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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月下水,水中月(2)

楚留香笑了笑,道:“有时总难免会想一想的。”

张洁洁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曾告诉你他是谁?”

楚留香道:“不知道。”

张洁洁柔声道:“因为我不想你去找他,所以我想求你一件事。”

楚留香道:“你说。”

张洁洁凝视着他,一字字道:“我要你答应我,以后不要再想他,也不要再去找他。”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几时找过他?都是他在找我。”

张洁洁道:“他以后若不再来找你呢?”

楚留香道:“我当然也不会去找他。”

张洁洁道:“真的?”

楚留香柔声道:“只要你陪着我,什么人我都不想去找了,我已答应过你。”

张洁洁笑得无限温柔道:“我一定会永远陪你的。”

拉车的马长嘶一声,马车已在一间灯火辉煌的酒楼前停下。

张洁洁拉起楚留香的手,道:“走,我们吃鱼翅去,只要身上带的钱够多,我可以把这地方的鱼翅全都吃光。”

鱼翅已摆在桌子上面了,好大的一盆鱼翅,又热又香。

可是张洁洁却还没有回来。

刚才,她刚坐下,忽然又站了起来,道:“我要出去一下。”

楚留香忍不住问她:“到哪里去?”

张洁洁就弯下腰,脸贴着他的脸,附在他耳边悄悄地道:“我要出去清肚子里的存货,才好多装点鱼翅。”

酒楼里这么多人,她的脸贴得这么近,连楚留香都不禁有点脸红了。

直到现在为止,他还觉得别人好像全都在看着他。

他心里只觉得甜甜的。

一个女孩子,若非已全心全意地爱着你,又怎么会在大庭广众间跟你亲热呢?

除了楚留香之外,张洁洁的眼睛里好像就看不到第二个人了。

楚留香又何尝去注意过别的人?

可是现在鱼翅已经快冷了,她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女孩子做事,为什么总要比男人慢半拍?

楚留香叹了口气,抬起头,忽然看到两个人从门外走进来。

两个老人,一个老头子,一个老太太。

老头子戴着顶很滑稽的黄麻高冠,脸上的神情却很庄严。

楚留香忽然发现了这两人就是他刚才在那小镇上看到的那对夫妻。

他们刚才还在那小镇上踱着方步,现在忽然间也到了这里。

他们是怎么来的?来干什么?

楚留香本来觉得很惊奇,但立刻就想通了:“那镇上马车又不止一辆,我们能坐车赶着来吃鱼翅,人家为什么不能?”

他自己对自己笑了笑,决定不再管别人的闲事。

谁知这一对夫妻却好像早已决定要来找他,居然笔直走到他面前来,而且就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楚留香怔住了。

他忽然发现这老人一直在盯着他,不但脸色很严肃,一双眼睛也是冷冰冰的,就好像正看着个冤家对头一样。

楚留香勉强笑了笑,道:“两位是来找人的?”

麻冠老人道:“哼。”

楚留香道:“两位找谁?”

麻冠老人道:“哼。”

楚留香道:“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两位?”

麻冠老人道:“哼。”

楚留香不再问了,他已明白两人来找的是什么。

他们是来找麻烦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就算他不去找别人,别人迟早也会来找他的。这一点他也早已料到,只不过没有料到来得这么快而已。

现在他只希望张洁洁快点回来,只想让张洁洁亲眼看到,并不是他要去找别人,而是别人要来找他。

以前他好像不是这样子的。

以前他做事,只问这件事该不该做,能不能做,从来不想让别人看见,也不想让别人知道。

张洁洁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几时变成如此重要了呢?

楚留香又觉得自己的心乱极了。

他过的一向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日子,可是现在他心里却已有了牵挂,要想放下,又放不下。就算放得下,也舍不得放下。

麻冠老人一直在冷冷地看着他,忽然道:“你不必等了。”

楚留香道:“不必等什么?”

麻冠老人道:“不必再等那个人回来!”

楚留香道:“你知道我在等谁?”

麻冠老人道:“无论你在等谁,她都已绝不会再回来。”

楚留香的心好像一下子被抽紧:“你知道她不会再回来?”

麻冠老人道:“我知道。”

楚留香倒了杯酒,慢慢地喝下去,忽又笑了笑,道:“你知道的事好像不少。”

麻冠老人道:“我不知道的事很少。”

楚留香道:“至少有一件事你还不知道。”

麻冠老人道:“什么事?”

楚留香道:“我的脾气你还不知道。”

麻冠老人道:“哦?”

楚留香又喝了杯酒,淡淡道:“我的脾气很特别,别人若叫我不要去做一件事,我就偏偏要去做。”

麻冠老人沉下了脸,道:“你一定要等她?”

楚留香道:“一定要等。”

麻冠老人道:“她若不回来,你就要去找她?”

楚留香道:“非找不可。”

麻冠老人霍然长身而起,冷冷道:“出去。”

楚留香淡淡道:“我好好地在这里等人,为什么要出去?”

麻冠老人道:“因为我叫你出去。”

楚留香又笑了笑,道:“那么我就偏偏不出去。”

麻冠老人的瞳孔突然收缩,慢慢地点了点头,冷笑道:“好,你很好。”

楚留香微笑道:“我本来就不错!”

麻冠老人道:“但这次你却错了。”

他突然伸出了手。

这只手枯瘦,蜡黄,就好像已被埋葬了很久的死人一样,无论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只活人手。

他的脸也带着种无法描述的死灰色,楚留香也从未看过任何一个活人像他这种脸色。

甚至连他头上戴的那顶黄麻冠,现在看来也一点都不滑稽了。

那老太太还是静静地坐着,仿佛很温顺,很安详,但你若仔细去看一看,就会发现她一双眼睛竟是惨碧色的,就像是冷夜里坟间的鬼火。

直到现在,楚留香才真正看清了这两个人。

他本该早已看清了,他的眼睛本就不比世上任何人差。

但这次却是例外。

至少有七八个人都比他先看出了这老夫妻的神秘和诡异,他们一走过,这地方那七八个人立刻就站起来,悄悄地结了账,悄悄地溜了出去,就好像生怕他们会为别人带来某种不祥的灾祸,致命的瘟疫。

虽然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是从哪里来的。

也许他们根本就不是从人世间任何一个地方来的。

你有没有听见过死人自坟墓中复活的故事?

枯黄的手慢慢地从袖子里伸了出来,慢慢地向楚留香伸了过去。

也许这根本不是手,是鬼爪。

楚留香居然还笑了笑,道:“你想喝酒?”

他忽然将手里的酒杯送了过去。

这时他总算已勉强使自己冷静了些,所以看得很准,算得也很准。

所以这杯酒恰巧送到了麻冠老人的手里。

酒杯是空的,楚留香手里的酒杯,时常都是空的。

麻冠老人手里忽然多了个酒杯,也不能不觉得有点吃惊。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酒杯已粉碎——并不是碎成一片一片的,而是真的粉碎。

白瓷的酒杯已经变成了一堆粉末,白雪般从他掌握间落了下来,落在那一碗又红又亮的红烧鱼翅上。

这老人手上显然已蓄满内力。

好可怕的内力。

一个人的骨头若被这只手捏住,岂非也同样会被捏得粉碎?

他手没有停,好像正想来抓楚留香的骨头,随便哪根骨头都行。

随便哪根骨头都不能被他抓住。

楚留香忽然举起了面前的筷子,伸出筷子来一夹,已夹住了两根手指。

他的动作真快,但筷子断得也不慢。

“啪、啪、啪”一根筷子已断成了三截。

无论什么东西,只要一沾上这只手,好像就立刻会断的。

麻冠老人仍冷冷地看着他,冷冷道:“站起来,出去!”

楚留香偏不站起来,偏不出去。

可是他的骨头也一样会断的。

手已快伸到了楚留香面前,距离他的骨头已不及一尺。

他本来可以闪避,可以走的。

这老人无论是人是鬼,都休想追得到他。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偏偏不肯走,就好像生怕被张洁洁看见他临阵脱逃一样。

他已准备和这老人拼一拼内力。

年轻人的力气当然比死老头子强些,但内力并不是力气。

内力要练得愈久,才会愈深厚。

这一点楚留香实在完全没有把握,他本来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但这次他却偏偏犯了牛脾气。

忽然间,两双手已贴在一起。

楚留香立刻觉得自己手里好像握住了一个烙铁似的。

然后他坐着的椅子就“吱吱”地响了起来。

那老太太忽然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喃喃道:“这张椅子看来至少要值二两银子一张,可惜可惜。”

她喃喃自语着,从怀里掏出个已变了色的绣花荷包,拿出了两个小银镍子,回头向店小二招了招手,道:“这是赔你们椅子的钱,拿去。”

店小二早已看得脸色发青,眼睛发直,正不知道过去接下的好,还是不接的好。

就在这时,只听“啪”的一声,楚留香坐着的椅子,已然裂了开来。

他虽然还能勉强悬立坐着,但手上的压力已愈来愈大,实在已没法子支持下去,也没法子站得起来。

这老人手上的压力,竟比他想象中还要可怕得多。

他身上被压得愈来愈低,忽然间,老人手上的力量竟全没有了,楚留香不由自主一屁股坐下,居然又坐在一张椅子上。

这张椅子就好像突然从地下长出来的。

他回过头,就看到了张洁洁。

张洁洁终于回来了,正微笑着,站在楚留香身后,道:“这位老先生为什么不请坐呀,难道也怕这里的椅子不太结实吗?”

麻冠老人的脸色更难看,却居然还是慢慢地坐了下来。

张洁洁手扶着楚留香的肩,笑道:“我不知道你在这里也有认识的朋友。”

楚留香正勉强在使自己的脸色看起来好看些,他实在不愿意别人也将他当作个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活鬼。

然后他才摇摇头。

张洁洁道:“你摇头是什么意思?”

楚留香笑了笑,淡淡道:“摇头的意思就是,我以前没有见过他们,以后也不想再见到。”

张洁洁脸上也露出很惊讶的表情,道:“你不认得他们?”

楚留香道:“不认得。”

他本来想说句“他妈的,活见鬼”这一类的话,但总算勉强忍住。

张洁洁瞪着眼,道:“那么你们来干什么呢?难道是来找我的?”

麻冠老人凝视着她,终于慢慢地摇了摇头,道:“不是,我不是来找你的。”

然后他就慢慢地转过身,慢慢地走了出去。

那位老太太刚想跟着他走,张洁洁忽然又道:“等一等。”

两个人已然全都停下来等。

张洁洁道:“是谁在我鱼翅上撒了这么多盐,一定咸死了,快赔给我。”

老人没有说话,老太太又从那荷包里拿出两个小银镍子,放在桌上,拖起老头子的手,慢慢地走了出去。

一眨眼间,他们就消失在门外的人丛中,就好像从来也没有出现过一样。

张洁洁笑了,大声道:“再来一盆红烧鱼翅,要最好的排翅,我已经快饿疯了。”

你无论怎么看,也绝对看不出张洁洁像是个快饿疯了的人。

她看起来不但笑得兴高采烈,而且容光焕发,新鲜得恰恰就像是刚剥开的硬壳果。

这也许只因为她已换了身衣服。

雪白的衣服,光滑而柔软。

楚留香盯着她,盯着她这件雪白的衣服,就像是从来也没有见过女孩子穿白衣服一样。

张洁洁又笑了,嫣然道:“你没有想到我会去换衣服吧?”

楚留香嘴里喃喃地在说话,谁也听不出他在说些什么。

张洁洁笑得更甜,柔声道:“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话你懂不懂?”

楚留香在摸鼻子。

张洁洁道:“这身衣服好不好看?你喜欢还是不喜欢?”

楚留香突然道:“我真他妈的喜欢得要命。”

张洁洁瞪大了眼睛,好像很惊奇,道:“你在生气?生谁的气?”

楚留香开始找杯子要喝酒。

张洁洁忽又嫣然一笑,道:“我明白了,你一定以为我又溜了,怕我不回来,所以你在自己生自己的气,但现在我已经回来了,你还气什么?”

楚留香道:“哼。”

张洁洁垂下头,道:“你若真的不喜欢我这身衣服,我就脱下来,马上就脱下来。”

楚留香突然放下酒杯,一下子拦腰抱住了她。

张洁洁又惊又喜,道:“你……你疯了,快放手,难道你不怕人家看了笑话?”

楚留香根本不理她,抱起她就往外走。

张洁洁吃吃地笑着,道:“我的鱼翅……我的鱼翅已来了……”

鱼翅的确已送来了。

端着鱼翅的店小二,看到他们的这种样子,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连下巴都好像已快掉了下来。

下巴当然不会真的掉下来,但他手里的鱼翅却真的掉了下来。

“砰”的一声,一盆鱼翅已跌得粉碎。

张洁洁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喃喃道:“看来我今天命中注定是吃不到鱼翅的了!”

她眼珠子一转,又笑道:“鱼翅虽然吃不到,幸好还有只现成的猪耳朵在这里,正好拿来当点心。”

她忽然一口咬住了楚留香的耳朵。

她咬得很轻,很轻……

楚留香常常摸鼻子,却很少摸耳朵。

事实上,除了刚被人咬过一口的时候,他根本就不摸耳朵。

现在他正在摸耳朵。

他耳朵上面有两只手——另外一只手当然是张洁洁的。

张洁洁轻轻摸着他的耳朵,柔声道:“我刚才咬得疼不疼?”

楚留香道:“不疼,下面还要加两个字。”

张洁洁道:“加两个字?”

楚留香道:“才怪。”

张洁洁笑了,她娇笑着压在他身上,往他耳朵里吹气。

楚留香本来还装着不在乎的样子,忽然憋不住了,笑得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一跤从床上跌了下来。

张洁洁喘息着,吃吃地笑道:“你只要敢再故意气我,我就真的把你耳朵切成丝,再浇点胡椒麻油做成麻油耳丝吃下去。”

楚留香捧着肚子大笑,忽然一伸手,把她也从床上拉了下来。

两个人一起滚在地上,笑成了一团。

忽然间,两个人又完全都不笑了——是不是因为他们的嘴已被堵住?

但屋子里还是很久很久都没有安静,等到屋子里安静下来的时候,他们的人已又回到床上。

夏夜的微风轻吹着窗户,星光穿透窗纸,照在张洁洁白玉般的腰肢上。

她腰肢上怎么会有一粒粒晶莹的汗珠?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轻轻叹了口气,道:“我若告诉你,你是我第一个男人,也是最后一个男人,你信不信?”

楚留香道:“我信。”

张洁洁道:“那么你刚才为什么要怀疑我,认为我不会回来了?”

楚留香道:“我没有怀疑你,是他们说的。”

张洁洁道:“他们?”

楚留香道:“就是那个活鬼投胎的老头子和老太婆。”

张洁洁道:“你为什么要相信他们的鬼话?”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我并没有相信他们的话……只是有点紧张。”

张洁洁道:“紧张什么?”

楚留香道:“我虽然明知你一定会回来,却还是怕你不回来,因为……”

他忽又将张洁洁紧抱在怀里,轻轻道:“因为你假如真的不回来,我简直就不知道应该到什么地方去找你。”

张洁洁看着他,眼波温柔如春水,道:“你真的把我看得那么重要?”

楚留香道:“真的,真的,真的……”

张洁洁忽然将头埋在怀里,咬他,骂他:“你这笨蛋,你这呆子,你简直是混蛋加三级,你难道还看不出我对你有多好?现在你就算用棍子赶我,也赶不走的了。”

她骂得很重,咬得很轻,她又笑又骂,也不知是爱是恨,是笑是哭。

楚留香的心已融化,化成了流水,化成了轻烟,化成了春风。

张洁洁道:“其实怕的应该是我,不是你。”

楚留香道:“你怕什么?”

张洁洁道:“怕你变心,怕你后悔。”

她忽然坐起来,咬着嘴唇道:“我知道你不但有很多女人,也有很多朋友,他们也都是你丢不开、放不下的人,现在你虽然跟我走了,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楚留香没有再说话,只是痴痴地看着她。

他看的并不是她迷人的眼睛,也不是她玲珑的鼻子和嘴。

他看的是什么地方?

张洁洁的脸忽然红了,身子又缩起,用力去推他,道:“你出去,我要……我要……”

楚留香瞪瞪眼,道:“你要干什么?”

张洁洁红着脸道:“你这赖皮鬼,你明明知道的,还不快带着你这双瞎眼睛出去。”

楚留香道:“这么晚了,你叫我滚到哪里去?”

张洁洁眼珠子一转,嫣然道:“去替我买鱼翅回来,现在我真的饿疯了。”

楚留香苦笑道:“这么晚了,你叫我到哪里去买鱼翅?”

张洁洁故意板起脸,道:“我不管,只要你敢不带着鱼翅回来,小心你耳朵变成麻油耳丝。”

这就是楚留香最后听到她说的一句话。

他永远想不到,听过这句话之后,再隔多久才能听到她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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