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内日照荧荧,从唐翎身后斜照过来,使他脸上轮廓变得一片沉暗,让人难辨喜怒,然连溢却是一脸无畏神色,幽幽道:“唐小胖,你这幅脱胎换骨的模样,还真是让我大吃一惊呢……。”
唐翎闻言一笑,迈开脚步走上前来,虽是看着连溢,却又刻意无视他所在,只将手上的一串糖人递给霍木兰,道:“走,跟爷听戏去。”
霍木兰自知连溢和唐翎昔日矛盾,当下也不愿二人在此逗留,便要伸手接过糖人来,岂料连溢先她一步,将那串糖人抢来道:“木兰什么时候说要跟你去听戏了?”虎目灼灼,一瞬不瞬看着唐翎,亦如当年那般带着鄙夷之态。
唐翎微一蹙眉,但还是对他笑了一笑,道:“我和木兰的事,不劳你管。”说完,竟也不再管连溢抢去的糖人,拉着霍木兰便走。
连溢见后气上眉梢,道:“唐翎,你给我站住!”
唐翎和霍木兰闻声一顿,但两人都没有回头,只是并肩站着,须臾后,听得连溢在后似笑非笑道:“你这是什么态度?”
霍木兰知连溢是想有意找茬,不免有些不安,然唐翎始终沉得住气,只牵着她的手,不发一言。
连溢见他沉默,更是怒火中烧,迈步走上来道:“怎么?六年不见,脾气长了,不将我连溢放在眼里了是么?”
唐翎沉默,片刻道:“连兄说话真有意思,就有一点,不是特别识趣。”
连溢一愣,只见唐翎微微一笑,抬起双眸来对上自己目光,轻飘飘地道:“别给脸不要脸。”
连溢登时怒火上冲,二话不说挥拳直上。唐翎眼疾手快,彭一声扣住连溢腕门。连溢双眉一敛,便要施力挣开,怎料唐翎内力惊人,他几番扭动皆挣脱不下。
二人一时僵持,双双对视,目中各有火苗窜动,然唐翎眼里却更多玩味之意,薄唇微微勾起,更是气得连溢脸色铁青。
霍木兰在旁看来,不由微感忐忑,正要上来劝解,忽听连溢冷笑道:“好你个唐翎,几年不见,倒是练起真功夫来了!”
唐翎依旧一副悠闲模样,笑嘻嘻道:“连兄这股子蛮力也不差,比家母天天逼我练的内功扎实得多,使起来也很是方便呢。”
连溢本便是火爆脾气,听得唐翎暗讽他内力虚无,空有蛮力,更是火冒三丈,当下催动内劲贯穿双臂,左拳隔空打来,震开一道烈风,直扑唐翎面门。
唐翎尖尖下巴一偏,秀发拂面中,将这一招轻松闪开,双眸微斜道:“损招。”
言罢五指一紧,将连溢右腕往外一掰,拳头从连溢胸腹一勾而上,咔嚓一声打得他下巴欲裂。
这一幕快得无形无影,仿佛瞬间而成,连溢自然闪避不得,当下痛呼出声,愤怒中飞来一腿,意欲反制一招。
唐翎不疾不徐,膝盖一提招架回去,袍摆抖动间,左腿盘旋,横扫连溢下盘。连溢双掌下压,截下此招,再待唐翎回腿撤招之时,左拳倏地飞出,打向他腰腹。
唐翎轻轻一笑,右掌立时下格,啪一声扣住连溢左手内关穴,往里一带,左膝顺势飞起,稳当当撞在他胸口上。
连溢面型一扭,紧抿双唇不做呻吟,暗里却是疼痛难当,怒上云霄。他向来擅长兵甲,此刻徒手和功夫敏捷的唐翎对抗,自然败在下风,不过十招,便给唐翎狠狠制在手下。他心头不服,双臂一振意欲脱身,熟料唐翎趁此抓住他衣襟,唰地一声将他过肩一摔,扔到霍木兰面前来。
霍木兰眉头一皱,忙后退一步,便在此刻瞥见巷口一青碧身影,不由一愣。
连溢后背着地,被摔得火辣辣地疼,当下气得七窍生烟,便要破口大骂,忽见唐翎款步上前,伸手往自己衣襟一揪,对着巷口道:“青儿姑娘,看到没,这才是莽夫。”
话声甫毕,连溢全身一震,迅速掉头看去,竟见蒋青儿抱着四五个纸袋站在巷口处,目光闪烁地看着自己,脸色又红又白。
连溢大怒,厉喝一声挣开唐翎束缚,大口喘息几下,看着蒋青儿道:“你来干什么?!”
“我……。”蒋青儿一愣,待见日光下连溢一脸瘀伤,竟也不顾手上东西,撒手冲到他面前道,“你没事吧?”
连溢脸色铁青,抿唇不答,蒋青儿急得要死,伸手去碰他脸,却被他闪开,厉喝道:“离我远点!”
蒋青儿被他吼得一呆,眼眶一红道:“又不是我揍你的,你冲我吼什么吼?!”
连溢脸色十分难看,他向来心高气傲,此刻当着蒋青儿的面被唐翎揍,自然愤懑不爽,勃然道:“不想听我吼就别站在这儿!滚开!”
蒋青儿脸色唰地一白,气道:“连溢!你真不是个东西!”说完泪水快夺眶而出,忙抬手一擦,掉头跑开。
霍木兰微一偏身,好让蒋青儿从面前跑过,一时哭笑不得,暗道这丫头竟因和连溢吵架,忘了来擒拿自己。想一想又朝连溢看去,正见他敛眉看着巷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心头不由更觉好笑,双手环胸道:“还不去追?”
连溢一愣,抬手将嘴角血渍一擦,忿然道:“我追她干什么?”
霍木兰笑道:“谁知道你。”走到唐翎身边,拍一拍他胸膛,拇指一竖道:“护驾有功,干得不错。”
唐翎一笑,顺手和霍木兰击了一掌,再看朝连溢那副狼狈样,往霍木兰肩上一揽道:“连兄是要去寻美人,还是和我俩一块叙旧呀?”
霍木兰因唐翎此举,先是一愣,但听他口出此言,便知是故意做给连溢看,当下也没有挣扎,以至连溢偏头看来,正见这两人勾肩搭背的亲密模样,不由横眉道:“难怪以前总看你俩不对劲,原来早便勾搭上了。”朝霍木兰冷冷一看,“现在看来,云旭也没什么对不起你的。”
说完,头也不回,大步离开,便连蒋青儿散在巷口的一堆纸袋也一眼不看。
唐翎目送连溢走远,这才低下头来,凑近霍木兰脸边道:“原来,我们早就勾搭上了……。”
他故意将声音放低,音调飘渺不定,弄得霍木兰脸上一红,甩开他道:“得寸进尺。”
唐翎哈哈大笑,似心情大好,往霍木兰腰上一捞道:“那我可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二人在巷内笑闹一番后,这才作罢,并肩前往八仙楼看戏。八仙楼离此处不远,走不多时,便见得街边一座三层楼宇。飞檐高耸,气势恢宏,匾上正刻“八仙楼”三颗金光大字,朱漆大门前人头攒动,却大半是从内而出,且时有不怨声溢来。
唐翎微一蹙眉,大步上前欲探究竟,熟料刚进大门,便给内里而来的一伙计拦下来道:“公子不好意思,这场子刚刚被人包下来了。”
霍木兰自后跟来,双眉微微蹙起,唐翎道:“谁包下来了?”
伙计嘿嘿一笑,道:“连家公子。”
霍木兰一愣,不料连溢离开后,竟是跑来这里同她和唐翎抢地盘,当下不悦道:“他一人听戏,用得着一座楼么?”
那伙计讪笑道:“连公子还带着一位姑娘……那姑娘正哭着呢,想来是公子要哄姑娘开心,这才……。”微一挤眼,话中意思不言而喻。
二人又是一愣,相互对视一眼,到底是唐翎最先反应过来,笑道:“那我算是明白,为何要用一座楼了。”回头看了霍木兰一眼,状似失落道:“美人今天是看不成了,走罢。”
霍木兰脸色微沉,转身走开,唐翎跟上来,见她一副不满神色,便挑眉道:“怎么,羡慕了?下回爷也给你包一场。”
霍木兰好笑地睨他一眼,道:“谁稀罕。”
唐翎红唇微挑道:“口是心非。”
眼见天色渐晚,城内蒙着一层淡淡朱光,行人穿梭其中,倒有分怡然之味。唐翎自然不想就此和霍木兰分开,便提议道:“时候尚早,去河边坐坐如何?”
霍木兰转头看他,目中无任何情绪,但却是点了头道:“好。”
长河尽头水天交接,山外一轮红日如火,将大片光泽洒在岸上,从二人头顶斜来。唐翎闻着四边野花清香,双眼微眯道:“到底还是蜀中的落日最美。”
河岸边是一片鹅卵石,间或有水草野菊杂生其中,临风摇摇摆摆,香飘四处。霍木兰屈膝而坐,右手搭在膝上道:“跟汴梁有何区别?”
唐翎一笑道:“区别大了。”
霍木兰忽而沉默,她自然不懂这轮红日在唐翎心中的意义,也自然不会知道,在她和云旭欢喜相伴,又反目成仇的这六年里,他独在异乡饱受着怎样的相思和艰辛,她只是望着山峦外一点一点隐逝的光泽,想起自己一日一日流失的生命,叹息道:“若是红日永远不沉,那就好了。”
唐翎微微一愣,似未料到她突出此言,淡淡一笑道:“它还会升起来的。”
霍木兰睫毛一颤,进而笑道:“对噢。”低下头,却很久不再言语。
“怎么了?”唐翎皱眉看她,伸手戳一戳她脸蛋道,“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
霍木兰被他戳得脑袋一晃,索性环抱双膝道:“没什么。”
唐翎心中微微一沉,他只当她感伤之事,乃青城被灭,父亲失踪,便道:“木兰,你要坚强。”
霍木兰一愣,唐翎看着山外暮光,俊脸逆在光线下,双眼微虚道:“人这一生,总有一些难以跨过去的坎,有时看起来难于攀天,其实牙一咬,也就挺过去了。”转过头来,对她笑道:“再说,你不是还有我么?”
霍木兰心中一动,将目光从唐翎温柔的笑上撤开,看朝远山余晖道:“当年,你为何要走?”
唐翎脸上笑容一僵,只听霍木兰续道:“你是唐门最小的少爷,按理说,你爹不会轻易放你和你娘离开的。”
唐翎唇角一扯,淡淡道:“最小又如何,反正他的儿子又不止我一个,再说……。”声音忽然低下来,目光顺着水面,一路飘往山外,没入那苍红的天幕中,欲言又止。
霍木兰看向他道:“再说什么?”
夕照中,他棱角分明,肤色白润,但那雅致的线条又带着一层落寞之感,让霍木兰觉得三分熟悉,七分陌生。
记忆中的唐翎,爱笑,却不是如今风流逍遥的笑容,而是纯粹到毫无杂质,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憨然的笑。那种笑容,霍木兰一直记得,因为他曾说,我只会对着你和阿姐如这般。
“没什么。”神飞间,唐翎已转过头来,对她一笑道,“倒是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他问这话时,双眸凝着霍木兰,似不想放过她脸上任何情绪,却只见她淡淡一笑,偏开头道:“随便一问而已。”
唐翎脸上失落之色一闪而逝,随后自嘲般挑起唇来,好似无所谓道:“我当初以为你会留我。”
霍木兰一愣,垂下双睫道:“你当初说得对。”
唐翎微微一惊,“什么?”
霍木兰苦笑,“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我更傻了。”
唐翎心口一震,低头看着岸边花草,胸中酸涩之意止不住蔓延上来,喃喃道:“这世上傻的人,又岂止是你一个……。”
霍木兰似未听到他这一声好似叹息般的话,双目缓缓闭上,两手撑在身边,吹着西边送来的微风,卷曲的睫毛一动一动,比花瓣摇曳更动人几分。
唐翎这般看着,便禁不住神魂一荡,双眸亦然痴痴起来。这张他日思夜寐了整整六年的脸,终于如他所愿来到面前,从头到尾,皆真真切切。他探出手来,悬空勾勒她的眉眼、唇角、轮廓,待她睁开眼时,又仓促地移开,作势替她挽好鬓角凌乱的发丝,换做正经脸色道:“云家大婚那天,府中来人众多,你准备如何查探霍叔叔下落?”
霍木兰双眼睁开,道:“来人虽多,但均聚集在喜堂四处,我趁此到别院左右查探便行。”
唐翎沉吟道:“云府中可有铁牢、暗室之类地方?”
霍木兰摇头道:“我自幼出入云府,但不曾听闻府中有这等地方,想来是有的,只是云臻不让旁人所知罢了。”这时心念一转,想起一事,转头看着唐翎道:“对了,你能否帮我弄些剧毒?”
唐翎微微一震,想来霍木兰是为遇敌时所用,便道:“这倒不是难事,择日给你。”
霍木兰抿唇一笑,正欲感谢,忽听唐翎道:“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霍木兰微愣道:“何事?”
唐翎浅浅笑道:“莫要伤及无辜。”
霍木兰脸上笑容一变,唐翎道:“我知道你讨厌那位杜姑娘,也知道她横刀夺爱对你不公,但对错之外,先下手的那个人总要承受更多非议,更何况,比起你来,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霍木兰心头一震,往昔今时所遇陡然间纷至沓来,一幕幕在心头闪过,或是云旭,或是杜婉,甚至,还有梅林内低眉煮酒、对她温言相劝的沈未已……她垂下双眸,心中一阵酸涩,苦笑道:“这件事……的确是我做错了。”
唐翎缓缓一笑,看着她道:“不尽然。”
霍木兰怔忪,唐翎续道:“有些错,并不是因为你做了什么,而是因为那些事情是你做的。当一个人有罪时,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错误,须得被铲除。云臻想要灭青城,最好的办法便是让霍家人多行不义,自败名声,进而便可以‘主持公道’之名借刀杀人。”
霍木兰心中一凛,敛眉道:“这么说来,此事一直在云臻设计之中?”她近来思绪杂乱,是以未曾想到此处,这时听得唐翎点拨,才茅塞顿开,再联系江承平所提沧海岛一事,登时幡然大悟道:“我知道云臻为何要在此时办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