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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新仇旧恨(1)

王大洪慢慢地往外走,走了两步,突然翻身!

青蓝色的剑光一闪,已闪电般向傅红雪的左肋下刺了过去。

没有人能想到这变化,何况是一对正沉醉在对方怀抱中的恋人?

傅红雪用两只手紧拥着翠浓,肋下完全暴露着,本就是最好的攻击目标。

这一剑不但又快又狠,而且正是看准了对方的弱点才下手的。

为了要刺出这一剑,这个人显然已准备了很多年,多年来积压着的仇恨和力量,已完全在这一剑中发泄!

傅红雪非但没有看见,甚至完全没有感觉到。

但翠浓却恰巧在这一瞬间张开眼,恰巧看见了墙上的影子。

她连想都没有想,突然用尽全身力量,推开了傅红雪,用自己的身子,去挡这一剑。

剑光一闪,已刺入了她的背脊。

一阵无法形容的刺痛,使得她只觉得整个人都仿佛已被撕裂。

可是她的眼睛,却还是在看着傅红雪。

她知道从今以后,只怕再也看不到傅红雪了,所以现在只要能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她咬着牙,不让自己晕过去。

没有人能形容出她此刻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人能了解。

那不仅是悲伤,也是欣慰。

因为她虽然已快死了,但傅红雪却还可以活下去。

因为她终于已能让傅红雪明白,她对他的情感有多么深远,多么真挚。

她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甜蜜的微笑。

因为她活得虽然卑贱,可是她的死,却是高贵伟大的。

她的生命总算已有了价值。

傅红雪又倒在床上,看着她,看着她混合着痛苦和安慰的眼光,看着她凄凉而甜蜜的微笑。

他的心已碎了。

翠浓看着他,终于挣扎着说出了一句话。

“你要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要害你。”

傅红雪道:“我……我相信你。”

他用力咬着牙,但满眶热泪,还是已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翠浓嫣然一笑,突然倒下去,苍白美丽的脸已变成死黑色。

短剑还留在她背上。

薄而利的剑锋,已刺入了她的骨节,被夹住。

王大洪一时间竟没有拔出来,只有放开手,一步步向后退。

他希望能退出去,希望傅红雪在这强烈的悲伤和震惊下,忘记了他。

傅红雪的确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只不过从紧咬着的牙缝中吐出两个字。

“站住!”

没有人能形容这两个字中包含的仇恨和怨毒,甚至没有人能想象。

在灯光下看来,王大洪忠厚善良的脸,已变得魔鬼般狰狞恶毒。

可是他还是站住了。

傅红雪的声音中,竟似有一种足以令神鬼震慑的力量。

仇恨的力量。

王大洪突然狞笑道:“你一定想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人。”

傅红雪点点头。

王大洪道:“我是来要你命的人!”

傅红雪平静地道:“你也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行刺的凶手?”

王大洪道:“我不是,我要杀的只是你!”

傅红雪道:“为什么?”

王大洪冷笑道:“你能杀别人,别人为什么不能杀你?”

傅红雪道:“我不认得你。”

王大洪道:“你也不认得郭威,但你却杀了他,还杀了那可怜的孩子。”

傅红雪的心已沉了下去,道:“你是为他们来复仇的?”

王大洪道:“不是。”

傅红雪道:“你为的是什么?”

王大洪道:“杀人的理由有很多,并不一定是为了仇恨。”

他冷笑着,又道:“那孩子平生从未做过一件害人的事,更没有杀过人,但现在却已死在你手里,你呢?你已杀过多少人?你杀的人真是全部该杀的?”

傅红雪突然觉得手足冰冷。

王大洪道:“只要你杀过一个人,就可能有无数人要来杀你!只要你杀错过一个,就永远无权再问别人为什么来杀你!”

傅红雪慢慢地站起来,俯下身,轻轻拉起了翠浓的手。

这双手本是温暖而柔软的,只有在这双手轻抚着时,他才会暂时忘记那种已深入骨髓的仇恨,他的心才会有片刻宁静。

但现在这双手似已完全冰冷僵硬。

他没有流泪,只是痴痴地看着她,仿佛又已忘记了王大洪的存在。

他苍白的脸上,几乎已变得完全没有表情。

可是他另一只手却已握住了他的刀。

漆黑的刀,黑得令人心碎。

无论谁看见这柄刀,都立刻会觉得有一股刺骨的寒意自足底升起。

王大洪看见了这柄刀,他的手似乎也突然变得冰冷僵硬。

傅红雪还是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道:“你可以杀我,无论谁都可以杀我,但却不该杀她的。”

他的声音奇异而遥远,仿佛来自远山,又仿佛来自地狱。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也不管你是为什么而来的,你杀了她,我就要你死!”

王大洪脸也变为灰色,却还是在冷笑着,道:“现在你还有拔刀的力气?”

傅红雪没有回答。

他只是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向王大洪走过去,握着他的刀走过去。

刀鞘漆黑,眸子漆黑。

漆黑的眸子,瞬也不瞬地盯在王大洪咽喉上。

王大洪的呼吸突然停顿,就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铁手,扼住了咽喉。

他已不再往后退,因为他也知道,现在根本已无路可退。

刀虽然还没有拔出来,可是他整个人却似已全都在这柄刀的阴影笼罩下。

黑暗而巨大的阴影,压得他的心一直在往下沉,似已将沉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傅红雪已走过来,走路的姿态虽然奇特笨拙,可是只要他手里还握着他的刀,就绝不会有人觉得他是个笨拙的跛子。

他的人似已和他的刀结为一体。

王大洪看着他的刀,忽然长长叹息。

傅红雪道:“你已后悔?”

王大洪点点头,黯然道:“我只后悔没有听信一个人的话。”

傅红雪道:“什么话?”

王大洪道:“他本来要我先毁了你这柄刀的。”

傅红雪道:“先毁这柄刀?”

王大洪道:“这柄刀虽然并不特别,但是对你来说,它的价值却很特别。”

傅红雪道:“哦?”

王大洪道:“因为这柄刀就像是你的拐杖一样,若没有这柄刀的话,你只不过是个可怜的跛子而已,你只有在手里握着这柄刀的时候,才能站得直。”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已似有火焰在燃烧。

王大洪注意着他脸上的表情道:“这些话当然不是我说的,因为我以前根本就没见过你,根本就不了解你。”

傅红雪道:“这些话是谁说的?”

王大洪道:“是一个人。”

傅红雪道:“什么人?”

王大洪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傅红雪道:“你来杀我是不是这个人要你来的?”

王大洪道:“也许是,也许不是。”

他脸上忽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接着又道:“不管怎么样,你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人是谁的……而且也永远猜不出来的。”

这句话已无异承认,他来杀傅红雪,的确是受人主使。

他本来确实没有要杀傅红雪的理由。

这世上虽然有很多人会无故杀人,但他却绝不是这种人。

能用这种周密恶毒的计划来杀人的,就绝不会是这种人。

傅红雪忽然抬起头,漆黑的眸子也已开始燃烧,燃烧着的眸子已盯在他脸上。

王大洪的神情反而平静了下来,冷冷道:“你为什么还不拔刀?”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说道:“因为我不懂。”

王大洪道:“什么事不懂?”

傅红雪道:“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替别人死?”

王大洪道:“替别人死?”

傅红雪道:“你本来只不过是个受人利用的工具,根本不值得我动手杀你。”

王大洪道:“哦?”

傅红雪道:“我应该杀的,本是那个叫你来杀我的人。”

王大洪道:“只要我说出那个人是谁,你难道就肯放我走?”

傅红雪冷冷道:“我说过,你这种人根本就不值得我动手。”

王大洪突然沉默,显然在考虑。

傅红雪提出的条件实在很诱人,无论谁都会考虑考虑的。

只要能活得下去,相信世上绝没有真正想死的人。

傅红雪并没有催促。

当别人在考虑下决定时,你若催促他,压迫他,得到的效果往往是相反的。

这道理傅红雪也懂。

过了很久,王大洪忽然道:“你应该看得出我不是个君子。”

傅红雪沉默,默认。

王大洪道:“像我这种人,为了要保全自己的性命,无论谁我都会出卖的。”

傅红雪冷冷道:“你并不笨。”

王大洪道:“所以我还有一个问题。”

傅红雪等着他问。

王大洪道:“我怎知你现在一定能杀得了我?也许你现在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那么,我又何必将别人的秘密告诉你?”

傅红雪也没有回答这句话。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凝视着这个人,过了很久,才缓缓地道:“我本该一刀削落你的耳朵,让你相信的。”

王大洪道:“哦?”

傅红雪道:“可是你这种人非但不值得我动手,更不值得我拔刀。”

王大洪道:“哦?”

傅红雪道:“但我却不能不让你明白一件事。”

王大洪道:“什么事?”

傅红雪道:“我不用刀,也一样可以杀你。”

王大洪笑了。

他当然不信傅红雪会放下这柄刀。

但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傅红雪已放下手里的刀,放在桌上。

他好像决心要证明一件事——没有这柄刀,他还是一样可以站得起来。

王大洪果然显得惊讶——也就在他脸上刚开始露出惊讶之色的这一刹那间,他手里又多了柄短剑,闪动着惨碧光芒的短剑。

剑光一闪,已刺向傅红雪的胸膛。

王大洪当然并不是个生意人,“王大洪”也当然绝不是他的真名。

他一剑刺出时,无论谁都看得出,这个人非但一定是个成名的剑客,而且一定是杀人的专家。

他的剑法恶毒而辛辣,虽然没有繁复奇诡的变化,但在杀人时却很有效。

这一剑刺出,就像是毒蛇的舌信。

傅红雪已无法挥刀招架,他手里已没有刀。

可是他还有手。

手是苍白的。

他身子一闪,苍白的手突然间向剑上抓了过去。

他似已忘了自己这双手是血肉,不是钢铁,似已忘了自己手里已没有刀。

这是不是因为他感觉中,他的手已和他的刀永远结成一体?

这是不是因为他根本没有空着手的习惯?

剑上淬着剧毒,只要他的手被划破一点,他就要倒下去。

王大洪的剑没有变招。他当然不肯变招,他希望傅红雪能抓住他的剑,抓得愈用力愈好。

真正的聪明人,永远不会将别人当作呆子。

将别人当作呆子的人,到最后总是往往会发现,真正的呆子不是别人,是自己。

王大洪觉得傅红雪实在是个呆子。

除了呆子外,还有谁会用自己的手去抓一柄淬过毒的利剑!

这也许只因为他受的刺激大,所以脑袋里已出了毛病。

王大洪几乎已快笑出来了。

他当然还没有笑出来,因为这本来是一瞬间发生的事。

他也知道自己这一剑招式已用老,速度已慢了下来。

这一剑既没有刺中对方,本就该早已变招的。

现在他只等着傅红雪的手抓上来。

就在这时,他突然觉得眼前一花,苍白的手已打在他黝黑的脸上。

在最后的一刹那间,傅红雪的招式竟突然变了,变得真快,快得无法思议。

他只觉得眼前突然变成一片黑暗,头脑中突然一阵晕眩,什么事都已感觉不到。

等他再清醒时,才发现自己竟已倒在墙角,鼻子里还在流着血,脸上就像是尖针在刺着,左边的颧骨碎裂,鼻梁的位置已改变。

他能抬起头来时,才发现自己手里的剑,已到了傅红雪手上。

傅红雪凝视着这柄剑,过了很久,才转向他,冷冷道:“这柄剑不是你的?”

王大洪摇摇头。

傅红雪道:“你用的本是长剑。”

王大洪点点头。

用长剑的人突然改用短剑,出手固然更快,但力量和部位就无法拿捏得很准了。

这点他自己也很明白。

傅红雪道:“这柄剑也是那个人给你的?”

王大洪又点点头。

傅红雪忽然将剑抛在他脚下,道:“你若想再试一次,不妨将这柄剑再拿回去。”

王大洪又摇摇头,连看都不敢再看这柄剑一眼。

他的勇气似已完全崩溃。

傅红雪冷冷道:“你为什么不愿再试?现在我手里还是没有刀,还只不过是个可怜的跛子。”

王大洪道:“你不是。”

他忽然长长叹息,道:“你也不是呆子。”

——将别人当作呆子的人,到最后往往会发现真正的呆子并不是别人,是自己。

这点他现在也终于明白。

傅红雪道:“现在你已肯说出那个人是谁?”

王大洪突又长叹,道:“就算我说出来,也没有用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王大洪道:“因为你绝不会相信。”

傅红雪道:“我相信。”

王大洪迟疑着,道:“我能不能相信你呢?你真的肯放我走。”

傅红雪道:“我已说过一次。”

有些人说的话,一次就已足够。

王大洪终于松了口气,道:“那个人本是你的朋友,你的行踪,没有人比他知道得更清楚。”

傅红雪突然握紧着双拳,似已隐隐猜出这个人是谁了。

他没有朋友。

在这世界上,也许只有一个人能够勉强算是他的朋友,因为他已能感觉到一种被朋友出卖的愤怒和痛苦。

但他却还是不愿相信,不忍相信,所以他还是忍不住要问。

“这个人姓什么?”

王大洪道:“他姓……”

突然间,刀光一闪。

只一闪,比电光还快的一闪,然后所有的声音都突然停顿。

“他姓……”

王大洪永远也不能说出这个人姓什么了,他也已用不着再说。

这柄短刀已说明了一切。

——刀光一闪,一柄短刀插上了李马虎的手腕。

——刀光一闪,一柄短刀杀了那无辜的孩子。

现在刀光又一闪,封住了王大洪的口。

三柄同样的刀,同样的速度,同样可怕。

三柄刀当然是同一个人发出的。

王大洪眼睛凸出,张大了嘴,伸出了舌头,他的咽喉气管被一刀割断,他死得很快。

可是他死不瞑目。

他死也不相信这个人会杀他。

傅红雪也不信。

他不愿相信,不忍相信,但现在却已不能不信。

——看不见的刀,才是最可怕的刀。

——能令人看不出他真正面目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人。

傅红雪忽然发觉,叶开这个人远比那闪电般的飞刀还可怕。

刀是从窗外射进来的,但窗外却没有人。

夜,秋夜。

夜已很深,秋也已很深。

暴雨初歇,地上的积水里,也有点点星光。

傅红雪抱着翠浓,从积水上踩过去,踩碎了这点点星光。他的心也仿佛被践踏着,也已碎了。

风很轻,轻得就像是翠浓的呼吸。

可是翠浓的呼吸久已停顿,温暖柔软的胴体也已冰冷僵硬。那无限的相思,无限的柔情,如今都已化作一摊碧血。

傅红雪却将她抱得更紧,仿佛生怕她又从他怀抱中溜走。

但这次她绝不会再走了。她已完全属于他,永远属于他。

泉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过了清溪上的小桥,就是山坡。

他不停地向前走,踏过积水,跨过小桥,走上山坡,一直走向山最高处。

星已疏了,曙色已渐渐降临大地。

他走到山巅,在初升的阳光中跪下,轻轻地放下了她。

金黄色的阳光照在她脸上,使得她死灰色的脸看来仿佛忽然有了种圣洁的光辉。

无论她生前做过什么事都无妨,她的死,已为她洗清了她灵魂中所有的污垢。

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比为别人牺牲自己更神圣?更伟大?

他跪在山巅,将她埋葬在阳光下。

从今以后,千千万万年,从东方升起的第一线阳光,都将照在她的坟墓上。

阳光是永恒的,就像是爱情一样。

爱情有黯淡时,阳光也一样。

太阳升起又落下。

傅红雪下山时,已是第二个晚上。

大病初愈后,再加上这种几乎没有人能忍受的打击,他整个人剩下的还有什么?

除了悲伤、哀痛、愤怒、仇恨外,他还有什么?

还有恐惧。

一种对寂寞的恐惧。

从今以后,千千万万年,他是永远再也见不着她,那像永恒的孤独和寂寞,要如何才能解脱?

这种恐惧才是真正没有人能忍受的。

既不能忍受,又无法解脱,就只有逃避,哪怕只能逃避片刻也好。

山下的小镇上,还有酒。

酒是苦的也好,是酸的也好,他只想大醉一场,虽然他明知酒醒后的痛苦更深。

醉,的确不能解决任何事,也许会有人笑他愚蠢。

只有真正寂寞过、痛苦过的人,才能了解他这种心情。

客栈中的灯光还亮着,他紧紧握着他的刀走过去。

他醉了。

他醉得很快。

人在虚弱和痛苦中,本就醉得快。

他还能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这小客栈的老板娘从柜台后走过来,用大碗敬了他一碗酒。

这老板娘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肥胖的脸上还涂着厚厚的脂粉,只要一笑起来,脸上的脂粉就会落在酒碗里。

可是她的酒量真好。

他只记得自己好像也敬了她一碗,然后他整个人就突然变成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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