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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生死一发(3)

孟星魂道:“任何人都可能做呆子,任何人都可能做出很愚蠢的事。”

他忽又笑了笑,接着道:“屠大鹏他们今天本来也不必留下我活口的。”

叶翔沉吟着,道:“他的确不必。”

孟星魂道:“孙玉伯知道韩棠的死讯后,第一个怀疑的人必定就是律香川了。”

叶翔道:“一个人遇到很大的困难和危险时,往往就会变得很多疑,对每个人都怀疑,觉得世上已没有一个他可以信任的人。”

他苦笑,又道:“这才是他的致命伤,那困难和危险也许并不能伤害到他,但‘怀疑’却往往会要了他的命。”

孟星魂道:“孙玉伯若真杀了律香川,就会变得完全孤立。”

叶翔道:“你错了。”

孟星魂道:“错了?”

叶翔道:“你低估了他。”

孟星魂道:“我也知道他不是个容易被击倒的人,但无论多大的树,若已孤立无依,也都很容易就会被风吹倒。”

叶翔道:“一棵树若能长得那么高大,就必定会有很深的根。”

孟星魂道:“你的意思是说……”

叶翔道:“我的意思是说,大树的根长在地下,别人是看不见的。”

孟星魂道:“孙玉伯难道还有别的部属?藏在地下的部属?”

叶翔道:“还有两个人。”

孟星魂道:“两个人总比不上十二个人。”

叶翔道:“但这两个人也许比别的十二个人加起来都可怕。”

孟星魂道:“你知道这两个是谁?”

叶翔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地说道:“一个叫陆冲。”

孟星魂皱了皱眉道:“陆冲?你说的是不是陆漫天?”

叶翔道:“是。”

孟星魂道:“他怎会和孙玉伯有关系?”

叶翔道:“他不但和孙玉伯有关系,和律香川也有关系。”

孟星魂道:“哦?”

叶翔道:“他是律香川嫡亲的外舅。”

他接着又道:“孙玉伯手下有两股最大的力量,他就是其中之一。”

孟星魂道:“还有一人呢?”

叶翔道:“易潜龙,你当然也知道这个人。”

孟星魂知道。

江湖中不知道易潜龙的人很少。

长江沿岸,有十三股流匪,有的在水上,有的在陆上。

易潜龙就是这十三股流匪的总瓢把子。

孟星魂沉吟着道:“这么说来,那十三股流匪也归孙玉伯指挥的了。”

叶翔缓缓道:“他并没有直接指挥他们,因为他近来已极力走向正途,不想再和黑道上的朋友有任何关系,但他若有了危险,他们还是会为他卖命的。”

孟星魂道:“想不到孙玉伯的根竟这么深。”

叶翔道:“所以十二飞鹏帮现在虽占了优势,但这一战是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孟星魂默然。

叶翔凝视着他,忽又道:“我说这些话的意思,你懂不懂?”

孟星魂道:“我懂。”

叶翔道:“真的懂?”

孟星魂道:“你想要我放弃这件事。”

叶翔道:“我不勉强你,我只想劝你,好好地为自己活下去。”

孟星魂道:“我明白。”

他的确明白,所以他心中充满感激,叶翔这一生已毁了,他已将希望完全寄托在孟星魂身上。

因为孟星魂就像是他的影子。

但孟星魂也有不明白的事。

他忽然又道:“你对孙玉伯的事好像知道得很多。”

叶翔忽然沉默。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的?”他没有问,因他知叶翔不愿说。叶翔不愿说,就一定有很多充足的理由。

孟星魂六岁时就和他生活在一起,现在才忽然发现自己对他了解并不太深,知道得也并不太多。

“一个人若想了解另一个人,可真不容易。”

孟星魂叹了一口气,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还不想放弃。”

叶翔道:“为什么?”

孟星魂道:“因为我现在还有机会。”

叶翔道:“你有?”

孟星魂道:“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他笑了笑,接着道:“孙玉伯和万鹏王的力量既然都如此巨大,拼下去一定两败俱伤,这就是机会,而且机会很好,所以我不能放弃。”

叶翔沉默了很久,道:“就算你能杀了孙玉伯,又怎么样呢?”

孟星魂道:“我不知道——我只觉得车轭既已套在我身上,我就只有往前走。”

有时他的确觉得自己像是匹拉车的马,也许更像是条推磨的驴子,被人蒙上眼,不停地走,以为已走了很远,其实却还在原地未动。

“走到什么时候?”

他没有想过,也不敢想,他怕想多了会发疯。

叶翔慢慢道:“所以,你就在这里等着。”

孟星魂的笑容比鱼胆还苦,点头道:“等的滋味虽不好受,但我却已习惯。”

“等什么?等杀人,还是等死?”

孟星魂忽又道:“你回去告诉老大,就说我也许不能在限期内完成工作,但我若不能完成工作,就绝不回去。”

叶翔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这一生已准备为高老大活着——我明白,因为我以前也一样。”

孟星魂道:“现在呢?”

叶翔道:“现在?现在我还活着么?”他忽然觉得满嘴苦涩,忍不住拿起桌上的茶壶,喝了一口。

他已有很久没有喝过茶,想不到这茶壶里装的居然是酒。

很烈的酒。

叶翔忽又笑了,喃喃道:“想不到韩棠原来也喝酒的,我一直奇怪,他怎么能活到现在,像他这种人,若没有酒,活得岂非太艰苦?”

孟星魂忍不住说道:“你对他知道得好像也很多。”

他以为叶翔必定不会回答这句话,谁知叶翔却点点头,黯然道:“我的确知道他,因为我知道我自己。”

孟星魂道:“他和你不同。”

叶翔苦笑,道:“有什么不同?我和他岂非全都是为别人活着的?我不希望你也和我们一样。”

他抬起头,望着发霉的屋顶,慢慢地接着道:“一个人无论如何也得为自己活些时候,哪怕是一年也好,一天也好——我时常都觉得我这一生根本就没有真正活过。”

孟星魂试探着,问道:“连一天都没有?”

叶翔灰暗的眸子里,忽然闪出一线光芒。

流星般的光芒,短促却灿烂。

他知道自己的确活过一天,那真是光辉灿烂的一天。

因为他的生命已在那一天中完全燃烧。

他忽然转身走了出去!

这是他生命中最大的欢愉,他要永远保持秘密,独自享受。

因为除了这一天的回忆外,他已没有别的。

叶翔已走了很久,孟星魂却还在想着他,想着他的一生,他的秘密。

“他跟孙玉伯和韩棠之间,必定有种奇特的关系!”

孟星魂忽然看到他出现在这里的时候,就已想到了这一点。

他到这里来,为的也许并不是孟星魂,而是韩棠。

孟星魂想问,却没有问。因为他觉得每个人都有权为自己保留些秘密,谁都无权刺探。

他叹了口气,决定先好好地睡一觉再说。

等他睡醒的时候,孙玉伯必已知道韩棠的死讯,必已有所行动。

他希望孙玉伯不要做得太错,错得一败涂地。

但他也知道,每个人都会有做错事的时候。

孙玉伯也不例外。

路很黑。

但叶翔并不在意,这段路他似乎闭着眼睛都能走。他曾经一次又一次踯躅在这条路上,一天又一天地等。

他等的是一个人,一个曾将生命完全燃烧起来的人。

那时他宁可不惜牺牲一切来见这个人,只要能再看这人一眼,他死也甘心。

但现在,他却宁死也不愿再看到这个人。

他觉得自己已不配。

现在,他只希望那个人能好好地活着,为自己活着。

路很黑,因为天上没有星,也没有月。

路的尽头就是孙玉伯的花园。

那也是他所熟悉的,因为他曾经一次又一次地在园外窥探。

他始终没有看见他所希望看到的。

他只看到了自己悲惨的命运。

风中忽然传来马蹄声,在如此静夜中,蹄声听来分外明显。

叶翔停下脚,闪入道路旁黑暗的林木中。

他的反应还不算太迟钝。

来的是三匹马。

马奔很快,在如此黑夜中,谁也看不清马上坐的是什么人。

但叶翔却知道。

马蹄声中,还夹杂着一声声铁器相击时所发出的声音,清脆如铃。

那是铁胆。

只要有陆漫天在的地方,就能听到铁胆相击的声音。

“陆漫天果然来了!”

孙玉伯显然已准备动用全力。

陆漫天做事本来一向光明正大,无论走到哪里都愿意让别人先知道陆漫天来了,可是他今天晚上的行动却显然不同。

他们走的是最偏僻的一条路,选择的时间是无星无月的晚上。

这么样做可能有两种意思:

孙玉伯的召唤很急,所以他不得不连夜赶来。

他们之间的秘密关系还不愿公开,他们要万鹏王认为孙玉伯已孤立无助,这样他们才能找出机会反击。

“因为你若低估了敌人,自己就必定难免有所疏忽。”

他们的反击必定比万鹏王对他们的打击加倍残酷。

三匹马都已远去,叶翔还静静地站在榕树后的黑暗中。

黑暗中往往能使他变得很冷静。

他想将这件事冷静地分析一遍,看看孙玉伯能有几分胜算。

他不能。

他脑筋一片混乱,刚开始去想一件事时,思路就已中断。

他忽然觉得头疼欲裂,忽然双腿弯曲,贴着树干跪下。

现在他已无力思考,只能祈祷。

他全心全意地祈祷上苍,莫要对他喜欢的人加以伤害。

这已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粗糙的树皮,摩擦着他的脸,他眼泪慢慢流下,因为他已无力去帮助他所喜欢的人。

他也不敢。

他走到这条路上来,本是要去见孙玉伯的,可是现在他却只能跪在这里流泪。

铁胆被捏在陆漫天手里,竟没有发出声音,因为他实在捏得太紧。

他指节已因用力而发白,手背上一根根青筋凸起。

桌上摆着盛满波斯葡萄酒的金樽,金樽前坐着看来已显得有些疲倦苍老的孙玉伯。

他本想开怀畅饮,高谈阔论。

但是他已没有这种心情,他心里沉重得像是吊着个铅锤。

曙色已将染白窗纸,屋子里没有别的人,甚至连平日寸步不离老伯左右的律香川都不在。

这表示他们谈的事不但严重,而且机密。

陆漫天忽然道:“你能证实韩棠和孙剑都是被十二飞鹏帮害死的?”

老伯点点头,“啵”的一声,他手里拿着的酒杯突然碎裂。

陆漫天又道:“你没有找易潜龙?”

老伯道:“明后天也许就能赶到,我叫他不必太急,因为……”

他神色看来更疲倦,望着碎裂的酒杯,缓缓接着道:“我必须先跟你谈谈。”

陆漫天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我明白,律香川的事我应该负责。”

老伯疲倦的脸上又露出一丝痛苦之色,道:“我一直将他当作自己的儿子,甚至比自己的儿子都信任,但现在我不能不怀疑,因为有些事除了他之外,就好像没有别人能做到。”

你若不得不怀疑一个你所最亲近信赖的人时,那实在是件非常痛苦的事!

陆漫天面上却全无表情,淡淡道:“我可以让你对他不再怀疑。”

他语气平淡轻松,所以很少有人能听得出这句话的意思。

老伯嘴角的肌肉却突然抽紧,他明白!

“只有死人永不被怀疑。”

过了很久,老伯才缓缓道:“他母亲是你嫡亲的妹妹。”

陆漫天道:“我只知道组织里绝不能有任何一个可疑的人存在,正如眼里容不下半粒沙子。”

老伯站起,慢慢地踱着方步。

他心里一有不能解决的烦恼痛苦,就会站起来踱方步。

陆漫天和他本是创业的战友,相处极久,当然知道他这种习惯,也知道他思考时不愿被人打扰,更不愿有人来影响他的决定和判断。

很久很久之后,老伯才停下脚步,问道:“你认为他有几分可疑?”

这句话虽问得轻描淡写,但是陆漫天却知道自己绝不能答错一个字。

答错一个字的代价,也许就是几十条人命!

陆漫天也考虑了很久,才缓缓道:“七勇士的大祭日,埋伏是由他安排的?”

老伯道:“是!”

陆漫天道:“所有的人都归他直接指挥?”

老伯道:“是。”

陆漫天道:“派去找韩棠的人呢?”

老伯道:“也由他指挥。”

陆漫天道:“首先和万鹏王谈判的也是他?”

老伯道:“是。”

陆漫天道:“这一战是否是他造成的?”

老伯没有回答。

陆漫天也知道那句话问得并不高明,立刻又问道:“他若安排得好些,万鹏王是否就不会这么快发动攻势?”

老伯道:“不错,这一战虽已不可避免,但若由我们主动攻击,损失当然不会如此惨重。”

陆漫天突然不说话了。

老伯凝视着他道:“我在等着听你的结论。”

对这种事下结论困难而痛苦,但陆漫天已别无选择!

他站起来,垂首望着自己的手,道:“他至少有五分可疑。”

这句话已无异宣布了律香川的死刑。

只要一分可疑,就得死!

老伯沉默了很久,忽然用力摇头,大声道:“不能,绝不能。”

陆漫天道:“什么事不能?”

老伯道:“我绝不能要你亲手杀他。”

陆漫天沉吟着,试探道:“你想自己动手?”

老伯道:“我也不行。”

陆漫天道:“能杀得了他的人并不多,易潜龙也许能……”

他忽然冷笑,道:“但易潜龙至少已有十五年没有自己动过手,他的手已嫩得像女人的屁股,而且也只能摸女人的屁股。”

老伯笑了笑。

他一向对陆漫天和易潜龙之间的关系觉得好笑,却从来没有设法让他们协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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