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九日重阳节,这天,清安泰兴致勃勃地按照汉人习俗,带领府内的属下与幕宾们到城外郊游登高。并非是附庸风雅,也不是真有此闲情逸致,这是他笼络人的一种方法。
可老天不作美,行前朗朗的碧空上万里无云,艳阳高照,刚刚出门,天上就飘来阵阵乌云。一行人没走多远,老天就淅沥沥下起小雨。
清安泰笑道:“得,我就是个穷忙的命,好不容易今儿个想跟大伙出来玩玩,老天却不帮忙。诸位,别犹豫了,打道回府呗。”
幸亏转回的快,他们刚回到巡抚府,雨就哗啦啦下大了。
众人乘兴而出,扫兴而归,失去一次曲水流觞,饮酒赋诗,可以在巡抚大人面前展露才华的机会,一个个都有点不大开心。
清安泰看在眼里,笑了笑,对众人说:“别一个个愁眉苦脸的,是不是老婆被和尚拐跑了啊?你们都给我开心点,等会我叫‘游人醉’酒家送几桌酒菜来,诸位就在这里赏雨、饮酒、赋诗,我这园子比那兰亭也差不到哪儿去。”
众人笑道:“大人别是耍我们,把我们酒瘾勾上来了,最后却没那回事。”
清安泰也笑道:“一人二斤花雕,谁也不许少喝。账房,你看看要几桌,现在就去办,别琢磨着给我省钱。”
众人一听,立即个个喜笑颜开。
清安泰今日心情特别好,他笑着跟石静山说:“好久没跟先生手谈了,咱俩也偷偷闲,下盘棋去。”
石静山笑吟吟跟着清安泰来到议事房,找出副围棋,就在平日公干的桌子上摆开战场。
清安泰执黑,刚开局,文案就派人送来了臬司衙门的公文。
清安泰一看,是朱理写的关于林钟英家案情通报,说臬司已传唤了原告,但原告林钟英已经不知去向,存档待办。
清安泰对林钟英“不知去向”虽然也感到有点奇怪,但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打官司半途而废与中途撤诉的事毕竟也不稀罕。
他随手把通报递给石静山,自己依然对着棋盘苦苦考虑着棋局形势。石静山一改小飞守角的定式,弄险使出打入对杀的怪招,使清安泰举棋不定,陷入沉思。
但石静山看了朱理的通报后,却以他刑名特有的敏锐,向清安泰提出疑问:林钟英一直在执著地打官司,好不容易巡抚大人过问了他的案子,要按察司“速提确讯,俱实详办”,朱理也准备审理了,怎么在这个时候他却“不知去向”了呢?这太不合情理了!难道这个林钟英被人害了?!
清安泰觉得石静山所虑不差,温州府别再平地里冒出个杀人灭口的人命大案来!他可不想出什么乱子,于是决定派个细心能干的捕快暗中到林钟英家附近去打探打探。
待安排好这件事,雨也住点了,“游人醉”酒家把筵席也送来了。
正好棋局的形势也不妙,清安泰一笑起身,投子认输:“甘拜下风,走,喝酒去。”
清安泰派出的便装捕快来到平阳北港,直接找到地保李玉生家。说明自己是省里的公差,找林钟英有事。
李玉生告诉他不知道林钟英去哪了,他也好久没见到林钟英。估计,兴许是出远门了。
便装捕快问李玉生最后一次是几时见到林钟英是什么时候,李玉生说是在庄以莅周年忌日的时候,就是八月中下旬。
然后便装捕快决定到林中英家问问。
林钟英家里,林温氏带着林咏莲在供桌前烧香。
中堂前的供桌上面又加上了一个供桌,上面的供桌上,供奉着一尊白瓷观音菩萨造像,观音菩萨前有个香炉。
林温氏站到凳子上,把点燃后的佛香插在供桌上的香炉内。然后,林咏莲把林温氏搀扶下来。
林温氏拉着林咏莲一起跪下,恭敬地磕了三个头。说:“菩萨在上,弟子林温氏,今日许愿:若能保佑我家打赢这场官司,弟子当为妙果寺亲写血经《金刚经》一部,以表虔诚,阿弥陀佛!”
磕完头,林咏莲问:“奶奶,你怎么叫人把两个供桌摞在一起了啊?”
林温氏严峻地说:“这就叫烧高香,许大愿。”
林咏莲:“哦,奶奶向观音菩萨许的是什么大愿啊?”
林温氏:“假如你爹爹这次去京城把官司打赢了,我就每天用钢针刺破手指,放一小酒杯鲜血。”
林咏莲大惊:“啊,为什么啊?”
林温氏:“我立下誓愿,要用鲜血抄写一部《金刚经》奉送给妙果寺。”
林咏莲:“啊,哪多痛啊!”
林温氏:“那不算痛,心痛才是痛啊。”
祖孙二人正在说话,听见有人敲门。
林咏莲打开大门,问:“你找谁呀?”
便装捕快说:“小姑娘,林钟英是你什么人啊?”
林咏莲:“是我爹。”
便装捕快:“你爹到哪去啦?”
林咏莲尚未开口,林温氏走出门,问:“什么事?”
便装捕快:“请问大娘,林钟英先生在家吗?”
林温氏打量他一眼,摇摇头说:“他不在家,出门了。”
便装捕快:“林先生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林温氏说:“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找他有什么事情吗?”
便装捕快:“我是官府的人,来请他去问问你家的案子。”
林温氏:“哦,那你请回吧,我们家里人也不知道他到哪去了。”
便装捕快:“哦?大娘,这话说不过去啊,难道他出门还不跟家里的人招呼一声?”
林温氏:“我们的确不知道他到那去了?”
林温氏走进门,把门关上。
便装捕快不甘心,来到村外路口,走上前在向一乡民身背粪箕,手拿小铁铲在拣猪屎乡民打听:“请问老乡,你最近见到林钟英没有?”
乡民摇头:“没有,我好久没见到他了。”
便装捕快:“哦,那他会到哪去呢?”
乡民:“告状呗,他能到哪去?他只要出门,就是去告状。”
便装捕快:“哦……”
捕快花了好几天工夫也没能打听出林钟英的下落,回来后只得按自己所知道的情况,如实向清安泰禀报。
“大人,小人打听出林钟英在八月二十日早上,还在灵溪大门村祭祀庄以莅,因为庄以莅是他的姨表兄,但当天下午就再没人见过他。中午时,北港有人看到他是带着行李,跟他舅舅温乃玉一起离开家的。小人到温乃玉家也打听过了,但也没人知道温乃玉的去向。从林钟英与温乃玉家里人的言谈举止看,他们好像知道他俩的去向,但都守口如瓶,不肯吐露。故小人推测,林钟英被人谋害的可能性极小。林钟英的父亲是六月初七死的,按道理他还是在热丧之中,不说守孝三年,以他读书人的身份,至少也应当守孝百日。何况,当地人人都说,林钟英是个大孝子。小人觉得,他好像是为着什么很要紧的事出门的。”
“哦,知道了,你下去吧,没什么意外就好。”清安泰在书房里悠闲地摆弄着博古架上的假山盆景,自嘲地笑笑,说:“我是看戏掉眼泪,替古人担忧。”
石静山坐在书案旁边的藤椅上,一言不发,只闷头大口吸着他的旱烟。
“得,咱们是自作多情。”既然这个林钟英不会有什么意外,清安泰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他把假山盆景上的一个小凉亭换个位置,看了看,又在假山的半山腰上加座宝塔。然后轻松地说:“今晚我们到楼外楼吃饭去。你知道他那里有道叫‘千里飘香’的菜吗?嘿,就是一碗臭豆腐!不过,那玩意味道还真不错——”
石静山含着旱烟袋,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脸上露出一丝莫名其妙的、既得意又古怪的笑容。
清安泰奇怪地问:“你怎么啦?中邪了?”
石静山在吞云吐雾中突然来了一句:“清公,现在是弹劾阿林保的时候了。”
“什么?你不是在说梦话吧?”清安泰一听,再没心情摆弄假山了。
“现在是搞垮阿林保的最佳时机。”
“为什么?”
“我相信,林钟英是进京告御状去了。”
“啊?!”
“是的,我敢断定。”
“凭什么?你凭什么就能断定他是进京告御状去了?”虽然石静山有料事如神“赛诸葛”的美誉,但清安泰还是觉得这个判断有点玄乎,有点莫名其妙。
石静山收起旱烟袋,侃侃言道:“我算了一下,这一两年之内,林钟英到巡抚衙门三次,到臬司衙门五次,多次到道台、知府衙门,其中还到闽浙总督衙门去过。这股耐心、倔强,何等坚毅?他焉能轻易罢诉?何况,大人已经严命臬司‘速提确讯,俱实详办’,他此时哪有外出之理?林钟英上次在状上曾说‘恶人朱宇泰因理亏不法,欲求谋和,然无辜刑母大仇,天理国法难容,焉能私了?我与此贼不共戴天!’,连被告想私了讲和他都不答应,可见他林钟英一定是要把这场官司打到底的。再则,作为一个孝子,在父亲的热丧中外出岂非咄咄怪事?八月二十日他祭祀庄以莅,因为那是庄以莅的周年忌日,而林钟英与庄以莅俩是姨表亲。林家的事,直接起因就是温州府派官兵到他家搜捕庄以莅引发的。我琢磨着,林钟英跟他的舅舅一定是进京上告去了!清公,你得弄清了,这林钟英的舅舅,也就是那个被阿林保屈杀的庄以莅的舅舅!林钟英的母亲与庄以莅的母亲,都是这个温乃玉的亲姐姐。林钟英与温乃玉一起出去,就不单是要为老林家的冤屈上告,他们一定会把屈杀庄以莅、许鸿志的事翻出来!为了引起皇上的重视,也一定会把平阳县私加皇粮,温州府与阿林保谎报平阳‘民变’的事全部给抖楼出来!”
清安泰一面听,一面连连点头:“哦,嗯,嗯,有道理!”
“清公,我们应该马上向皇上投递弹劾阿林保的折子,跟林钟英上下遥相呼应。我敢说,皇上看了林钟英的状子,再见到咱们这个折子,一定会龙颜大怒,颁旨严究此事!您瞧吧,别看阿林保的公子进宫了,这私加皇粮,谎报‘民变’,滥杀无辜的事情一旦捅出来,没他好果子吃,有热闹。”
清安泰来回踱着方步,反复斟酌着,思考着。
他把嘉庆皇帝赐给他的玛瑙扳指从手上取下来,又戴上;戴上,又取下来,但还是不能决断:“林钟英的去向,先生猜测的很有道理,上折的设想,路子也对,按这个想法去做,结果也不会差到哪儿去——只是……”
石静山看出清安泰心有顾虑,问道:“大人在想什么?您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妥吗?”
清安泰坐到椅子上,把眼睛一闭:“我是在想,这林钟英到北京告御状,是我们一厢情愿的设想。万一那个林钟英没到京城,或者他在进京的路上生出了什么变故,比如得病了?甚至让小毛贼给杀了?这都有可能,要是那样的话,岂不就只是我一个人在皇上面前唱独角戏了吗?”
石静山想想也是,这个顾虑是有道理的。
但他脑子转得快,有得是主意:“大人,这样办,咱们派人带着折子到京城去,先不上递,等有了林钟英来告状的消息后咱再递上去。他要告御状总得要经过刑部,或都察院这两道门槛,刑部的案子,一般都会同都察院才上达大内。量林钟英他一介书生,还没能耐把状子直接递到万岁的龙案上。大人只要跟左都御史特克慎疏通一下,请特克慎大人在接到林家的状子或刑部转来他家的案子后,跟我们打个招呼。我们到那时再上折子,这样不就万无一失了吗?假如林钟英去了京城,而咱们没动作,岂不是错失良机?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清公,现在是机不可失!”
都察院的长官左都御史特克慎是清安泰老友,也是阿林保的宿敌,要他通告一下这个无关紧要的消息自是没有问题。清安泰感到这样安排的确是万无一失:林钟英若来京告御状,就双管齐下,同时递上这本参劾阿林保的折子;林钟英若是没有消息,就按兵不动,静观其变,等待时机。如此进退自如,一切动作都在神不知鬼不觉之中,甚妙。
“好,就这样定,我立刻安排进京的人选。”清安泰说。
石敬山再次请缨:“这件事干系太大,还是我亲自到京城走一趟稳当。交浅而不可言深,别人去不合适。我跟特克慎大人认识,谈过几次话,彼此还能深谈,比别人去说话要方便得多。”
清安泰十分感动:“去年冬天先生为此事到福州去,连回家过年也耽误了,今番进京,来回又要好几个月,我真有点不忍心再劳先生大驾。”
石静山笑笑,道:“平日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享尽了清福。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此时再不出马,那老朽就真是废物啦!事不宜迟,我明天准备一下,后天就上路。”
清安泰:“好,那就劳驾先生,你坐我的马车去,路上也少受点罪。”
石敬山:“谢大人!”
清安泰哈哈大笑,浑身舒坦:“哈哈!想不到一跺脚几个省都要乱颤的总督阿林保,遇到了林钟英这条死不回头的小犟驴。没准,这个不可一世的阿林保,还就会在他林钟英这小水坑里翻大船!”
石敬山:“大人,咱们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一定能稳操胜券。”
清安泰:“好啊,走,咱们到‘楼外楼’好好尽兴喝几杯去,今晚就算是我为先生饯行。”
石敬山:“咱们一醉方休。”
二人大开怀笑。
北京十月的天气最宜人,秋高气爽,不冷不热。
北京十月也是景色最美的季节,彤红的枫叶,金黄的银杏,翠绿的松柏。此时大自然色彩的对比变化,丰富而强烈。这些高大粗壮的树木,大多是明朝时种植的,有的还是元代的古树,它们分布在城里各个地方,把这个帝王之都点缀得绚丽多姿。
此时菊花盛开,果实成熟,大街小巷到处可见那些卖鲜花、水果的小贩在奔忙叫卖。在各种叫卖、吆喝声中,时而,会传来阵阵驼铃。随着驼铃声,街上会走过一队队骆驼,给这个帝王之都带来一股大漠之风。
在北京外城珠市口大街过街楼旁边,有条如意胡同。
这条普通的胡同里有个叫宝香山馆的官邸,是林培厚的家。
顺治九年《大清会典》对京城四合院的大门建造有严格的规定。亲王、贝勒、公侯乃至平民之家,大门的建造规格都不相同,违者按律治罪。广亮大门则是士大夫官僚贵族一类的门第,一般是大门里面是一个雕花照壁,依次是正房、厢房、耳房、厅房、后罩房。大门的格局出入不准太大,但里面的建筑规模则各不相同。
宝香山馆的大门是广亮大门,里面是典型的北京四合院,只是它的砖雕装饰带着浓厚的温州风格,庭院里的几枝青竹与一池风荷,使人们能猜想到主人一定是江南一带的人氏。
林培厚,字敏斋,四十五岁,进士出身,官授翰林院编修。他高挑的身材,方脸大耳,浓浓的眉毛下,一对大眼睛炯炯有神。林培厚学识渊博,古文底子尤其扎实,对古文字也深有研究。
林培厚的故乡温州瑞安有座宝香山,他的老家就在宝香山下,故他便以宝香山馆为自己的府邸之名。他是个十分重视乡情的人,三年前,为方便同乡在京办事,他与京城的温州籍同僚们,在宣武门外校场口创办了温州会馆,为家乡人做了很多实实在在的好事,深得温州人敬重。
十月十九日这天,林培厚上午在国子监给那里的监生讲述了半日《论语》,中午被两位同僚拉到大栅栏一家饭店吃酒,饭后他又来到他喜欢去的地方,在琉璃厂转了转。
琉璃厂是京城著名的古玩书画市场,形成于乾隆年间。当时,乾隆为编辑《四库全书》颁旨向全国征集各种图书,书库就设在琉璃厂。虽然有大量书籍图画被征集流入进京,但能入选《四库全书》的并不多,大部分图书是重复或没有入选价值,这些大量五花八门的图书都堆放在琉璃厂。天长日久,这一大批书籍的保管与防火、防水、防鼠、防虫等事宜,反而成为朝廷的负担。为了处理这些书画,后来朝廷干脆在琉璃厂就地将其廉价倾售。很多书画转手倒卖即可赚钱,一时间琉璃厂书商云集,文人们更是喜欢来到此地留连,自然成为书画交易场所。随着时间的推移,琉璃厂进而形成了集书画古玩文房四宝为一体的交易市场。
林培厚来到琉璃厂街中的“墨香斋”古玩店,在里面转了半天,也没见到中意的东西,最后买了一本当代大儒阮元所著的《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算是不虚此行。他刚刚准备离开,却听身后面有人说道:“林大人请留步。”
林培厚回头一看,原来是“墨香斋”的老板奚梦兰。
“林大人留步。”肚大腰圆的奚梦兰拦住林培厚,眯着一双近视眼,笑吟吟说道:“稀客,稀客!好久不见林大人光顾小店,请到楼上小坐,喝杯茶,梦兰还有事要向大人请教。”
林培厚也笑着说:“我今日出来好半天了,没工夫再跟你闲聊,一说多了我就要上你的当,就要买你的东西。”
“那是我的东西好啊,要不能入大人的法眼吗?林大人,今天我要向您请教的这件东西,我包您喜欢,而且您想买我都不卖。今儿个我奚梦兰是专门向您请教学问。”
“哦,说来听听,什么宝贝?”
“跟我到楼上看啊。”
“行,反正我上你的当也不止一次了,这叫虱子多了不痒。”林培厚一笑,跟奚梦兰上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