住了他,压低声音,道:“这次你交不了账?”

年轻的点点头。

年纪大的道:“还差多少?”

年轻的道:“差得多。”

年纪大的叹了口气,道:“我也不够,也差得多。”

他忽然咬了咬牙,从身上拿出叠银票,道:“加上我的,你一定够了,这些你都拿去。”

年轻的又惊又喜,道:“你呢?”

年纪大的苦笑道:“快也是一刀,慢也是一刀,反正我已是个老头子了,我……没关系。”

年轻的看着他,显得又感动、又感激,忽然也从身上拿出叠银票,道:“加上我的,你一定也够了,你拿去。”

年纪大的道:“可是你……”

年轻的勉强笑了笑,道:“我知道你还有老婆、孩子。反正我还是光棍一条,我没有关系!”

两个人眼睛里都已有热泪盈眶,都没有发现大门外已多了一个人。

小马正在门口看着他们,好像也快被感动得掉下眼泪来。还没有开口,帘子里的人已经在破口大骂:“王八蛋、王八羔子、兔崽子、妈那个巴子、操那娘、日死你先人板板、操你妈、丢你老母、干你娘。”

这一骂,已经包括了九省大骂,甚至还包括了远在海隅的台湾骂。

一个冷酷、冷漠、冷静的人,忽然会这么样开骂,已经令人很吃惊。

最令人吃惊的是他最后一句话。

“你们两个龟孙子快给我滚吧,滚得愈远愈好,滚得愈快愈好。”

年纪大的和年纪轻的两个人全都怔住,不是害怕得怔住,是高兴得怔住。

他要他们滚,简直比一个人凭空送他们两栋房子还值得高兴。

简直比天上忽然掉下两个大饼来还让他们高兴。

这种高兴的程度,简直已经让他们不敢相信。

小马相信。

小马了解这个人。

小马道:“他让你们走,你们还不走?”

两个人直到现在才看见小马,年纪大的吃吃问:“他真的让我们走?”

小马道:“你们能够义气,他为什么不能够义气?”

两个人还不太相信。

小马道:“你们不用怕他骂人,只有在他自己觉得自己很够义气的时候,他才会骂人。”

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再同时看着小马,就一起走了。

不是走,是逃。逃得比两匹被人抽了三百六十鞭子的快马还快十倍。

小马笑了。

门帘里没有声音。

小马笑道:“想不到你这条专剥人皮的瘦猪,还有被感动的时候。”

门帘里的人终于忍不住开腔:“瘦猪是你,不是我。”

小马大笑。

门帘里的人又道:“你比我还瘦,比我还像。”

小马大笑道:“我至少还有一点比你强。”

门帘里的人明知故问:“哪一点?”

小马道:“遇见了我,你就得跟我走。”

他又解释道:“跟我走虽然倒霉,不跟我走你就更倒霉。”

谁也不希望自己太倒霉。

所以两个臭皮匠,就变成了三个臭皮匠。一个补皮,一个赖皮,一个剥皮。

九月十二,午后。

晴。

秋天的阳光最艳丽。

艳丽的阳光从西面的窗子外照进来,使得老婆婆的破酒铺看来更破旧,也使得会剥人皮的常老刀看来更可怕。

常老刀通常就叫常剥皮。

他的确常常会剥人皮。

看见了他,老皮就立刻走得远远的,远得不仅在一丈外。

他的确很怕常剥皮要剥他的皮,常剥皮也好像很想剥他的皮。

无论谁看见常剥皮,都难免会有一种要被剥皮的恐惧。

他实在是个很可怕的人。

他矮、瘦、干枯,全身的肉加起来也许还没有四两重。

可是他远比一个三百八十八斤的巨人更可怕。

他就像是把刀子。

四两重的刀子,也远比三百八十八斤的废铁更可怕。

何况这把刀子的刀锋又薄又利,而且已出了鞘——无论谁看见他这个人,都一定会有这种感觉。

尤其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看着一个人的时候,这个人通常都会觉得好像有一把刀子,刺在自己身上——刺在自己身上最痛的地方。

现在蓝兰就有这种感觉,因为常剥皮的眼睛正在盯着她。

蓝兰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很漂亮的女人不一定很有吸引力。

蓝兰不但漂亮,而且很有吸引力。足以将任何一个看过她一眼,而远在三百里外的男人,吸引到她面前一寸近的地方来。

可是她已经发现这个男人的眼光不同。

别的男人的眼光,只不过想剥她的衣服;这个男人的眼光,却只不过是想剥她的皮。

想剥衣服的眼光,女人可以忍受,随便哪种女人都可以忍受——只要并不是真的剥,就可以忍受。

想剥皮的眼光,女人可就有点受不了,随便哪种女人都受不了。

所以蓝兰在看着小马,问道:“常先生是不是也肯跟我们一起过狼山?”

小马道:“他一定肯。”

蓝兰道:“你有把握?”

小马道:“有。”

蓝兰道:“为什么?”

小马道:“因为他让章长腿变成了没有腿。”

蓝兰道:“章长腿也是狼人?”

小马道:“不是。”

张聋子道:“他只不过是柳大脚的老情人。”

蓝兰道:“柳大脚是谁?”

张聋子道:“狼人也有公有母,柳大脚就是母狼中最凶狠毒辣的一个。”

蓝兰笑了:“长腿配大脚,倒真是天生的一对儿。”

小马道:“所以现在长腿变成了没有腿,柳大脚一定气得很。就算常老三不上狼山,柳大脚也一定会下山来找他的!”

蓝兰眼珠子转了转,道:“他上了狼山,岂不是送羊入狼口,自投罗网?”

小马道:“常老三不是老皮,他既然敢动章长腿,就一定打定主意,要让柳大脚也变成没有脚。”

张聋子道:“常老三做事一向干净利落。要斩草就得除根,绝不能留下后患。”

常剥皮一直在听着,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忽然道:“十万两银子,两坛好酒。”

他不喜欢说话。

他说的话一向很少有人听得懂。

蓝兰听不懂,可是她看得出张聋子和小马都懂。

张聋子道:“这就是他的条件。”

蓝兰道:“要他上狼山,就得先送他十万两银子、两坛好酒?”

张聋子道:“不错。”

他又补充道:“银子连一两都不能少,酒也一定要最好的。常老三开出来的条件,从来不打折扣。”

小马道:“可是这些东西绝不是他自己要的,他并不喜欢喝酒。”

张聋子道:“他要钱,却一向喜欢用自己的法子。”

他最喜欢用的法子,就是黑吃黑。

小马道:“所以他要这些东西,一定是为了另外一个人。”

蓝兰道:“为了谁?”

小马没有回答,张聋子也没有。

因为他们也不知道。

蓝兰也不再问,更不考虑,站起来走了出去。回来的时候,就带回了十万两银票,和两坛最好的女儿红。

她是个女人,可是她做事比大多数男人还痛快得多。

常剥皮只看了她一眼,连一个字都没有说。用一只手挟起了两坛酒,两根手指拈起了银票,站起来就走。

不是走出去,是走进去。

走进了后面那老婆婆住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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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姨娘,夫人似乎断气了~”“哼!这么一碗药都下去了,难道她还能活着不成?”“那这······”一个年纪稍长的人朝着这位称作姨娘的人示意了一下自己手中的婴儿,似乎有些犹豫,“这好歹是个男孩,现在夫人已经死了,如果姨娘把他占为己有,然后得了这府中的中馈······”“嬷嬷?!”女子也不等她的话说完,就打断了她,“你记住了,我恨死了这个女人,她的儿子,只能随着她去,我就是以后自己生不出儿子,抱养别人的,也不会要她的。把他给我扔马桶里面溺了,对外就说一出生就死了!”猩红的嘴唇,吐出来的话却是格外的渗人。嬷嬷还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身朝着后面放着马桶的地方走去。却是没有发现旁边地上一个穿着有些破旧的衣服的小女孩此刻正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们两。这是什么情况?自己不是被炸死了吗?怎么会······于此同时,脑中不断有记忆闪现出来,她们是自己的母亲和刚出生的弟弟啊?!不行,先救人。转头看见旁边谁绣花留下的针线跟剪刀,想到自己前世的身手,拿起一根绣花针就朝着那个嬷嬷飞了过去,却在半路上掉落下来,暗骂一声,这人是什么破身体。却引得那两个人听见动静看了过来。女人阴狠的盯着她,“你居然没有死?”微微眯起眼睛,自己的前身也是被她们弄死的了,看样子她们谁也不会放过,抓起旁边的剪刀就冲了过去。随着几声惨叫声,从此以后,府中府外都传遍了她的“美名”——凤家大小姐心肠歹毒,刺伤了府中无数的人,宛如一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