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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祖孙

秋风扑面,已有冬意。

秋已残。

李寻欢的心境也正如这残秋般萧索。

“你留在这里,只有增加她的烦恼和痛苦……”

老人的话,似乎还在他耳边响着。

他也知道自己非但不该再见她,连想都不该想她。

他停下脚步,倚着一株枯树剧烈地咳嗽起来,等这阵咳嗽平息,他已决定不再想这些不应想的事。

幸好他还有许多别的事要想。

那老人不但是智者,也必定是位风尘异人,绝顶高手。世上无论什么事,他似乎都很少有不知道的。

但他的身份却实在太神秘。

他究竟是什么人?究竟隐藏了些什么?

孙驼子,李寻欢很佩服。

一个人若能在抹布和扫把间隐忍十五年,无论他是为了什么,都是值得人深深佩服的。

但他究竟是为了谁才这样做?

他们守护的究竟是什么?

至于孙小红——孙小红的心意,他怎会不知道?

但他却不能接受,也不敢接受。

总之,这一家人都充满了神秘,神秘得几乎已有些可怕……山村。

山脚下,枫林里,高高挑起一面青布酒旗。

酒铺的名字很雅,有七个字:“停车爱醉枫林晚。”

只看这名字,李寻欢就已将醉了。

酒不醇,却很清,很冽,是山泉酿成的。

山泉由后山流到这里,清可见底,李寻欢知道沿着这道泉水走到后山,就可在一片默林深处找到三五间精致的木屋。

阿飞和林仙儿就在那木屋里。

想到阿飞那英俊瘦削的脸,那明亮锐利的眼睛,那孤傲倔强的表情,李寻欢的血都似已沸腾了起来。

最令人难以忘怀的,还是他那难得见到的笑容,还有他那颗隐藏在冰雪后的火热的心。

近乡情怯。

李寻欢此刻正有这种心情,没有到这里的时候,他恨不得一步就赶到这里,到了这里,他反而像是有些不敢去看阿飞了。

他不知道阿飞这两年来已变成什么模样。

他不知道林仙儿这两年来是怎么样对待他的。

“她虽然像是天上的仙子,却专门带男人下地狱!”

阿飞是不是已落入地狱中了?

李寻欢不敢去想,他很了解阿飞,他知道像阿飞这种人,若为了爱情,是不惜活在地狱中的。

黄昏,又是黄昏。

小店中还没有燃灯。因为灯油并不便宜,而店里又没有别的客人。

李寻欢坐的位置,是这小店中最阴暗的角落里。

这是他的习惯,因为坐在这种地方,他可以一眼就看到走进来的人,而别人却很难发现他。

但他却绝未想到第一个走进来的人竟是上官飞。

他一走进来就在最靠近门口的位置上坐下,眼睛一直瞪着门外,仿佛是在等人,神情竟显得有些焦急,有些紧张。

这和他往昔那种阴沉镇静的态度大不相同。

他等的显然是个很重要的人,而且他单身前来,未带随从,显见这约会非但很重要,而且很秘密。

在这种偏僻的山村,怎会有令他觉得重要的人物?

那么他等的是谁呢?

他到这里来,是不是和阿飞与林仙儿有关系?

李寻欢以手支额,将面目隐藏了起来。

其实他用不着这样做,上官飞也不会看到他。

上官飞的眼睛一直瞪着门口,根本就没有向别的地方看一眼。

天色更暗。

小店中终于挂起了灯。

上官飞的神情显得更焦躁,更不安。

就在这时,已有两顶绿泥小轿停在门口,抬轿的都是三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子,崭新的蓝布衫裤,例赶千层浪绑腿,搬尖洒鞋,腰上还系着根血红腰带,看来又威武,又神气。

第一顶小轿中已走下个十三四岁的红衣小姑娘,虽然还没有吸引男人的魅力,但纤腰一握,倒也楚楚动人。

上官飞刚拿起酒杯,突然放下。

这小姑娘剪水般的双瞳四下一转,已盈盈来到他面前,面靥上带着春花般的微笑,嫣然裣衽道:“公子久候了。”

上官飞目光闪动,道:“你是……”

红衣小姑娘眼波又四下一转,悄声道:“停车爱醉枫林晚,娇靥红于二月花。”

上官飞霍然长身而起,道:“她呢?她不能来?”

红衣小姑娘抿嘴笑道:“公子且莫心焦,请随我来……”

李寻欢看着上官飞走出门,坐上了第二顶小轿,看着轿夫们将轿子抬起,他就发觉一件很奇怪的事。

这些轿夫们一个个都是年轻力壮,行动矫健,第一顶小轿的轿夫抬轿时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但第二顶小轿的轿夫抬轿时却显得吃力多了。

同样的轿夫,同样的轿子,上官飞的身材也并不高大,这第二顶轿子为何比第一顶重得多呢?

李寻欢立刻随着付清了酒账,走出了门。

他本不喜欢多管别人的闲事,更不愿窥探别人的隐私,但现在他却决定要尾随上官飞,看看他约会的究竟是什么人。

因为李寻欢总觉得他到这里来,必定和阿飞有些关系。

谁的事都可以不管,阿飞的事却是非管不可的。

这山村主要的道路只有一条,由官道岔进来,经过一家油盐杂货铺,一家米庄,一家小酒店,和七八户住家,便蜿蜒伸入枫林。

轿子已走入枫林。

前面的轿夫走得很轻松,脚步也很轻快,后面的轿夫却已在流汗,因为他们抬的这顶轿子不但重,而且轿子里还在不停地动。

突然,轿子里传出了一声笑。

笑声又娇,又媚,而且,还带着轻轻的喘息,无论任何人,只要他是男人,听了这种笑声都无法不动心。

只有最娇、最媚的女人,才会发出这种笑声。

但轿子里坐的明明是上官飞,难道上官飞已变成了女人?

过了半晌,轿子里又发出一声销魂的娇啼:“小飞,不要这样……在这里不可以……”

然后就听到上官飞喘息着说:“我简直等不及了……你知不知道我多想你。”

“原来你也和别的男人一样,想我,就是为了要欺负我。”

“对,我就是要欺负,因为我知道你喜欢被男人欺负,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喘息的声息更剧烈,但语声却低了。

“是是是,你欺负我吧……欺负我吧……”

语声愈来愈低,渐渐模糊,终于听不见。

轿子已上了山坡。

李寻欢倚在山坡下的一株枫树后,在低低的咳嗽。

“原来轿子里有两个人。”

其中一人自然是上官飞。

但一直在轿子里等着他的女人是谁?

那娇媚的笑声,那销魂的昵语,李寻欢听来都很熟悉。

他一向对女人很有经验,他知道世上会撒娇的女人虽然不少,但撒起娇来真能令男人动心的却不多。

他简直已可说出轿子里这女人的名字。

但他不敢说,因为他还没有确定。

无论对什么事,他都不肯轻易下判断,因为他不愿再有错误,对他说来,一次错误就已太多了。

他判断错一次,不但害了他自己一生,也害了别人一生。

山坡上,枫林深处,有座小小的楼阁。

轿子已在这小楼前停了下来,后面的轿夫正在擦汗,前面轿子那小姑娘已走了出来,走上了小楼旁的梯子,正在敲门。

“笃,笃笃”,她只敲了三声,门就开了。

第二顶轿子里直到这时才走出个人来。

是个女人。

李寻欢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出她的衣服和头发都已很凌乱,身段很诱人,走路的姿态更诱人。

她的腰在扭着,但扭得并不厉害,女人走路腰肢若不扭动,固然很无趣,但若扭得太厉害,也会令人觉得恶心。

这女人扭得恰到好处。

她的步履也很轻盈,走得并不快,也不太慢。

这种姿态李寻欢看来也很熟悉。

女人虽然都有两条腿,都会走路,但真正懂得如何走路的却不多,大多数女人走起路来不是像根木头,就是像只扫把。

还有一部分女人走路就像是不停地在抽筋。

只见她盈盈上了小楼,突然回过头来,向刚走出轿子的上官飞招了招手,才闪身入了门。

李寻欢只能看到她半边脸。

她的脸白中透红,仿佛还带着一抹春色。

这一次李寻欢终于确定了。

“这女人果然就是林仙儿!”

林仙儿在这里,阿飞呢?

李寻欢真想冲进去问问她,却又忍住,因为他不愿看到林仙儿和上官飞现在正要做的那件事。

他怕看到了会恶心。

李寻欢是个很奇怪的人。

他虽然并不是君子,但他做的事却是大多数“君子”不会做,不愿做,也永远无法做得到的。

他做的事简直没有任何人能做得到,因为世上只有这样一个李寻欢,以前固然没有,以后恐怕也不会再有了。

是以世上虽有些人一心只希望李寻欢快些死,但也有些人情愿不惜牺牲一切,让他活下去。

夜已深了。

李寻欢还在等着。

一个人在等待的时候,总会想起许多事。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阿飞的时候……阿飞正在冰天雪地中一个人慢慢地走着,看来是那么孤独,那么疲倦,但却宁愿忍受孤独、疲倦和饥寒,也不愿接受任何人的恩惠。

那天李寻欢并不寂寞,还有铁传甲和他在一起。

他不禁又想起了铁传甲,想起了他那张和善、忠诚的脸,想起了他那铁打般的胴体…… 只可惜他的胴体虽如钢铁般坚强,但一颗心却是那么脆弱,那么容易被感动,所以他活在世上,也总是痛苦多于欢乐。

想着想着,李寻欢突然又想喝酒了,幸好他身上常常都带着个扁扁的,用白银打成的酒瓶。

他取出酒瓶,将剩下的酒全部喝了下去。

然后他又咳嗽起来。

这两年他咳的次数似乎少了些,但一咳起来,就很难停止,他自然也知道这并不是好现象。

但他却并不忧虑。

他从来也不肯为自己忧虑。

就在这时,小楼上的门已开了。

上官飞已走了出来,自门里射出的灯光,照在他身上,他看来比平时愉快多了,只不过显得有些疲倦。

门里面伸出一只手,拉着他的手。

晚风中传来低低的细语,似在珍重再见,再三叮咛。

过了很久,那只手才缓缓松开。

又过了很久,上官飞才慢慢走下楼梯。

他走得很慢,不住回头,显然还舍不得走。

但这时小楼上的门已关了。

上官飞仰首望天,长长吸了口气,脚步突然加快,但神情看来还有些痴痴迷迷的,时而叹息。

“他是不是也被带入了地狱?”

小楼上的灯光很柔和,将窗纸都映成粉红色。

上官飞终于走了,李寻欢忽然觉得这少年也很可怜。

这世上有很多年轻人不但聪明,而且高傲,但他们却偏偏总是最容易被女人欺骗,被女人玩弄。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大步向小楼走了过去。

小楼设计得很巧妙,是用木架架在山腰上的,旁边有条窄窄的楼梯,看来很精致,也很新奇。

“笃”,李寻欢先敲了一声门,又“笃笃”接连敲了两声,他早已发觉那小姑娘敲门正是用这种法子。

“笃,笃笃”敲了三声后,门果然开了一线。

一人道:“你……”

他只说了一个字,就看清李寻欢了,立刻就想掩门。

但李寻欢已推开门走了进去。

开门的竟不是林仙儿,也不是那穿红衣服的小姑娘,而是个白发苍苍,满面皱纹的老太婆。

她吃惊地瞧着李寻欢,颤声道:“你……你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

李寻欢道:“我来找个老朋友。”

老太婆道:“老朋友?谁是你的老朋友?”

李寻欢笑了笑,道:“她看到我时,一定会认得的。”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走了进去。

老太婆想拦住他,又不敢,大声道:“这里没有你的老朋友,这里只有我,和我孙女两个人。”

李寻欢还是往里面走,这老太婆无论说什么,他都好像听不见。

小楼上一共隔出了三间屋子,一间客屋,一间饭厅,一间卧室,布置得自然都很精雅。

但三间屋子里都看不到林仙儿的影子。

那穿红衣服的小姑娘像是害怕得很,脸都吓白了,全身不停地发抖,躲在那老太婆怀里,眼睛瞪着李寻欢,颤声道:“奶奶这人是强盗么?”

老太婆吓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李寻欢虽常常被人看成浪子、色狼,甚至被人看成凶手,至少却还没有被人当做强盗。

他觉得有些哭笑不得,苦笑道:“你看我像不像强盗?”

小姑娘咬着嘴唇道:“你若不是强盗,为什么三更半夜闯到人家里来?”

李寻欢道:“我是来找林姑娘的。”

小姑娘像是觉得他很和气,已不太害怕了,眨着眼道:“这里没有林姑娘,只有位周姑娘。”

林仙儿莫非用了化名?

李寻欢立刻追问道:“周姑娘在哪里?”

小姑娘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姓周,周姑娘就是我。”

李寻欢笑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简直像是个呆子。

小姑娘似乎也觉得有些好笑,目中闪动着笑意,道:“但我却不认得你,你为何来找我?”

李寻欢苦笑道:“我找的是位大姑娘,不是小姑娘。”

小姑娘摇着头道:“这里没有大姑娘。”

李寻欢道:“这里刚刚没有人来过?”

小姑娘道:“有人来过……”

李寻欢抢着问道:“谁?”

小姑娘道:“我和我奶奶,我们刚从镇上回来。”

她眼珠子转动,又道:“这里只有两个人,小的是我,大的是我奶奶,但她也早就不是姑娘了,你总不会是找她吧?”

李寻欢又笑了。

他觉得自己很笨的时候,总是会发笑。

小姑娘道:“除了我和我奶奶外,这里既没有人来过,也没有人出去,你若是看到别人,一定是见着鬼了。”

李寻欢的确没有看到有人出去。

门窗一直都是关着的,也不像有人出去过的样子。

但他却明明看到林仙儿走进来。

难道他真的见着鬼了么?

难道从轿子里走出来的那女人,就是这老太婆?

老太婆忽然跪了下来,道:“我们祖孙都是可怜人,这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大爷你无论看上了什么,只管拿走就是。”

李寻欢道:“好。”

饭厅的桌上有瓶酒。

李寻欢拿起了这瓶酒,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只听那小姑娘在后面偷偷笑着道:“原来这人并不是强盗,只不过是个酒鬼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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