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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刀下亡魂(2)

这句话说完,傅红雪已燕子般掠进来。

但他已迟了。

薛斌和他的老家人都已倒下去,大笑着倒了下去。

他们胸膛上都已刺入了一柄刀。

一柄锋利的短刀。

刀柄握在他们自己的手里。

风吹着梧桐,风剪不断,愁也剪不断。

但仇恨却可以断的——剪不断,却砍得断。

薛斌用自己的刀,砍断了这段十九年的冤仇。

现在已没有人能再向他报复。

就连傅红雪也不能!

他只有看着,看着地上的两个死人,死人的脸上,仿佛还带着揶揄的微笑,仿佛还在对他说:“我们已活够了,你呢?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活的?”

为了复仇?

这段仇恨是不是真的应该报复?

“那次我们做的事,虽然不够光明磊落,但现在若回到十九年前,我还是会同样再做一次!”

“洁如本来是我的,但是白天羽却用他的权威和钱财,强占了她。”

“我为什么要说谎?你难道从未听说过你父亲是个怎么样的人,那么我可以告诉你,他是个……”

“我也只有一句话要说,那白天羽实在不是个好东西!”

薛斌的话,柳东来的话,老家人的话,就像是汹涌的浪涛,一阵阵向他卷过来。

他们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他们说的话为什么全都一样?

傅红雪拒绝相信。

他父亲在他心目中,本来是个神,他一向认为别人也将他父亲当作神。

但现在,他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恐惧,因为现在就连他自己也开始怀疑。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在武林中极有身份地位的人,都不惜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孤注一掷,不顾一切地要去杀他?”

这问题有谁能回答?有谁能解释?

傅红雪自己不能。

他站在那里,看着地上的尸身,身子又开始不停地发抖。

风吹进来,吹起了死人头上的白发。

他们都已是垂暮的老人,他们做的事就算真的不可宽恕,也未必一定要杀了他们。

傅红雪对自己做的事是否正确,忽然也起了怀疑。

他本是为了复仇而生,为了复仇而活着的。

但现在他却已不知该怎么办了。

是不是应该再去追杀别的人?

还是应该饶恕了他们?

这仇恨若是根本不应该去报复,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死人的脸,已渐渐僵硬,脸上那种揶揄的笑容,变得更奇特诡秘。

他们的眼睛本是凸出来的,现在眼睛里竟突然流下泪来。死人绝不会流泪。

他们流的不是泪,是血!

他们的嘴角也在流血,七孔中都在流血,一种紫黑色的,闪动着惨绿碧光的血。

那也绝不像人类流出的血。

就连地狱中的恶鬼,流出的血都未必有如此诡秘,如此可怕。

这难道是他们在向傅红雪抗议?

傅红雪的手还是紧紧地握着刀,但他的掌心已沁出冷汗。

他忽然想冲出去,赶快离开这地方,愈快愈好。

可是他刚转过身,就看见了叶开。

这阴魂不散的叶开。

叶开也在看着地上的死人,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丁灵琳远远地站在后面,连看都不敢往这里看。

她并不是从来没有看见死人,但却实在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可怕的死人。

傅红雪道:“你又来了。”

叶开点点头,道:“我又来了。”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总是要跟着我?”

叶开道:“这地方难道只有你一个人能来?”

傅红雪不说话了。

其实这次他并不是不愿意见到叶开。

因为他刚才见到叶开时,心里的孤独和恐惧就忽然减轻了很多。

也许他一直都不是真的不愿意见到叶开的,也许他每次见到叶开时,心里的孤独和恐惧都会减轻些。

可是他嘴里绝不说出来。

他不要朋友,更不要别人的同情和怜悯。

丁灵琳身上的铃铛又在“叮铃铃”地响,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这铃声听来非但毫不悦耳,而且实在很令人心烦。

傅红雪忍不住道:“你身上为什么要挂这些铃?”

丁灵琳道:“你身上也一样可以挂这么多铃的,我绝不管你。”

傅红雪又不说话了。

他说话,只因为他觉得太孤独,平时他本就不会说这句话。

现在他已无话可说。

所以他走了出去。

叶开忽然道:“等一等。”

傅红雪平时也许不会停下来,但这次却停了下来,而且回过了身。

叶开道:“这两人不是你杀的。”

傅红雪点点头。

叶开道:“他们也不是自杀的。”

傅红雪道:“不是?”

叶开道:“绝不是!”

傅红雪觉得很惊异,因为他知道叶开并不是个会随便说话的人。

“可是我亲眼看见他们将刀刺入自己的胸膛。”

叶开道:“这两柄刀就算没有刺下去,他们也一样非死不可。”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他们早已中了毒。”

傅红雪悚然道:“酒里有毒?”

叶开点点头,沉声道:“一种很厉害,而且很奇特的毒。”

傅红雪道:“他们既已服毒,为什么还要再加上一刀?”

叶开缓慢地道:“因为他们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已经中了毒。”

傅红雪道:“毒是别人下的?”

叶开道:“当然。”

傅红雪道:“是谁?”

叶开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也正是我最想不通的事。”

傅红雪没有开口。

他知道连叶开都想不通的事,那么能想通这事的人,就不会太多了。

叶开道:“能在薛斌酒里下毒的人,当然对这里的情况很熟悉。”

傅红雪同意。

叶开道:“薛斌已经知道你要来找他,他已经抱了必死之心,所以才会先将家人全部遣散。”

傅红雪同意。

他在路上也遇见过被遣散了的好汉庄的壮丁。

叶开道:“下毒的人既然对这里的情况很熟悉,当然知道薛斌是非死不可的。”

傅红雪同意,这道理本就是谁都想得通的。

叶开道:“薛斌既已必死,他为什么还要在酒里下毒呢?”

这道理就说不通了。

傅红雪道:“也许是薛斌自己下的毒。”

叶开道:“不可能。”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他用不着多此一举。”

傅红雪道:“也许他怕没有拔刀的机会!”

叶开道:“要杀你,他当然没有拔刀的机会,可是一个人若要杀自己,那机会总是随时都有的。”

傅红雪不太同意,却也不能否定。

他可以不让薛斌有拔刀自尽的机会,但是他绝不会想到这一招。

叶开道:“最重要的是,薛斌绝不会有这一种毒药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他一向自命为好汉,生平从不用暗器,对使毒的人更深恶痛绝,像他这种人,怎么肯用毒药毒死自己?”

他不让傅红雪开口,很快接着又道:“何况这种毒药本就是非常少有的,而且非常珍贵,因为它发作时虽可怕,但无论下在酒里水里,都完全无色无味,甚至连银器都试探不出。”

傅红雪道:“你认得出这种毒药?”

叶开笑了笑,道:“只要是世上有的毒药,我认不出的还很少。”

傅红雪道:“这种毒药是不是一定要用古玉才能试探得出?”

要试探毒药,大多用银器。

用古玉是极特殊的例外。

叶开道:“你居然也知道这法子?”

傅红雪冷冷道:“对毒药我知道得虽不多,但世上能毒死我的毒药却不多。”

叶开笑了,他知道傅红雪并不是吹牛。

白凤公主既然是魔教教主的女儿,当然是下毒的大行家。

她的儿子怎么可能被人毒死。

傅红雪也许不善用毒,也许没有看过被毒死的人,可是对分辨毒性的方法,他当然一定知道得很多。

只不过他懂得虽多,经验却太少。

傅红雪道:“你的判断是薛斌绝不会自己在酒里下毒?”

叶开道:“绝不会。”

傅红雪道:“别人既然知道他已必死,也不必在酒里下毒。”

叶开道:“不错。”

傅红雪道:“那么这毒是哪里来的呢?”

叶开道:“我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

傅红雪在听着。

叶开道:“下毒的人一定是怕他在你的面前说出某件秘密,所以想在你来之前,先毒死他。”

傅红雪道:“可是我来的时候,他还没有死。”

叶开道:“那也许因为你来得太快,也许因为他死得太慢。”

傅红雪道:“在我来的时候,他已经至少喝了四五杯。”

叶开道:“酒一端上来已下了毒,但薛斌却过了很久之后才开始喝,所以酒里的毒已渐渐沉淀。”

傅红雪道:“所以他开始喝的那几杯酒里,毒性并不重?”

叶开道:“不错。”

傅红雪道:“所以我来的时候,他还活着。”

叶开道:“不错。”

傅红雪道:“所以他还跟我说了很多话。”

叶开点点头。

傅红雪接口道:“可是他并没有说出任何人的秘密来。”

叶开道:“你再想想。”

傅红雪慢慢地走出去,面对着满院凄凉的秋风。

风中的梧桐已老了。

傅红雪沉思着,缓缓道:“他告诉我,他们在梅花庵外等了很久,忽然有人说,人都到齐了。”

叶开的眼睛立刻发出了光,道:“他怎么知道人都到齐了?他怎么知道一共有多少人要来?这件事本来只有马空群知道。”

傅红雪点点头。

叶开道:“但马空群那时一定还在梅花庵里赏雪喝酒。”

傅红雪道:“薛斌也这么说。”

叶开道:“那么说这话的人是谁呢?”

傅红雪摇摇头。

叶开道:“薛斌没有告诉你?”

傅红雪的神色就好像这秋风中的梧桐一样萧索,缓缓道:“他说他就算知道,也绝不会告诉我。”

他的心情沉重,因为他又想起了薛斌说过的另一句话:“白天羽实在不是个东西。”

这句话他本不愿再想的,可是人类最大的痛苦,就是心里总是会想起一些不该想、也不愿去想的事。

叶开也在沉思着,道:“在酒中下毒的人,莫非就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说‘人都到齐了’的那个人?”

傅红雪没有回答,丁灵琳却忍不住道:“当然一定就是他。”

叶开道:“他知道薛斌已发现了他的秘密,生怕薛斌告诉傅红雪,所以就想先杀了薛斌灭口。”

丁灵琳叹了口气,道:“但他却看错了薛斌,薛斌竟是个很够义气的朋友。”

叶开道:“就因薛斌是他很熟的朋友,所以他虽然蒙着脸,薛斌还是听出了他的口音。”

丁灵琳道:“不错。”

叶开道:“那么他若自己到这里来了,薛斌就不会不知道。”

丁灵琳道:“也许他叫别人来替他下毒的。”

叶开沉吟道:“这种秘密的事,他能叫谁来替他做呢?”

丁灵琳道:“当然是他最信任的人。”

叶开道:“他若连薛斌这种朋友都不信任,还能信任谁?”

丁灵琳道:“夫妻、父子、兄弟,这种关系就都比朋友亲密得多。”

叶开叹息着,道:“只可惜现在薛家连一个人都没有了,我们连一点线索都问不出来。”

丁灵琳道:“薛家的人虽然已经走了,但却还没有死。”

叶开点了点头,走过去将壶中的残酒嗅了嗅,道:“这是窖藏的陈年好酒,而且是刚开坛的。”

丁灵琳嫣然道:“你用不着卖弄,我一向知道你对酒很有研究——对所有的坏事都很有研究。”

叶开苦笑道:“只可惜我却不知道薛家酒窖的管事是谁?”

丁灵琳道:“只要他还没有死,我们总有一天能找得出他来的,这根本不成问题。”

她凝视着叶开,慢慢地接着道:“问题是你为什么要对这件事如此关怀,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傅红雪霍然回头,瞪着叶开,道:“这件事跟你全无关系,我早就告诉过你,莫要多管我的闲事。”

叶开笑了笑,道:“我并不想管这件事,只不过觉得有点好奇而已。”

傅红雪冷笑。

他再也不看叶开一眼,冷笑着走出去。

丁灵琳忽然道:“等一等,我也有句话要问你。”

傅红雪还是继续往前走,走得很慢。

丁灵琳道:“她呢?”

傅红雪骤然停下了脚步,道:“她是谁?”

丁灵琳道:“就是那个总是低着头,跟在你后面的女孩子。”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抽紧。

然后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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