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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健马长嘶(1)

马空群慢慢地坐了下来。

长桌在他面前笔直地伸展出去,就好像一条漫长的道路一样。

从泥沼和血泊中走到这里,他的确已走了段长路,长得可怕。

从这里开始,又要往哪里走呢?

难道又要走向泥沼和血泊中?

马空群慢慢地伸出手,放在桌上,面上的皱纹在清晨的光线中显得更多、更深,每一条皱纹都不知是多少辛酸血泪刻划出来的。

那其中有他自己的血,也有别人的!

花满天和云在天已等在这里,静静地坐着,也显得心事重重。

然后公孙断才踉跄走了进来,带着一身令人作呕的酒臭。

马空群没有抬头看他,也没有说什么。

公孙断只有自己坐下,垂下了头,他懂得马空群的意思。

这种时候,的确不是应该喝醉的时候。

他心里既羞惭,又愤怒——对他自己的愤怒。

他恨不得抽出刀,将自己的胸膛划破,让血里的酒流出来。

大堂里的气氛更沉重。

早膳已经搬上来,有新鲜的蔬菜和刚烤好的小牛腿肉。

马空群忽然微笑,道:“今天的菜还不错。”

花满天点点头,云在天也点点头。

菜的确不错,但又有谁能吃得下?天气也的确不错,但清风中却仿佛还带着种血腥气。

云在天垂着头,道:“派出去巡逻的第一队人,昨天晚上已经……”

马空群打断了他的话,道:“这些话等吃完了再说。”

云在天道:“是。”

于是大家都垂下头,默默地吃着。

鲜美的小牛腿肉,到了他们嘴里,却似已变得又酸又苦。

只有马空群却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他嘴嚼的也许并不是食物,而是他的思想。

所有的事,都已到了必须解决的时候。

有些事绝不是只靠武力就能解决的,一定还得要用思想。

他想的实在太多,太乱,一定要慢慢咀嚼,才能消化。

马空群还没有放下筷子的时候,无论谁都最好也莫要放下筷子。

现在他终于已放下筷子。

窗子很高。

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照出了大堂中的尘土。

他看着在阳光中浮动跳跃的尘土,忽然道:“为什么只有在阳光照射到的地方,才有灰尘?”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能回答。

这根本不能算是个问题。

这问题太愚蠢。

马空群目光慢慢地在他们面上扫过,忽然笑了笑,道:“因为只有在阳光照射到的地方,你才能看得见灰尘,因为你们若看不见那样东西,往往就会认为它根本不存在。”

他慢慢地接着道:“其实无论你看不看得见,灰尘总是存在的。”

愚蠢的问题,聪明的答案。

但却没有人明白他为什么要忽然说出这句话来,所以也没有人开口。

所以马空群自己又接着道:“世上还有许多别的事也一样,和灰尘一样,它虽然早在你身旁,你却一直看不见它,所以就一直以为它根本不存在。”

他凝视着云在天和花满天,又道:“幸好阳光总是会照进来的,迟早总是会照进来的……”

花满天垂首看着面前剩下的半碗粥,既没有开口,也没有表情。

但没有表情却往往是种很奇怪的表情。

他忽然站起来,道:“派出去巡逻的第一队人,大半是我属下,我得去替他们料理后事。”

马空群道:“等一等。”

花满天道:“堂主还有吩咐?”

马空群道:“没有。”

花满天道:“那等什么?”

马空群道:“等一个人来。”

花满天道:“等谁?”

马空群道:“一个迟早总会来的人。”

花满天终于慢慢地坐下,却又忍不住道:“他若不来呢?”

马空群沉下了脸,一字字道:“我们就一直等下去好了。”

他沉下脸的时候,就表示有关这问题的谈话已结束,已没有争辩的余地。

所以大家就坐着,等。

等谁呢?

就在这时,他们已听到一阵急骤的马蹄声。

然后就有条白衣大汉快步而入,躬身道:“外面有人求见。”

马空群道:“谁?”

大汉道:“叶开。”

马空群道:“只有他一个人?”

大汉道:“只有他一个人。”

马空群面上忽然露出一种很奇特的微笑,喃喃道:“他果然来了,来得好快。”

他站起来,走出去。

花满天忍不住道:“堂主等的就是他?”

马空群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却沉声道:“你们最好就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他忽又笑了笑,接着道:“但这次你们却不必一直等下去,因为我一定很快就会回来的。”

马空群若说你们最好留在这里,那意思就是你们非留在这里不可。

这意思每个人都明白。

云在天仰面看着窗外照进来的阳光,眼目中带着深思的表情,仿佛还在体味着马空群那几句话中的意思。

公孙断紧握双拳,眼睛里满布血丝。

今天马空群竟始终没有看过他一眼,这为的是什么呢?

花满天却在问自己:叶开怎么会突然来了?为什么而来的?

马空群怎么会知道他要来?

每个人心里都有问题,只有一个人能解答的问题。

这个人当然不是他们自己。

阳光灿烂。

叶开站在阳光下。

只要有阳光的时候,他好像就永远都一定是站在阳光下的。

他绝不会站到阴影中去。

现在他正仰着脸,看着那面迎风招展的白绫大旗,好像根本没有觉察到马空群已走过来。

马空群已走过来,站在他身旁,也仰起脸,去看那面大旗。

大旗上五个鲜红的大字。

“关东万马堂”。

叶开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好一面大旗,不知道你们是不是天天都将它升上去?”

马空群道:“是。”

他一直都在凝视叶开,观察着叶开面上的表情,观察得很仔细。

现在叶开终于也转过头,凝视着他,缓缓道:“要让这面大旗天天升上去,想必不是件容易事。”

马空群沉默了很久,也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的确不容易。”

叶开道:“不知道世上有没有容易事?”

马空群道:“只有一样。”

叶开道:“什么事?”

马空群道:“骗自己。”

叶开笑了。

马空群却没有笑,淡淡接着道:“你要骗别人虽很困难,要骗自己却很容易。”

叶开微笑着,道:“但一个人究竟为什么要骗他自己呢?”

马空群道:“因为一个人若能自己骗自己,他日子就会过得愉快些。”

叶开道:“你呢?你能不能自己骗自己?”

马空群道:“不能。”

叶开道:“所以你日子过得并不愉快。”

马空群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叶开看着他面上的皱纹,目中似已露出一些同情伤感之色。

这些皱纹都是鞭子抽出来的,一条藏在他心里的鞭子。

栅栏里的院子并不太大,外面的大草原却辽阔得无边无际。

人为什么总是将自己用一道栅栏圈住呢?

他们不知不觉地同时转过身,慢慢地走出了高大的拱门。

晴空如洗,长草如波浪般起伏,天地间却仿佛带着种浓冽的悲怆之意。

马空群纵目四顾,又长长叹息,黯然道:“这地方死的人已太多了。”

叶开道:“死的全是不该死的人。”

马空群霍然回头,目光灼灼,盯着他道:“该死的是谁?”

叶开笑了笑,道:“有人认为该死的是我,也有人认为该死的是你,所以……”

马空群道:“所以怎么样?”

叶开一字字道:“所以有人要我来杀你!”

马空群停下脚步,看着他,面上并没有露出惊奇的表情。

这件事好像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几匹失群的马,也不知从哪里跑了过来。

马空群突然纵身,掠上了一匹马,向叶开招了招手,就打马而出。

他似已算准叶开会跟去。

叶开果然跟去。

这地方本已在天边,这山坡更似在另一个天地里。

叶开来过。

马空群要说机密话的时候,总喜欢将人带来这里。

他好像只有在这里才能将自己心里围着的栏栅撤开去。

石碑上仍有公孙断那一刀砍出的痕迹。

马空群轻抚着碑上的裂痕,就像是在轻抚着自己身上的刀疤一样。

是不是因为这墓碑总要令他忆起昔日那些惨痛的往事?

良久良久,他才转过身。

风吹到这里,似也变得更凄凉萧索。

他鬓边白发已被吹乱,看来仿佛又苍老了些。

但他的眼睛却还是鹰隼般锐利,他盯着叶开,道:“有人要你来杀我?”

叶开点点头。

马空群道:“但你却不想杀我?”

叶开道:“你怎么知道?”

马空群道:“因为你若想杀我,就不会来告诉我了。”

叶开笑了笑,也不知是承认?还是否认?

马空群道:“你想必也已看出,要杀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叶开沉吟着,道:“你为何不问我,是谁要我来杀你?”

马空群道:“我不必问。”

叶开道:“为什么?”

马空群冷冷道:“因为我根本就从未将那些人看在眼里。”

他慢慢地接着道:“要杀我的人很多,但值得重视的却只有一个人。”

叶开道:“谁?”

马空群道:“我本来也不能断定这人究竟是你还是傅红雪。”

叶开道:“现在你已能断定?”

马空群点点头,瞳孔似在收缩,缓缓道:“其实我本来早就该看出来的。”

叶开目光闪动,道:“你认为那些人全是被傅红雪杀了的?”

马空群道:“不是。”

叶开道:“不是他是谁?”

马空群目中又露出痛恨之色,慢慢地转过身,眺望着山坡下的草原。

他没有回叶开的话,过了很久,才沉声道:“我说过,这地方是我用血汗换来的,绝没有任何人能从我手上抢去。”

这句话也不是回答。

叶开却像是已从他这句话中听出了一些特殊的意义,所以也不再问了。

天是蓝的,湛蓝中带着种神秘的银灰色,就像是海洋。

那面迎风招展的大旗,在这里看来已渺小得很,旗帜上的字迹也已不能辨认。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你本来若觉得一件事非常严重,但若能换个方向去看看,就会发现这件事原来也没什么了不起。

过了很久,马空群忽然说道:“你知道我有一个女儿吧?”

叶开几乎忍不住要笑了。

他当然知道马空群有个女儿。

马空群道:“你也认得她?”

叶开点点头,道:“我认得!”

马空群道:“你认为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叶开道:“她很好。”

他的确认为她很好。

有时她虽然像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但内心却还是温柔而善良的。

马空群又沉默了很久,忽又转身盯着叶开,道:“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她?”

叶开忽然发觉自己被问得怔住了,他从未想到马空群会问出这句话来。

马空群道:“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要问你这句话?”

叶开苦笑道:“我的确有点奇怪。”

马空群道:“我问你,只因我希望你能带她走。”

叶开又一怔,道:“带她走?到哪里去?”

马空群道:“随便你带她到哪里去,只要是你愿意去的地方,你都可以带她去,这里的东西,无论什么你们都可以带走。”

叶开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我带她走?”

马空群道:“因为……因为我知道她很喜欢你。”

叶开目光闪动,道:“她喜欢我,我们难道就不能留在这里?”

马空群的脸上掠过一层阴影,缓缓道:“这里马上就有很多事要发生了,我不愿意她也被牵连到里面去,因为她本来就跟这些事全无关系。”

叶开凝视着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的确是个很好的父亲。”

马空群道:“你答不答应?”

叶开目中忽然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也慢慢地转过身,去眺望山坡下的草原。

他也没有回答马空群的话,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说过,这里就是我的家,我既已回来,就不愿再走了。”

马空群变色道:“你不答应。”

叶开道:“我不能带她走,但却可以保证,无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她都绝不会被牵连进去。”

他眼睛里发出了光,慢慢地接着道:“因为那些事本来就跟她毫无关系。”

马空群看着他,眼睛里也发出了光,忽然拍了拍他的肩,道:“我请你喝杯酒去。”

酒在桌上。

酒并不能解决任何人的痛苦,但却能使你自己骗自己。

公孙断紧握着他的金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要喝酒,现在根本不是应该喝酒的时候。

但这杯酒却已是他今天早上的第五杯。

花满天和云在天看着他,既没有劝他不要喝,也没有陪他喝。

他们和公孙断之间,本就是有段距离的。

现在这距离好像更远了。

公孙断看着自己杯中的酒,忽然觉得一种说不出的寂寞孤独。

他流血,流汗,奋斗了一生,到头来换到的是什么呢?

什么都是别人的。

自己骗自己本就有两种形式,一种是自大;一种是自怜。

一个孩子悄悄地溜了进来,鲜红的衣裳,漆黑的辫子。

孩子虽也是别人的,但他却一直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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