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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海棠夫人(1)

三更未到,俞佩玉已到了花神祠外。

他依约而来,既非为了那绝代之名花,更非为了百年之佳酿,而是为了那迷雾般的乌纱,乌纱里一双清澈的眼波。

月光下,只见凄凉的花神祠前,不知何时已移来了一片花海,百花丛中,白玉几畔,斜倚着一个身披轻纱的美人。

花光月色,映着她的如梦双眸,冰肌玉肤,几令人浑然忘却今夕何夕,更不知是置身于人间,还是天上?

但俞佩玉却只觉有些失望,纵有天上的仙子殷勤相待,却又怎及得他思念中的人眼波一瞬。

只听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自百花间传了过来,道:“你既已来了,为何还不过来?”

俞佩玉大步走了过去,淡淡笑道:“刘伶尚未醉,怎敢闯天台?”

海棠夫人嫣然笑道:“如此名花,尚不足以令你未饮而醉?”

俞佩玉道:“在下未知夫人为何相召之前,还不敢醉。”

海棠夫人笑道:“如此明月,如此良夕,能和你这样的美少年共谋一醉,岂非人生一快……这原因难道还不够?你难道还要问我是为了什么?”

俞佩玉微微一笑,走到海棠夫人对面坐下,自斟自饮,连喝了三杯,举杯对月,大笑道:“不错,人生几何,对酒当歌,能和夫人共醉于月下,正是人生莫大快事,我还要多问什么?”

他本非豪迈不羁的人,但一个人数次自生死关头闯回来后,对世上一切事都不禁要看得淡多了。

人生不过如此而已,他又为何要苦苦束缚自己,别人看来很严重的事,在他的眼中看来,却已是毫无所谓的。

海棠夫人凝眸瞧着他,突然笑道:“你知道么,我对你的兴趣,已愈大了。”

俞佩玉笑道:“兴趣?”

海棠夫人眼波流动,道:“有关你的一切,我都觉得很有兴趣,譬如说……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武功是出自什么门派?”

俞佩玉叹道:“一个四海为家的流浪者,只怕连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夫人的这些问题,夫人你说是么?”

海棠夫人嫣然道:“你年纪轻轻,又能经历过多少事?怎地说话却像是已饱经沧桑,早已瞧破了世情似的。”

俞佩玉幽幽道:“有些人一个月经历过的事,已比别人一生都多了。”

海棠夫人银铃般娇笑起来,道:“你说得很好,但至少你也该说出你的名字,是么?”

俞佩玉微一沉吟,道:“在下俞佩玉。”

海棠夫人笑声骤然顿住,道:“俞佩玉?”

俞佩玉道:“夫人难道觉得这是个不祥的名字?”

海棠夫人展颜一笑,道:“我只是觉得有趣……俞佩玉自己参加俞佩玉的丧事,你难道不觉得这很有趣么?”

她明星般的目光紧盯俞佩玉。

俞佩玉神色不变,淡淡笑道:“司马相如、蔺相如,名相如,实不相如,虽然有个俞佩玉死了,但却还有个俞佩玉是活着的。”

海棠夫人一字字道:“你能确定自己不是那死了的俞佩玉?”

俞佩玉大笑道:“夫人难道以为我是鬼魂不成?”

海棠夫人微笑道:“我第一眼瞧见你,便觉得你有些鬼气。”

俞佩玉道:“哦?”

海棠夫人道:“你像是突然一下子自幽冥中跃入红尘的,在你出现之前,没有人瞧见过你,也没有人知道你的来历。”

俞佩玉道:“夫人莫非已调查过在下?”

海棠夫人嫣然笑道:“世上没有一个女人会对你这样的男人不感兴趣的,我究竟也是一个女人,是么?”

俞佩玉笑道:“夫人岂只是女人而已,夫人乃是女人中的女人,仙子中的仙子。”

海棠夫人道:“但你却对我全不感兴趣,我走过你面前时,你甚至连瞧都未瞧我一眼,这岂非有些奇怪么?”

她笑容虽是那么妩媚,语声虽是那么温柔,但在这动人的外貌下,却似乎有种刺人的锋芒,足以刺穿人世间一切秘密。

俞佩玉暗中吃了一惊,强笑道:“夫人艳光照人,在下怎敢作刘桢之平视?”

海棠夫人柔声道:“你眼睛只是盯着我身后的一个人,但她脸蒙黑纱,你根本瞧不见她的面目,你那样瞧她,莫非你和她早已认识?”

俞佩玉道:“她……她是谁?”

海棠夫人娇笑道:“你莫想瞒我,我早已觉得你就是死了的那俞佩玉,你可知道,到目前为止,世上还没有一个人能瞒得过我的。”

这名动天下的海棠夫人,眸子里的确似乎有一种足以洞悉一切的魔力,俞佩玉勉强控制着心里的激动,淡淡笑道:“世上只怕也没有什么人能忍心欺骗夫人。”

海棠夫人道:“你呢?”

俞佩玉道:“在下究竟也是个人,是么?”

海棠夫人咯咯笑道:“好,你很好。”

她突然拍了拍手,花丛间便走出个人来。

梦一般的月光下,只见她深沉的眼睛里,凝聚着叙不尽的悲哀,苍白的面靥上,带着种说不出的忧郁,这深沉的悲哀与忧郁,并未能损伤她的美丽,却更使她有种动人心魄的魅力,她看来已非人间的绝色,她看来竟似天上的花神,将玫瑰的艳丽,兰花的清幽,菊花的高雅,牡丹的端淑,全都聚集在一身。

刹那间俞佩玉只觉天旋地转,几乎连呼吸俱都停止。

海棠夫人凝视着他,绝不肯放过他面上表情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指着花丛中走出的林黛羽,一字字道:“你再瞧瞧,认不认得她?”

俞佩玉举杯一饮而尽,道:“不认得。”

“不认得”这虽然是简简单单三个字,但俞佩玉却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才说出来的,这三个字就像是三柄刀,刺破了他的咽喉,这三个字就像是三团灼热的火焰,滚过了他的舌头,烧焦了他的心。

明明是他最亲切、最心爱的人,但他却偏偏只有咬紧牙关说“不认得”,世上又有什么比这更令人痛心的事。

明明是他世上剩下的唯一亲人,但他却偏偏只能视之为陌路,世上又有什么比这更残酷的事。

酒入咽喉,芬芳的美酒,也变得说不出的苦涩,人生本是杯苦酒,这杯苦酒他只有喝下去。

海棠夫人转向林黛羽,道:“你可认得他?”

林黛羽苍白的脸,没有丝毫的表情,冷冷道:“不认得。”

明明是他未来的妻子,但却当着他的面说不认得他,这三个字也像是三支箭,刺入了俞佩玉的心。

海棠夫人终于轻轻地叹了口气,道:“若连她都不认得你,你想必就不会是那死了的俞佩玉了,再说……一个人若连他未来的妻子都不愿相认,他纵然活着也等于死了。”

俞佩玉的心的确已死了,仰首大笑道:“夫人说得好,容在下敬夫人三杯。”

他自斟自饮,转眼间已喝下了数十杯,甚至连林黛羽的转身走回去时,他都未回头去瞧她一眼。

海棠夫人笑道:“你醉了。”

俞佩玉举杯道:“人生难得几回醉?”

海棠夫人幽然道:“不错,一醉解千愁,你醉吧。”

俞佩玉喃喃道:“只可惜这几杯酒还醉不倒我。”

他却不知他酒量虽好,这百花佳酿的酒力却更异乎寻常,他全身飘飘然似已凌风,竟真的醉了。

只听海棠夫人柔声道:“醉吧,醉吧……置身在此险恶的江湖中,若连醉也不能醉时,人生就真的太悲惨了,下次你若还想醉,不妨再来寻我。”

醺醉中,他仿佛觉得眼前突然出现了许多高高矮矮的人影,每一个人的面目都是那么狰狞可恶。

他又仿佛听见海棠夫人道:“这俞佩玉只是个初入江湖的少年,各位总该相信了吧。”

江湖原来竟真是如此险恶,对每个陌生人的来历都不肯放过,若不是海棠夫人,俞佩玉的麻烦只怕还多着哩。

俞佩玉心里只觉对海棠夫人说不出有多么感激,他努力想说几句感激的话,却含含糊糊连自己都不知说了些什么?

他只听得海棠夫人又道:“这少年今日既是我的客人,终生便都是我百花宫的嘉宾,今后若是没有什么必要,各位最好莫要麻烦他,现在也让他好好睡吧。”

俞佩玉醒来时,花香,月色,什么都没有了,熹微的曙光,已笼罩着大地,远处不住有啁啾鸟语。

接着,他便瞧见一条婀娜的人影,自乳白色的晨雾中,踏着残落的花瓣,飘飘走了过来。

她的来临,仿佛为大地带来阵清新的气息,她目光闪动着的光亮,也是明朗而纯真的,既不是海棠夫人那样的锋芒,那样的媚艳,也没有林黛羽那样的悲哀和忧郁,这复杂的世界在她眼中看来,似乎也是单纯的。

她瞧着俞佩玉,曼声道:“迷途的燕子呀,你终于醒来了么,这世上有那么多甜美的泉水,你为什么偏要喝酒?”

这甜美的话声,听来真有如歌曲。

俞佩玉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人生的烦恼,云雀姑娘自然是不会懂的。”

姬灵燕垂下头,突也轻轻叹息了一声,幽幽道:“你可知道昔日那无虑无忧的云雀,如今也有了烦恼?”

俞佩玉苦笑道:“姑娘你又会有什么烦恼?”

姬灵燕目中竟流下泪来道:“云雀的窝里,已流满了鲜血,她已不能再呆下去了,可怜的云雀,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

她突然拉住俞佩玉的手,颤声道:“求求你,带我走吧,无论到什么地方,我都跟着你。”

俞佩玉心念一动,大声道:“你怎知道我是谁?为什么要跟我走?”

姬灵燕道:“我认得你这双眼睛,你的眼睛是那么善良,又那么勇敢,就好像燕子一样,和任何人都不同,我又怎会忘记?”

这痴迷的少女,竟有种出奇敏锐的观察力,人人都能瞧出的事,她也许瞧不出,但人们全都瞧不出的事,她反而可以瞧出来的,这也就是她为什么总是听不懂人类的话语却反而懂得鸟语。

俞佩玉默然半晌,苦笑道:“你知道,你是不能跟我走的,我要去的地方,到处都充满了凶险,每个人都可能伤害到你。”

姬灵燕道:“有你保护着我,我什么都不怕了。”

她痴痴地瞧着俞佩玉,目光中充满了哀求,也充满了对俞佩玉的信任,面对着这么双眼睛,又有谁能忍得下心?

俞佩玉终于长叹道:“你若要跟着我,我实在也无法拒绝你,只是……我连自己都不知是否能保护自己,又怎知是否能保护你?”

姬灵燕嫣然一笑,道:“我知道你一定肯答应我的……”

俞佩玉在前面走,她就在后面跟着,也不管俞佩玉要去哪里,其实俞佩玉自己又何尝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他茫然走着,心里正在盘算着去向,突听衣袂带风之声响动,四个人自晨雾间掠出,挡住了他的去路。

这四个人身手矫健,来势迫急,无一是弱者。

俞佩玉瞧得清楚,这四人赫然竟是那恶霸化身的王雨楼、林瘦鹃、宝马神枪,以及茅山西门无骨。

王雨楼当先一步,目光如炬,道:“是俞佩玉么?”

俞佩玉淡淡道:“在下正是俞佩玉,各位是谁,有何见教?”

八只恶毒的眼睛,都在瞧他神情的变化,但他却完全声色不动,只因他已经过了太多可惊可怖的事。

世上实在已没有什么事能吓得倒他。

王雨楼哈哈一笑,道:“俞公子初入江湖,便能蒙海棠夫人青眼,自然是大有来历,在下等不揣冒昧,乃是想来请教请教公子的武功的。”

俞佩玉突然仰天大笑道:“原来海棠夫人昨夜对各位说的话,还是不能令各位相信,原来各位竟要逼我施展本门武功,来瞧瞧我究竟是否那位死了的俞佩玉?”

他故意说破他们的来意,王雨楼居然也是面不改色,微微笑道:“近来江湖中易容术颇为盛行,公子想必也是知道的。”

俞佩玉道:“在下是否经过易容,各位难道瞧不出么?”

王雨楼含笑道:“易容之术,千变万化,在下等正是因为瞧不出,所以才不能不分外仔细,但公子只要略施武功,在下等立刻告退。”

俞佩玉目光灼灼,说道:“却不知死去的那位俞公子怎会令各位如此不安,他死了各位竟还不放心。”

王雨楼面色果然变了变,厉声道:“公子赐招之后,就会知道的。”

语声中他掌中剑已平刺而出,剑法老练,四平八稳,一招“龙抬头”,竟真的是王雨楼本门剑法。

但俞佩玉却又怎能将本门武功露出,“先天无极”之武功独创一格,招招式式,俱都与众不同。

他只要使出一招,别人立刻就可瞧破他的来历。

突听“锵”的一声龙吟,王雨楼一剑方刺出,竟被击歪,以他的功力,竟觉得手腕有些发麻。

只见一个白衣如雪的美丽少女,手持两柄精钢短剑,拦在俞佩玉面前,面上带着种飘忽的微笑道:“他是个好人,你们可不许欺负他。”

王雨楼变色道:“姑娘是什么人?为何要替他出头?”

姬灵燕笑道:“我爹爹很会杀人,我姐姐也很会杀人,我虽然不会杀人,但也不能眼瞧着别人欺负我的朋友。”

她一面说话,掌中两柄短剑已旋舞而起。

她身法虽是那么轻柔而婀娜,但剑法却是出奇的快捷而毒辣,俞佩玉实也未想到这善良的女子竟有如此毒辣的剑法。

她几句话说完,已刺出七七四十九剑,双剑连晃,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林瘦鹃纵是剑法名家,也不禁瞧得变了颜色。

姬灵燕已收住剑势,笑道:“别人都说我学的这剑法很毒辣,你们说呢?”

王雨楼咯咯干笑道:“好!好剑法!”

姬灵燕道:“我这剑法虽毒辣,但却不是用来对付人的,只要不用来杀人,剑法毒辣些也没关系,你们说是么?”

王雨楼瞧了她半晌,又瞧了瞧俞佩玉,突然一言不发,转头而去,别的人自然也都跟着走了。

姬灵燕将两柄短剑又藏了起来,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瞧着俞佩玉痴痴一笑,道:“咱们也走吧。”

俞佩玉叹道:“你要我保护你,谁知却反要你来保护我了!我一向真是小看了你,竟不知你有这么高明的剑法。”

姬灵燕眨着眼睛,笑道:“你也说我剑法好么?我的鸟儿朋友也是这么说的,它们说,云雀学会剑法,就不怕老鹰来欺负了,你说那些人是不是老鹰?”

一路上,她就这样絮絮地叙说着她和鸟儿们的故事,叙说着喜鹊的阿谀、乌鸦的忠直,和黄莺儿的惹人相思。

俞佩玉听得有趣,倒也不觉路途寂寞。

他本来还在为自己出路发愁,但后来一想,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去?随遇而安,流浪天下,岂非正可四下探查那些恶魔的秘密,一念至此,他心事顿解,打尖时竟叫了两壶酒,像是要庆祝他自己的新生。

姬灵燕居然也陪着他喝了两杯,这美丽的云雀看来就更活泼了,不住说东问西,不住为他盛饭倒酒。

俞佩玉不让她做,她就嘟着嘴生气,他们的小小争执,却不知引来路人们多少羡慕,多少妒忌。

到了晚上,这叽喳个不停的云雀,总算睡下了,俞佩玉却辗转不能成眠,披衣而起,悄悄走了出去。

这是城外的小小客栈,月色下照着山坡下的小小池塘,池塘里有繁星点点,夜风中有虫鸣蛙语。

许多日子以来,俞佩玉第一次觉得心情宁静了些,也第一次能欣赏这夜的神秘与美丽。

他信步踏月而行,静静地领略着月色的迷蒙,荷叶的芬香……突然,两道恶毒的剑光,向他咽喉直刺了过去。

他再也未想到如此美丽的夜色中,竟也隐藏着杀机,大惊下就地一滚,堪堪避过了这两柄冷剑。

四个劲装蒙面的黑衣人,已自暗影中掠出,一言不发,四道比毒蛇还毒,比闪电还快的剑光已交击而下。

俞佩玉身形不停,自剑网中闪了出去,剑光“嗤嗤”不绝,他身上衣衫已被划得片片飞舞!

黑衣人显然并不想一剑致命,只是逼他施展武功。

剑光,始终毒蛇般纠缠着他,他不但衣裳被划破,身上也被划破了三四道血口,但却仍是不敢还手。

他愈不还手,黑衣人的疑心愈大。

突有一人冷笑道:“无论是真为假,杀了吧。”

另一人道:“不错,宁可错杀一万,也不能放走一个。”

俞佩玉虽然明知这些人是谁,却故意大声:“你们若要我出手,为何不敢露出本来面目,我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怎能与你们这种藏头露尾的鼠辈动手。”

那黑衣人冷声道:“你不动手,就死。”

“死”字出口,四柄剑再不留情,急刺而出!这次俞佩玉若再不还手,就真的要毙命于剑下了!

就在这时,一条淡红色的烟雾,似有质,似无质,似慢实快,随风飘了过来,卷入了剑网。

黑衣人只觉掌中剑势竟一缓,剑锋竟似被这烟雾胶住,俞佩玉已乘他们剑势缓间蹿了出去。

但闻一人曼声低喝着道:“花非花,雾非雾,断人肠后无觅处,只留暗香一度……”

歌声方起,黑衣人目中已露出惊恐之色,四人不约而同纵身而起,向黑暗中蹿了过去,去得比来时还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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