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却见一位青年弟子举手离席伏地禀道:“师尊!小徒向您呈报一件事情:前几日小徒与同学刘寅君一道出行,刘寅君在路边拾到一袋铜铢,于是在原地一直守了近三个时辰,终于等到失者沿途找来,便将那袋铜铢悉数交还了那失者。那位失者从袋中取出数串铜铢相谢,刘寅君硬是分文未取,径自与小徒告辞脱身而去。小徒以为刘寅君拾金不昧,今日特来告知师尊,请师尊予以褒扬!”
“唔?刘寅君竟有这等善行?为师甚是欣慰啊!”管宁双眉一展,满面喜色,“刘寅君且出列前来,为师有话与你当面宣讲。”
却见柯灵从旁趋近一步,低声禀道:“启禀师尊:刘寅君昨日因其母患了急症,已请假在家照顾其母,所以今日不曾前来入学听课。”
管宁听了,脸色一凝,立刻沉静下来。过了片刻,他才悠悠说道:“刘寅君素来家境贫窘而守义不移,实在难得。柯灵,你下课之后且带上二十斤肉脯、十二石白米和八串铜铢,代为师前去他家问候致意,并向他转达为师对他拾金不昧之义举的褒扬。”
“好的。徒儿记下了。”柯灵微一欠身,朗声答道。
“诸君还有什么事吗?”管宁复又转身望着案前众徒,款款问道。
“小、小、小徒还有一事。”只见席间一个衣着光鲜、商贾打扮的胖学徒涨红着脸举手站起来禀道,“小、小、小徒禀告:近来世风日下、人心浇薄,真是不成体统。小徒府中圈栏里饲养的牛,这半个月来竟已被窃贼乘夜偷走了两三头……还请师尊授予小徒一剂护牛之方。”
管宁闻言,抬眼瞅了瞅这胖学徒一副脑满肠肥、鼻孔朝天的模样,在心底里暗暗一叹,沉吟片刻说道:“别人偷窃你府中的牛,固然是大大不对的。既然你向为师请教护牛之方,为师也就坦白相告,你若想保住自家圈中的牛群,唯有藏牛于民,此外别无他法。”
“藏牛于民?”胖学徒愕然问道。
“对!”管宁双目直视着他,肃然说道,“你一家几口人哪里照管得过来那么多牛?如今正是耕作用牛之际,你且将自家府中多余的牛犊分借给周邻的乡亲和村民使用……为师保证你的牛不但不会被谁偷走,而且一定会被乡亲们照管得好好的。”
“哎呀!师尊的这个主意还蛮有道理的!”那胖学徒用手挠了挠自己的后颈窝,嗫嚅地说道,“只是……只是咱家平日里将那些牛借给乡邻们,都是要收些铜铢做租金的……”
“你这徒儿,眼下这时节,你是把牛借出去请人家帮你看护着,”管宁双眉一扬,仍是一本正经地对他讲道,“你还好意思再收人家的租金吗?”
他此话一出,明道堂上顿时爆发出一片哄笑之声。那胖学徒也面色大窘,东一瞧西一望,傻呵呵地干笑了一阵儿,讪讪地坐了下去。
看过了、听过了、笑过了之后,坐在前堂墙角边的周宣拿手揉着自己刚才笑得发痛的小腹,直起身来对旁边的司马懿二人一边笑一边喘气道:“哈哈哈……这位先生可真逗!这些子鸡毛蒜皮、冗杂琐屑的小事儿他也管得好似津津有味的,他逗这个胖子可真是逗得让人发笑啊。”
听了周宣的话,司马懿脸上却似毫无表情,无诧无笑,也不接话,只是淡淡地向坐在自己身边的胡昭瞅了一眼。胡昭接了他的眼神之后,亦是笑容一敛,侧过头来,向司马懿低声言道:“仲达君,《道德经》有云:‘治大国若烹小鲜。’依胡某所见,玄通子先生身居草野而能教化大行,实乃于琐琐细务之中展露出经天纬地之大才——当真是令人‘心向往之,恨不能至’啊!”
闻得此言,司马懿才微微含笑转头,向胡昭略一对视颔首而罢。
这时,堂上已是恢复了安静——玄通子管宁先生终于正式开始讲课了:“……国有四维,一维绝则倾,二维绝则危,三维绝则覆,四维绝则灭。倾可正也,危可安也,覆可起也,灭不可复措也。何谓四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礼不逾节,义不自进,廉不蔽恶,耻不从枉。故不逾节则上位安,不自进则民无巧诈,不蔽恶则行自全,不从枉则邪事不生……”
周宣听了,又是禁不住微微摇头慨叹:“唉……想不到这位被世人称为德艺渊深的玄通子先生,竟也和那些泛泛之辈的塾师一般,只会宣讲这等的老生常谈!真是让周某甚为失望。”
而司马懿和胡昭坐在一旁,并不多言,只是默默倾听。
不知不觉之中,管宁先生这个上午的讲经授课结束了。随着当的一声青铜云板被敲响,众弟子们纷纷起身离去。他们中间大多数人在回家用过午餐之后,便要在中午未时由邱宏带领着去帮方斗村村民们挑水解困。其余的学徒则各自回家,各自干各自的事儿去了。一时之间,偌大的“明道堂”便迅速空了下来。
读《史记》,观天下
管宁将手中玉柄麈尾拂尘放在坐榻的一侧,从乌木案几上拿起杯盏,呷了一口清茶,润了润自己的喉咙。他目光往堂下一扫,却忽地定住了:司马懿、胡昭、周宣三人竟还一直跪坐在墙角处,未曾离去。
他缓缓放下茶盏,静思片刻,然后伸手拿过玉柄麈尾拂尘,向他们三人远远一招。司马懿等三人急忙起身奔到他的方榻之前跪下。
管宁深深地看着他们,慢声说道:“自今而后,你们三人不必像其他弟子一般每天上午非得到这明道堂上听为师讲课。你们可以在紫渊学苑里的任何一个地方自行修习。”
说着,他从大袖之中取出了一本绢册,对周宣说道:“周宣,这是为师亲笔撰注的《易经》,上面批注着为师关于天人象数的一些心得体悟——你且拿去好好研读,有何不懂、不通之处随时可来询问。”
周宣脸上起先并无特别的喜色,有些懒懒地伸手接过了那本《易经》,放在膝上随手翻了几页,略一扫视,蓦地全身一震,两眼倏然放光,啧啧叹道:“好精妙的点评!好精妙的注解!好精妙的剖析……”已是忙不迭地埋头翻看起来!
管宁也不理会他,又从袖中取出一本《论语》,对胡昭说道:“胡昭,这是为师亲笔撰注的《论语》,上面也记着为师关于修身养性之道的一些心得体悟——你也拿去自行研习,有甚不懂、不通之处且来询问为师。”
胡昭大喜,接过那书,向管宁叩谢不已。
最后,管宁转头看着司马懿,微一沉吟,递过来一本《史记》,淡然说道:“司马懿,这本《史记》你且拿去细细研读罢。”
司马懿闻言,心头不禁一阵狂震,欣喜万分地谢过管宁,双手接过那本《史记》,急忙放在身前便翻了开来,却不由得怔住了:他一连翻了十余页,那《史记》的字里行间、书角幅边均是一片空白,管宁先生竟是未批一字、未注一句!
他仰起脸来,满面惊讶地看着管宁,目光里尽是疑惑。
“欲求己之明智,莫过于精研古今之变;欲求精研古今之变,莫过于熟读史籍。而读史之法,别无他途,唯有‘设身处地、易境而入’八字。”管宁接下了他那两道惊诧的目光,毫不回避,侃侃而道,“你每阅一处,便可潜心沉思,设想自己处于书中那些帝王将相们当时的境地,你当如何周旋应付于其间?他们其时的应对之方有何胜过自己之处?又有何不如自己之处?要左顾右盼、前思后想,直到寻觅出彼人、彼时、彼境、彼事所需的最佳之策方才罢休,到了那时,你且来与为师交流。”
司马懿静静地听着,沉默片刻,忽然轻轻问道:“请问老师:小徒可以将自己设想为这书中的任何人吗?而且,小徒是否可以将自己设想成的任何人的任何计谋,都拿来请您指教?”
“可以,完全可以。你可以将自己设想为《史记》中的任何人,”管宁双眸深处亮光一闪,静静地盯了他片刻,慢慢答道,“你也可以根据书中彼时、彼事、彼境而设想出任何谋略。”
司马懿深深地伏下身去,没有再多问了。此刻,他已深深地懂得了管宁这话的含意。依照管宁的启发,读《史记》时既然可以把自己设想成任何人,且不说萧何、张良、韩信等贤相良将,便是秦始皇嬴政、汉高祖刘邦那也是可以大胆地去设想和代入的了。
自从采取了管宁所言的与古人“设身处地、易境而入”的阅史方法后,司马懿感觉自己心头豁然一亮,以前对史书中许多未懂未通之处也都渐渐想得明白了。
他将这个阅读方法延展开来,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在现实生活中也运用了这种与别人“设身处地、易境而入”的推测方式,真正做到了在计谋设置之上“我可以此制人,即思人亦可以此制我,而预设一防;我可以此防人之制,人即可以此防我之制,而增设一破人之防;我破彼防,彼破我防,又应增设一破彼之破;彼既能破,复设一破乎其所破之破,所破之破既破,而又能固我所破、以塞彼破而伸我破,终究不为其所破。递法以生,踵事而进,深密难测”。这样一来,他便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把自己在头脑中劈成数个分身,站在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方面、不同的立场来对同一个问题进行深思熟虑、反复权衡。通常来讲,他如此这般地思考之后,最后所想出来的对策都已是相当周全、相当深刻、相当成熟了。
同时,在与管宁的请教、交流当中,他更是感到了师尊脑中思维的开阔、深邃、凝练与精妙。管宁的每一次指点,都让他感到茅塞顿开,总能让他得到新颖而丰硕的收获。管宁也为司马懿表现出来的“能放能收、能博能专、知微知彰、知刚知柔”的思维方式所折服,于是便渐渐引导他转到对眼前天下大势的剖析与研究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