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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惊人惨变(3)

金花娘眼睛虽仍是红红的,脸上居然也抹了一层薄薄的粉,她在俞佩玉对面坐了下来,竟忽然对俞佩玉笑了笑,道:“你觉得我这件衣服好看么?”

谁也想不到她会在这种时候,说出这句话来。

俞佩玉也怔了怔,只有勉强笑道:“很好。”

金花娘微笑,道:“我母亲曾经告诉过我,一个人若是觉得很脏,很疲倦的时候,最好换上件新衣服,就会觉得舒服些的。”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你真的觉得舒服些了吗?”

金花娘却似乎没有听到他这句话,只是轻轻抚摸着衣服上的牡丹,忽又向俞佩玉嫣然一笑,道:“这朵花是我自己绣上去的,这件衣服连小唐都没有看到我穿过,你……你还是第一个看到我穿这件衣服的男人。”

她轻柔地说着,朱泪儿在旁边简直听得怔住了,心想:“她为什么要对俞佩玉说这些话,难道唐珏刚死还不到半天,她就想来勾引别的男人了么?”

朱泪儿眼睛又瞪大了起来,她虽也知道这种可能并不大,但还是忍不住要这么想,还是忍不住要生气。

只听金花娘又道:“听说这里厨子最拿手的菜是麻辣子鸡、东安鸭块、大蒜鲢鱼和回锅肉,我已吩咐他们送来了,大家都累了一天,应该好好喝两杯。”

她未来的丈夫刚死,她居然就要喝两杯了。

朱泪儿忍不住大声道:“你吃得下吗?”

金花娘笑了笑,道:“人死不能复生,我们又何必太难受,死者已矣,活着的人,就应该分外保重才好,否则死者在九泉之下也不瞑目的。”

这些话本该是别人说来劝她的,现在她反而说来劝别人了,朱泪儿也不禁听得目瞪口呆。

这时店伙果然已将酒菜全都捧来,金花娘自己上菜,自己倒酒,然后高举起酒杯,嫣然道:“来,我们大家先干一杯。”

俞佩玉迟疑着,他似乎已发现了什么,又似乎想说什么,金花娘倒酒的时候,他一直在注意着金花娘的手。

朱泪儿却在一直注意着俞佩玉的眼睛,她以为俞佩玉也许不会喝这杯酒,但俞佩玉却已举杯一饮而尽。

他嘴边的话,也随着这杯酒一举咽了下去。

金花娘道:“朱姑娘你……”

朱泪儿大声道:“你有心情喝酒,我却没有这心情。”

金花娘笑了笑,道:“无论如何,这杯酒我总是要喝的,朱姑娘你……”

朱泪儿冷冷道:“无论如何,这杯酒我都不喝。”

金花娘还是很温柔地笑着,凝注着手里的酒杯,琥珀色的酒,在阳光下看来浓得就像是血。

她温柔的笑容中渐渐露出了一丝辛酸之意,曼声道:“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她将这杯酒很快地喝了下去,忽又笑道:“我怎么能说无故人呢?我至少还有小唐。”

铁花娘刚端起酒杯,酒杯已“当”地跌在地上,跌成粉碎,她脸上颜色也已惨变,失声道:“大姐你……”

金花娘柔声道:“我很好,我很快乐,我实在从来也没有这么快乐,因为我知道以后永远都要和他在一起了,再也没有人能分得开我们。”

朱泪儿这才吃了一惊,抢过她面前的酒杯,俞佩玉已耸然站起,金花娘温柔地拉住了朱泪儿的手,道:“你不用尝,这杯酒并没有毒。”

朱泪儿道:“但你……你……”

金花娘柔声道:“毒,已经在我心里,在我看到小唐死了的那一刻,我已……”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

至少,她死得并不痛苦,活着才痛苦。

又将近黄昏了。

西风在呜咽,远处的流水也在呜咽。

朱泪儿望着新堆的坟墓,忽然放声痛哭起来,最后不停地说着:“我为什么不喝那杯酒?为什么不喝那杯酒?”

乌云掩去了落日,像是夕阳也在吝惜着它最后一抹颜色,不肯让人们在黑暗前享受最后一刻光明。

虽然没有雨,但天色却比有雨的时候更沉重。

朱泪儿流泪道:“原来她早已抱定了必死之心,我为什么却看不出,为什么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怪她……”

俞佩玉只是望着面前的一抔黄土,想到那一双多情的男女,为什么多情男女的归宿总是一抔黄土?

他悄悄擦了擦眼睛,道:“走吧。”

朱泪儿抬起头,嗄声道:“走吧?你难道只有这两个字可说?”

俞佩玉沉默了很久,黯然道:“我还有什么可说,我还能说什么?”

铁花娘忽然道:“至少我们不应该在这里流泪。”

朱泪儿道:“为什么?为什么?”

铁花娘四下望了一眼,似乎在寻找着隐藏在西风中,隐藏在暮色中的魅影,然后,她一字字道:“因为他若看到我们在痛苦流泪,一定会觉得很欢喜,我们为什么要让他欢喜?我有眼泪为何不能到别处去流?”

任何人都可以猜出她所说的“他”是什么人。

朱泪儿的目光,也不禁四下望了一眼,暮色中难道真有一双冷酷而带着讪笑的眼睛,在看着他们流泪?

俞佩玉用衣袖擦去了石碑上一点泥痕,道:“走吧。”

朱泪儿霍然站了起来,道:“走。”

连第一粒初星都还没有升起来,现在正是天地间最黯淡的时候,他们沿着呜咽的流水无言地走了段路。

俞佩玉走得最快,而且每一步都踏得很重,他似乎想将脚下的泥土踩碎,将整个大地都踩碎。

唐珏终于还是死了。

俞佩玉唯一的希望又已断绝。

他几乎已完全绝望,要完全放弃,因为他无论怎么奋斗,怎么挣扎,对方只要轻轻一挥手,就将他的希望打击得粉碎。

乌云下的山岳,看来是那么庞大,那么神秘,那么不可撼动,他的对手却比山岳更强大,又如乌云般高不可攀,不可捉摸。

任何人遇着这样的对手,都只有自认失败。

朱泪儿虽已赶到他的身旁,却不敢说话,因为她很了解他此刻的心情,她不知该说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俞佩玉忽然大声道:“我为什么要放弃?这次我就算已经失败,但下次我还有机会,下次就算又失败,还有再下次,是么?”

他这话虽是在对自己说的,但朱泪儿还是仰望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柔情,也充满了赞许,柔声道:“不错,只要我们没有倒下去,总有一天,我们要将他们打倒下去的。”

俞佩玉迎着风,挺起胸膛,道:“不错,一定有那么样一天。”

他接着道:“现在唐珏虽已死了,但我们还是要赶到唐家庄去,我们绝不能让那‘赶骡子的’在那里作威作福。”

听到“赶骡子的”这四个字,朱泪儿也不觉展颜笑了,道:“对,我们一定要令他再回去赶骡子,铁姑娘,你说……”

她刚回过头去唤铁花娘,语声就突然顿住,就像是有一双无形的、冰冷的手忽然扼住了她的喉咙。

铁花娘并没有在他们后面。

铁花娘竟忽然不见了。

他们沿着流水走过来,铁花娘本来一直跟在他们后面的,她似乎不愿插在俞佩玉和朱泪儿中间,又似乎怕惹朱泪儿讨厌,所以始终跟他们保持着一段距离,但这段距离并不算太远。

现在,朱泪儿极目望去,只能瞧见粼粼的波光银带般伸展到远方,已瞧不见铁花娘的人影。

朱泪儿的手脚都凉了,大声唤道:“铁姑娘,铁花娘,你在哪里?”

西风中也隐约传来一阵阵呼唤:“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但这只不过是朱泪儿自己的回声而已。

俞佩玉脸色也变了,翻身掠出,又掠回,拉起朱泪儿的手,再沿着流水向来路掠了回去。

黯淡的天空不知何时已有了星光,星光照着流水,流水映着星光,小溪旁比别的地方似乎亮得多。

但他们还是瞧不见铁花娘的人影。

朱泪儿的手已冷得像冰,但她却觉得俞佩玉的手仿佛比她更冷,她紧紧握住了他两根手指,道:“你想她……她会不会不告而别?”

俞佩玉道:“她为什么要不告而别?”

朱泪儿咬着嘴唇,道:“那么她……她难道已经被杨子江……”

俞佩玉忽然俯下身,自地上拾起了一只绣鞋,朱泪儿认得那正是铁花娘的鞋子,她的喉头立刻被塞住。

铁花娘在的时候,她只希望铁花娘走远些,愈远愈好,只要铁花娘瞧了俞佩玉一眼,她就觉得不舒服。

但现在铁花娘却“走”了,永远再也不会回来,朱泪儿却只觉得悲哀,她望着这只绣鞋,眼泪又已流下了面颊。

她在小溪旁挖了个坑,将这只绣鞋埋了下去,忽然道:“她也许只是自己走了,也许并没有遭杨子江的毒手。”

俞佩玉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也许。”

朱泪儿道:“她若是真的被杨子江害死了,我们为什么没有听到一点声音,她就算无力抵抗,至少总能发出呼喊才是。”

俞佩玉沉重地点着头道:“不错。”

朱泪儿道:“何况,人死了也有尸体的,而我们非但找不到她的尸体,简直连一点痕迹都看不到,难道她会忽然……”

说到这里,朱泪儿忽又掩面痛哭起来,嗄声道:“我何必自己骗自己,她明明遭了杨子江的毒手,我自己骗自己又有什么用?我早就知道杨子江绝不会放过她的,我知道他绝不会让我们活着到唐家庄,早已决心要将我们一个个地杀死。”

俞佩玉沉默了很久很久,道:“走吧。”

朱泪儿跳了起来,道:“对,我们走,去找他。”

俞佩玉道:“我们不去找他。”

朱泪儿道:“为什么?”

俞佩玉道:“我们等着他来找我们。”

朱泪儿咬着嘴唇,叹道:“不错,他既然一定会来找我们,我们何必去找他,可是……”

她仰面望着俞佩玉,道:“我们难道就在这里等着么?”

俞佩玉道:“我们到唐家庄去,无论怎么样,我们都非去不可。”

他的神情是那么坚决,无论什么人看到他的这种决心,都会知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令他决心动摇的。

朱泪儿也被他的决心感动了,也变得坚强起来,大声道:“对,我们活着要去唐家庄,死了变鬼,也要到唐家庄去。”

她说话的声音那么大,像是生怕那隐藏在暗中等着杀他们的人听不到,又像是要让天下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决心。

俞佩玉赞许地拍了拍她肩头,拉起了她的手,再也不肯放开,因为他生怕一放开她的手,她也会像铁花娘一样忽然自地面上消失,虽然他也知道以他们两人之力,也未必是那可怕敌人的对手。

此后的路途走起来更艰苦了。

他们绝不敢有丝毫疏忽大意,因为他们都知道任何一个微小的疏忽,都可以造成致命的结果。

杨子江随时随地都可以自黑暗中一掠而出,以他那不可思议的武功,向他们作致命之一击。

可是,天已渐渐亮了,杨子江竟一直都没有现身。

他们中午时,在一个村落中停留了片刻,吃了些东西,又往前走,直走到黄昏,杨子江还是没有出现。

现在,距离唐家庄已很近了。

黄昏,他们到了个小镇,俞佩玉忽然道:“我们在这里歇一夜,明天早上再到唐家庄去。”

朱泪儿温柔地望着他,轻轻叹息着道:“你实在应该好好地睡一觉了,否则怎么有精神做事。”

小镇上的客栈生意并不好,店伙巴结地替他们找了两间上房,但俞佩玉瞧了朱泪儿一眼,说道:“我们只要一间屋子。”

朱泪儿的心跳了起来,那店伙看来是既失望,又惊讶,他怎么看这两人也不像是一对夫妻。

关起房门后,朱泪儿的心跳得更厉害,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似乎不知道该将自己放在哪里才好。

俞佩玉小心地闩上门,又关起窗子,才对她温柔地一笑,道:“你睡吧。”

朱泪儿垂着头,鼓起勇气道:“你呢?”

俞佩玉笑道:“这两张椅子拼在一起,就是张很舒服的床了。”

朱泪儿咬着嘴唇,道:“你睡床,你比我更需要好好睡一觉。”

俞佩玉望着她纤弱的身子,凌乱的头发,和那双已微微有了些红丝的美丽的大眼睛。

他心里忍不住生出一种怜惜之意,心想:“杨子江说不定立刻就会出现的,此时此刻,我何必再守着那些死规矩,为何还要令她痛苦,为何不让她好好睡一觉,我今天晚上若和她睡在一张床上,难道我俞佩玉就不是君子了么?”

朱泪儿拿了床较薄的被,铺在椅子上,垂着头勉强一笑,道:“我在这里睡也很舒服,在我照顾三叔病的时候,就算站在那里都能睡得着的,我早就习惯了,你好好睡吧。”

俞佩玉忽然柔声道:“这张床很大,我们又都不是胖子,为什么不一起睡呢?”

朱泪儿手里刚拿起个枕头,枕头又掉了下去,她似乎想看俞佩玉一眼,却又没有勇气垂着头道:“你……你不怕……”

俞佩玉不让她说下去,抢着道:“我怕什么?你睡着了难道还会打人么?”

朱泪儿也笑了,脸上却泛起了一阵红霞,道:“我不会打人,做梦时却会踢人,小心我将你踢下床去。”

那张床实在并不太大,普天之下,任何一家客栈里,都不会为客人准备一张很大的床的。

因为客人们也并不需要一张很大的床,若有男女两个人要睡在一张床上,他们只希望床愈小愈好。

俞佩玉实在太累,很快就睡着了。

朱泪儿上床的时候,全身都紧张得像一张弓,她非但不敢去看俞佩玉,简直连俞佩玉盖的棉被都不敢碰。

前天晚上,她一心只想和俞佩玉睡在一起,但现在他们真的睡在一起了,她反而像是害怕得要命,用棉被紧紧地裹着身子,缩在角落里,耳朵贴在枕头上,只听得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

俞佩玉万一伸手过来,那怎么办呢?

朱泪儿不敢想,却又忍不住要去想,一想,她全身都发起热来,实在再也盖不住棉被,却又不敢不盖。

幸好俞佩玉已睡着了,朱泪儿才敢悄悄将脚伸到棉被外透透气,但俞佩玉一翻身,她又吓得立刻将脚缩了回去。

但是看到俞佩玉就在她身旁,她全身都充满了幸福之意,她恨不得跳起来放声高呼,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今夜,但此刻若真有人来了,她又立刻会羞得躲在床下去。

这就是少女——少女实在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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