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吟方罢,他豪兴大发,忽然拔出腰间三尺青锋,纵身一跃,凌空起舞!但见剑光如虹,在半空中夭矫灵动,散开犹如花雨缤纷令人目眩神迷,聚拢来又似凤翔九天令人叹为观止。锵然一声清鸣,剑光泻地,一凝而定——司马懿抚剑而立,站在岩上玉树临风,煞是潇逸不凡。
“公子好剑法!”牛金在一侧看得分明,虽然他自己身怀武学绝技,此刻亦不禁为司马懿的矫健身手而脱口大赞一声,“公子不愧为文武双全的奇才!牛金在此佩服得很呐!”
司马懿还剑入鞘,调息片刻,方才转过身来,对牛金淡淡言道:“我司马家本来便是将门出身,前有高祖司马卬以武功而创立殷国,后有先祖司马钧以将才威震西羌,终不能像那迂士腐儒一味重文才而忽武艺,只做一介四体不勤、御寇无力的文弱书生!家父曾言:‘体不健,则不足以负重;志不强,则不足以致远。唯有体健志强者,方能负重而致远。’你大哥牛恒在我们府中也是经常看到的:家父每日早晨起来便会锻炼半个时辰的剑法武艺,数十年来一直坚持不懈。不瞒你说,在持之以恒这一点上,本公子而今还远远不及家父呐!”
牛金听得连连点头,喟然叹道:“公子有幸生在这等文武兼重的高门世家,所以自幼便得到了种种高明而严谨的锻炼与教导,将来必会成为一代伟器,哪像牛某这辈子只能做个舞刀弄棍、看门护院的下人?牛金实在是太羡慕您了!”
“牛贤弟此言差矣!古语有云:‘帝王将相,宁有种乎?’你切切不可把自己看轻了。”司马懿对他那番话很不以为然,微微摇头说道,“你一身过人的武艺,岂是我司马仲达所能比的?本公子每日舞剑晨练,只求强身健体。而牛贤弟武艺超群,将来若逢明主,必能成为一名勇冠三军的熊罴之将!你切切不可把自己看轻了。”
牛金听了,只是嘿嘿一笑,随口答道:“谢谢公子您抬举牛某了。牛某要能成为一名勇冠三军的大将,除非是您当了手握兵权的大将军!”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书笈,取出一本典籍呈到司马懿手中——他知道,司马懿通常在舞剑晨练完毕之后,接下来便是吟诵典籍了。
司马懿接过那册典籍,一看是本《庄子》,当下也不去翻开来瞧,脱口便背诵起来:“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他的声音慷慨激昂、气韵沉实,字字句句如石击水,在山岩之上远远传响开去,似与天地万物同声共鸣一般。而司马懿自己也陶醉在这吟哦之音中久久不能自已。
吟诵完毕,司马懿胸中激情终于宣泄净尽,他这才慢慢转过身来,向牛金微一示意,准备下山岩寻觅一处幽静之处攻读兵策经书。
正在此时,一个清婉动听的声音忽然传来:“灵龙谷内,栖凤岩上,司马君剑舞长空,一啸穿云,清吟裂石,刚健沉雄之气溢于言表——小弟这厢听得心折不已!”
司马懿听出这声音乃是那新同学方莹的,急忙回首一瞧,果然见到他身着一袭华衫,正与他那个被唤作“林巧儿”的书童在远处树荫下面望着这边含笑而立。
“哎呀!愚兄刚才在此狂啸乱吟,让方贤弟见笑了。”司马懿一见方莹,不知怎的竟是一阵莫名的心跳,脸上羞意暗生,匆匆走下栖凤岩,向着方莹二人迎了上去,“方贤弟也有雅兴登上此山观景吟诗?愚兄愿洗耳恭听。”方莹只是望着他,双颊浅浅露笑,眸光如流水般一漾,在他身上稍一流转便移了开去,也不答话。他身旁的那小书童林巧儿却淡淡笑道:“我家公子生性温雅恬静,素来不喜吟哦啸扬。不过,他的琴倒是弹奏得极好的。”
“巧儿!你胡说什么?”方莹如玉柳随风般一回身,娇嗔了林巧儿一句。林巧儿嘻嘻一笑,吐了吐舌头,退到一边去了。
“原来方贤弟是精于琴瑟之艺的高手啊!”司马懿听得分明,不禁面露喜色,微笑着说道,“既是如此,且请方贤弟垂意弹奏一曲,涤一涤愚兄的尘襟——如何?”
方莹推辞不得,娇嗔了林巧儿一番,没奈何,只得应允了。他一拂衣带,便在树荫下那一片洁净无尘的草地之上款款坐了下来。林巧儿嘻嘻笑着,将背上负着的那具皮革长囊放下,缓缓打开,只见一方晶莹玲珑的绿玉古琴赫然在目。细看之下,却见那琴雕饰精致,松纹银弦,绿光莹然,实是非同凡品。
“好琴!”司马懿目光一瞥,投在那绿玉古琴上面,观看片刻,不禁讶然一叹,“倘若愚兄没有辨错的话,它大概便是周朝流传下来的绿松瑶琴了。”
“司马公子好眼光!”林巧儿听了,抿嘴笑道,“这绿松瑶琴可是我家老爷花了三百万铢钱从别人手中买来的呐。”
这时,却见方莹不言不语,凝眸沉思了一下,似在考虑弹奏何曲,最后秀眉一扬,若有所悟,将绿松瑶琴放置于自己双膝之上,用手在琴弦上轻轻一拨。但听啵的一响,宛若石破水鸣,清亮激越,悦耳动听。司马懿又不由得脱口赞了一声:“好音质!”他话音刚落,方莹已是双手一抚,纤纤十指拨动琴弦,一缕清清亮亮的琴音款款流泻而出:初时平平缓缓,犹如清溪潺潺;到后来,便若水滴珠落,若断若续,一声声便似敲叩在司马懿那随着琴声归于宁静祥和的心境之上,自自然然荡起了一片天籁之音,漾起了一缕缕空灵飘逸之感。
最后,但闻铮的一响,万音俱息,全场寂然。司马懿如醉如痴,仿佛涵泳在这曼妙绝伦的琴韵之中,久久回味,乐不思返。方莹却仍是按琴而坐,抬眼斜斜望着他,含笑不语。
“妙哉妙哉!绝哉绝哉!”过了半晌,司马懿终于从浸润寻味之中回过神来,轻抚双掌,慨叹不已,“莹弟所奏琴曲,堪称天籁奇音,令人心清神爽,回味无穷!”
方莹听了,浅浅一笑,将绿松瑶琴用手轻轻一托,深深瞅了司马懿一眼,柔声而道:“方某久闻司马君出身诗书礼乐世家,想必也是精于琴瑟之艺的了。还请司马君也奏上一曲,让方某一饱耳福罢……”
司马懿脸上淡淡一红,急忙摆了摆手,羞涩地推谢道:“说来让莹弟见笑了:愚兄于丝竹韵律之学实为不精,岂敢在你面前献丑?”
“司马公子这话可有些假了,你连绿松瑶琴这样的珍品古物都辨认得来——却还说什么‘于丝竹韵律之学实为不精’?”林巧儿在一旁听了,扑哧一声笑了,“你编的这个托词可糊弄不了人啊!”
“巧儿休得妄言。”方莹向林巧儿娇叱一声,转过脸来看着司马懿,微一蹙眉,面色倏变而复常,笑容淡淡的,“司马君,你的意思方某懂得了。你出身名门世家,素来看重的是文德武功——文则经天纬地,辞令典策;武则掌钺执旌,威扬四方。你所用心的,乃是济世之鸿略。至于抚琴吹箫、和声度曲,只怕是被司马君视为伶官之所务而不屑习此罢?”
“哪里,哪里……”司马懿脸上的红云仿佛更浓了几分,口里嗫嚅地说道,“莹弟这话说得过了。《荀子》里讲:‘君子以钟鼓道志,以琴瑟乐心。’莹弟奏清正之音,立仁和之乐,本就是大雅君子之所为。愚兄愿在阅典悟道之余,向莹弟学习音律之技!”
听了司马懿这番满是真挚之情的话,方莹不禁沉吟了片刻。他轻轻放下绿松瑶琴,站起身来,缓缓行过司马懿身畔,望向栖凤岩下的层层松涛,悠然而道:“司马君,方某刚才言误了,还请你见谅。唉……当今天下,战乱将兴,兵祸将起,已非歌舞升平之治世。方某虽有琴瑟音韵之绝学,只怕在这风雨飘摇之乱世也不过是徒具虚仪而已。倒是司马君胸怀天下,念念不忘以济世安民为本,这才是奇男子、伟丈夫之所为!就凭这一点,方某其实对你很是敬重。没有你和其他兄长的励精图治、戮力王道,又哪来我等礼乐清流之士怡然翔舞于太平盛世?”
司马懿在他身边将这话听得分明,心底亦是感慨万千:平日里这方莹神情举止都似冰人一般,看起来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在明道堂里读书也是独坐一席、目不旁视,和同学们交往甚少,显得清高寡合——却没想到他胸中竟蕴有这般深沉而滚烫的幽幽之情,实在是不可小觑!一念及此,他心里对方莹的亲近爱慕之意顿时又深了几分,便徐徐说道:“莹弟待人面冷心热,愚兄以往若是有轻慢之处,还望莹弟不必在意。”
方莹听了他这话,倏地转过眼来,莹莹然如一泓秋水,静静盯了他半晌,方才掩口一笑:“司马兄言行之际这般小心谨慎,倒是有些太放不开了!你何曾有过些许轻慢我处?只怕以前倒是我方某有些孤傲,让你见笑了。”他也不待司马懿再说什么,便从腰间取下一支羊脂美玉雕琢而成的二尺长箫,递向司马懿,款款言道:“人生难得一知音。司马兄亦可谓方某的一位知音了。也罢,你既有学习琴箫奏乐技艺之心,方某就把这支白玉箫赠送于你,待得闲暇之时,你我且交流切磋罢。”
司马懿接过那支白玉箫,不知怎的,竟隐隐有些兴奋,就像得到了什么极品宝贝一般,一迭声只向方莹道谢不已。
在一旁一直冷眼瞧着这一幕的牛金,心里却冒起了几分纳罕。他知道,其实司马懿的琴瑟箫笛之艺一向是家中众兄弟里最好的——他回孝敬里在祭祖庙会上弹过几回古琴,也吹过几回长箫,让乡邻们都听得如醉如痴的!可是今天见了方莹,他怎么一味藏拙、自谦,居然末了还要向方莹学吹箫?
正当他百思不解之际,一抬眼看到司马懿和方莹已是并肩向前谈笑风生而去,那份儿如胶似漆的热情劲儿可从没见过——他这才心念一动,恍然大悟:原来公子哪里是向方莹学什么吹箫啊!分明是变着法子和那位方公子亲密交往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