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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好梦难成(2)

忽然间,风中缥缥缈缈地传来一阵阵哀呼声!

“还我的头来,还我的头来……”

一阵风吹过,树上好像摇摇晃晃站着条人影,有手有腿,身子也是完完整整的,就是没有头。

卜阿鹃全身的毛发倒竖了起来,想瞪大眼睛看清楚些。

但她的眼睛一眨,那没有头的鬼影子也不见了。

“还我的头来,还我的头来——”

哀呼声还是若有若无,似远似近地在风中飘动着。

这呼声本是卜担夫用来吓楚留香的,她本来觉得很好玩。

现在,她才发觉这种事一点也不好玩。

她衣裳已被冷汗湿透。

忽然间,黑影又一闪,经马头上掠过。

还是那条没有头的鬼影子。

这匹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卜阿鹃本来可以夹紧马鞍的。

她骑术本不弱。

但现在她两条腿却好像已有点发软,竟被掀下了马背,一跤重重地跌在路上,眼前冒出金星。

再看那条鬼影子,又飘到了另一株树上。

树林在风中摇晃,这影子也随着树枝在摇晃。

除了楚留香外,谁有这么高的轻功?

卜阿鹃用尽全身力气,大叫道:“我知道你是楚留香,你究竟是人,还是鬼?”

影子在树上咯咯地笑了起来,阴森森地笑着道:“当然是鬼,人怎么会没有头?”

卜阿鹃咬着嘴唇,道:“你……你的头藏在衣服里?”

这影子忽然大笑,道:“这次你总算说对了。”

笑声中,楚留香的头已从衣服里钻了出来。

这证明了一个道理。

有些事发生在别人身上,就是笑话就是闹剧,若发生在你自己身上,就变成悲剧了。

卜阿鹃的两条腿忽然不软了,一跳就跳了起来,用力拍着身上的土,冷笑着道:“你以为你能骗得到我?我早就知道是你了。”

楚留香道:“哦?你既然早已知道了,为什么会害怕呢?”

卜阿鹃恨恨道:“谁害怕?无论你是人是鬼,我都不怕你。”

楚留香眨眨眼,笑道:“那么刚才从马背上摔下来的人是谁呢?”

卜阿鹃大声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那也没什么稀奇。”

楚留香道:“要什么事才算稀奇?”

卜阿鹃冷笑道:“堂堂的楚香帅居然等在路上装神扮鬼吓女人,那才叫稀奇,以后我若说出来,丢人的不是我,是你。”

楚留香道:“我只看见有人骑着我的马,还以为是个偷马的小贼,怎么知道是你?”

他笑了笑,忽然道:“你本来岂非应该在家里等我的?”

卜阿鹃叫了起来,道:“你呢?你本来应该在那山洞里的,你为什么不去?”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这原因说来就很复杂了,你想不想听?”

卜阿鹃道:“你说。”

楚留香道:“第一,卜担夫根本不是你老公,他也根本不叫卜担夫。”

卜阿鹃道:“谁说的?”

楚留香神秘一笑道:“我说的,因为我忽然想起他是谁了。”

卜阿鹃道:“他是谁?”

楚留香道:“他姓孙,叫不空,人称‘七十一变’,那意思就是说他诡计多端,比起孙悟空来也只不过少了一变,昔年本是下五门的第一高手,近十年来,也不知为了什么突然销声匿迹,今年算来应该已有六十三四了,只因他练的是童子功,所以看来还年轻。”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简直就好像在背家谱似的。

卜阿鹃已听得怔住了。

楚留香又道:“就因为他练的是童子功,平生没有犯淫戒,所以才能活到现在,一个练童子功的人,当然不会娶老婆。”

卜阿鹃狠狠瞪了他一眼,冷笑道:“想不到连他那种人的事,你也这么清楚,看来你八成也是他一路的。”

楚留香笑道:“莫忘了别人总说我是盗贼中的大元帅,一个做大元帅的人若连自己属下的来历都弄不清,还混什么?岂非也不如去死了算了。”

卜阿鹃眼珠子一转,冷冷道:“只可惜这位大元帅已眼见要进棺材。”

楚留香淡淡笑道:“只可惜我说了第一,当然还有第二。”

卜阿鹃道:“第二?”

楚留香道:“第二,你那把梳子既不是‘妒夫木’,头上抹的也不是‘情人油’。”

卜阿鹃脸上变了变,瞪眼道:“谁说的?”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说的,因为我知道你头上抹的是京城‘袁华斋’的茉莉花油,是这家老店的独门秘方配制出来的,香味特别清雅,所以要卖八钱银子一两,而且只此一家出售,别无分号。”

卜阿鹃眼睛瞪得更大,道:“你怎么知道的?”

楚留香道:“我闻得出。”

卜阿鹃道:“你鼻子不是不灵吗?”

楚留香笑道:“我鼻子有时不灵,有时候也很灵,那得看情形。”

卜阿鹃道:“看什么情形?”

楚留香道:“看我闻的是什么,闻到狗屎、迷药时,我鼻子当然不灵,闻到漂亮女人身上的脂胭花粉时,我鼻子也许比谁都灵得多。”

卜阿鹃咬紧了牙,恨恨道:“难怪别人说你是个色鬼,看来果然一点也不错。”

楚留香道:“过奖过奖。”

卜阿鹃道:“你说了第二,是不是还有第三?”

楚留香道:“有。”

他微笑着接道:“第三,我忽然想起住在那山洞里是什么人了。”

卜阿鹃眨眨眼道:“是什么人?”

楚留香道:“是一家姓麻的人,麻烦的麻,无论谁去惹他们,就是在惹麻烦。”

卜阿鹃冷笑道:“真想不到,楚留香居然也有害怕的人。”

楚留香道:“我别的都不怕,就只怕麻烦。”

卜阿鹃冷冷道:“只可惜现在你早已有了麻烦上身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所以现在我只想找出麻烦是哪里来的。”

卜阿鹃道:“你难道想叫我告诉你?”

楚留香道:“你难道还能不告诉我?”

卜阿鹃道:“不告诉你难道不行?”

楚留香道:“不行。”

卜阿鹃的眼珠子转了转,道:“我就偏不告诉你,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楚留香什么话也不说,突然拦腰将她抱了起来。

卜阿鹃失声道:“你……你敢非礼?”

楚留香露出牙齿来一笑,道:“请莫忘了我是个色鬼。”

卜阿鹃瞪着他看了半晌,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道:“好,我就让你非礼一次。”

楚留香反而怔了怔,道:“你不怕?”

卜阿鹃幽幽道:“我又有什么法子呢?打也打不过你,跑又跑不过你。”

楚留香道:“你难道不会叫?”

卜阿鹃叹道:“一个女人家,大喊大叫的,成什么体统。何况三更半夜的,四野无人的,我就算叫,也没有人听得见。”

她忽然钩住楚留香的脖子,贴近他耳畔,悄悄道:“你若想非礼我,现在正是好时候,等到天一亮,就没有情调了。”

半夜三更,四野无人,月光又那么温柔,假如有个像卜阿鹃这样如花似玉的美人,被你抱在怀里,咬着你的耳边悄悄对你说这些话……你怎么办?

楚留香真不知怎么办。

看他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怀里抱着的并不是个大美人,而是个烫手的热山芋。

卜阿鹃一双手将他搂得更紧,闭着眼睛,在他耳朵轻轻地喘着气。

她在等。

看来楚留香若想将这热山芋脱手,还真不容易。

只不过这热山芋的确很香,香得迷人。

香得就算你刚吃过一顿山珍海味,肚子还胀得要命,也忍不住想咬一口的。

楚留香发觉自己的心也在跳,跳得很厉害。

卜阿鹃媚眼如丝,柔声道:“你还等什么?难道你只会动嘴?”

楚留香干咳了两声,道:“君子动口不动手。”

卜阿鹃媚笑道:“但你并不是个君子。”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我的确不是。”

他的确已准备放弃做君子的权利了,谁知就在这时,路旁的暗林中,突然响起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一个穿着黄衣裳的女孩子,倚在树上,吃吃地笑个不停。

她笑得不但好听,而且好看。

她一双小小的眼睛笑的时候是眯着的,就好像一双弯弯的新月。

楚留香几乎忍不住叫了起来:“张洁洁。”

这女孩子实在太神秘,楚留香永远也猜不到她什么时候会在自己面前出现,也猜不到她什么时候会不见。

卜阿鹃已叫了出来:“你是谁?”

张洁洁笑道:“我也不是谁,只不过是个刚巧路过这里的人。”

卜阿鹃瞪着眼道:“你想干什么?”

张洁洁道:“我什么都不想干,他非礼你也好,你被他非礼也好,都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卜阿鹃道:“那么你就快走。”

张洁洁道:“我也不想走。”

她吃吃地笑着,又道:“你们做你们的,我难道在这里看看都不行?”

卜阿鹃道:“你凭什么要看?”

张洁洁道:“我高兴。”

天大的道理也说不过“高兴”两个字。

卜阿鹃已经够不讲理的了,想不到偏偏遇见个更不讲理的。

楚留香几乎忍不住要笑了出来。

卜阿鹃的手已松开,突然从他怀里弹了出去,凌空翻了个身,箭一般扑向张洁洁,十指尖尖,在月下闪着光。

她好像恨不得一下子就将张洁洁的脸抓得稀烂。

无论会武功的女孩子也好,不会武功的女孩子也好,一打起架来,就好像总喜欢去抓别人的脸。

女人有时的确和猫一样,天生就喜欢抓人,天生就喜欢用指甲做武器。

楚留香倒真有点替张洁洁担心了。

他忽然发现卜阿鹃不但轻功很高,而且出手很快,很毒辣。

他本未想到,像卜阿鹃这样的女人,会使出这样毒辣的招式。

“也许女人在对付女人的时候,就会变得比较心狠手辣。”

张洁洁还在吃吃地笑。

眼看卜阿鹃的指甲已将抓到她脸上,她身子才忽然随着树干滑了上去,就像是一只狸猫,眨眼间就滑到树梢。

卜阿鹃脚尖点地,也跟着蹿了上去。

张洁洁娇笑着道:“这个女人好凶呀,香哥哥,你还不快来帮我的忙?”

她故意把“香哥哥”三个字叫得又甜蜜,又肉麻。

楚留香听得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卜阿鹃更听得火冒三丈高,冷笑道:“这个女人好不要脸,也不怕别人听了作呕。”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已攻出七招。

张洁洁一面躲避,一面还是在笑着道:“不要脸的人是我,还是你?你为什么一定要我的香哥哥非礼你?”

卜阿鹃连话都气得说不出了,只是铁青着脸,出的招式更毒辣。

张洁洁道:“其实你本来也该学学我的,你若也叫他香哥哥,他也许就会非礼你了。”

卜阿鹃怒道:“放你的屁。”

张洁洁笑道:“好臭。”

她一直在不停地闪避,似已连招架之力都没有,突然惊呼一声,转身就跑,嘴里还在大叫道:“这女人的爪子好厉害,若真抓破了我的脸,将来叫我怎么嫁得出去?”

她在前面跑,卜阿鹃就在后面追。

两个人的轻功都不弱,尤其是张洁洁。

楚留香几乎从未看过轻功比她更高的女人——连男人都很少。

他本来像是要追过去劝架,但想了想,还是停下了脚步。

两个女人打架的时候,男人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站在那里不动,假如能忽然变得又聋又瞎,那更是明智之举。

风吹着木叶,连她们的声音都已听不到。

难道她们两个人全都溜了?

突然间,黑暗中有个人在低低地唱。

“两个女人打架去,只有一个能回来……你猜回来的是谁?”

楚留香想也不想,道:“张洁洁。”

果然是张洁洁,她身子一闪,已到了楚留香面前,媚笑道:“乖弟弟,你又叫姐姐干什么?”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还是这句老话,你怎么也说不腻?”

张洁洁笑道:“我非但说不腻,也听不腻,你就算一天叫我八百声姐姐,我还是一样开心。”

她眨了眨眼,忽又问道:“你开心不开心?”

楚留香道:“我有什么好开心的?”

张洁洁道:“两个这么漂亮的女人为你打架,你难道还不开心?”

楚留香也眨了眨眼,道:“打死了没有?”

张洁洁道:“你放心,像那么一个标标致致的小姑娘,我也舍不得打死她的。”

楚留香道:“既然没有打死,到哪里去了?”

张洁洁忽然板起脸,道:“你问这做什么?是不是还在想她?想非礼她?”

楚留香道:“你以为我真是那样的人?”

张洁洁冷笑道:“你难道还是个好人不成?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你们两个一个非礼来,一个非礼去,现场只怕早已非礼得一塌糊涂了。”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真佩服你,这些话真亏你怎么说得出来的。”

张洁洁道:“一个女人吃醋的时候,再难听的话也一样说得出来。”

楚留香道:“你吃醋?”

张洁洁瞪眼道:“吃醋又怎么样?吃醋难道犯法?”

她自己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道:“其实你就算一定想非礼,也用不着去找她的。”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我还能找谁?”

张洁洁眼波流动,悠悠道:“你至少还有一个人能找。”

楚留香道:“这人在哪里?”

张洁洁咬着嘴唇,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楚留香看来就像是忽然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大笨蛋,眼睛也发了直,东张西望地找了半天,才皱着眉喃喃道:“奇怪我怎么看不到……”

张洁洁恨恨地瞪着他,忽然一个耳光掴了过去。

她出手实在快,快得令人躲不了。

但这次她却失手了,她的手已被楚留香捉住。

楚留香道:“你若真的想打我,出手就应该再快一点。”

张洁洁似笑非笑用眼角瞟着他,淡淡道:“你以为我真打不到你?你以为你真能抓我的手?”

楚留香道:“这难道不是你的手?”

张洁洁忽然也叹了口气,道:“呆子,你难道看不出这是我故意让你抓住的?”

楚留香道:“故意?为什么?”

张洁洁垂下了头,轻轻道:“因为我喜欢你拉着我的手。”

她的声音又温柔,又甜蜜,在这静静的晚上,从她这么样一个人嘴里说出来,简直就像是世上最美丽的歌曲。

楚留香的心也开始融化了,就像是春风中的冰雪。

就在这时,张洁洁的手突然一翻,扣住了楚留香的腕子,另一只手立刻随着闪电般挥出,重重地向楚留香右脸上掴了过去。

她娇笑着道:“这下子你……你总躲不掉了吧……”这句话并没有说完。

楚留香的心已融化,但手却没有融化,也不知道怎么样一来,张洁洁挥出来的手又被他捉住,本已扣住他腕子的手也被捉住。

张洁洁只觉得他一双手好像连半根骨头都没有。

楚留香微笑着,淡淡说道:“这下子你还是没有打着。”

张洁洁恶狠狠地瞪着他,瞪了半天,目中渐渐有了笑意,终于咧嘴一笑,嫣然道:“其实我根本就舍不得打你,你又何必紧张呢?”

这又证明一件事。

老实的女人不一定可爱,可爱的女人不一定老实。

只要你觉得她可爱,无论她说的话是真是假,你都应该相信的。

否则你就不是个聪明的男人,也不是个活得快乐的男人。

楚留香现在并不快乐。

因为他虽然很想相信张洁洁,却又实在很难相信。

张洁洁一直在盯着他,忽然道:“看来你好像并不太信任我。”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能信任你吗?”

张洁洁道:“我害过你没有?”

楚留香道:“没有。”

张洁洁道:“我对你好不好?”

楚留香道:“很好。”

张洁洁道:“我没有害过你,又对你很好,你为什么不信任我?”

楚留香回答不出所问,所以他只有回答道:“我不知道。”

天大的道理也说不过我不知道。

你就算说出一万种道理来,他还是不知道,你对他还有什么法子?

张洁洁叹了口气,苦笑道:“原来你也是个不讲理的人。”

楚留香笑道:“天下不讲理的人,本就很多,并不是只有我一个。”

张洁洁眼珠子转了转,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来得很巧?”

楚留香道:“的确很巧。”

张洁洁道:“你想不出我怎么会找到你的?”

楚留香道:“的确想不出。”

张洁洁道:“好,我就告诉你,这只因我本就一直在暗中盯着你。”

楚留香道:“哦?”

张洁洁道:“我当然也并不知道你往那条路走,幸好有个人告诉了我。”

楚留香道:“谁?”

张洁洁道:“就是三岔路口上那又白又胖的小老板娘。”

她又在用眼角瞟楚留香,似笑非笑地,冷冷道:“你一定又在奇怪她怎么还记得你,那只因她对你也很有意思,说你又英俊,又可爱,又有男子气,唯一的缺点就是出手不太大方,只给了人家两钱银子。”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苦笑道:“她现在已经对我这么有意思了,我若再给得多些,那怎么受得了?”

张洁洁冷笑道:“为什么受不了?人家白白胖胖的,一脸福相,而且,又会做生意,又会生儿子,你说她有哪点不好?”

楚留香正色道:“其实她还有点最大的好处,你还不知道。”

张洁洁道:“哦?”

楚留香道:“她只卖酒,不卖醋。”

张洁洁道:“这也能算她的好处?”

楚留香道:“她若卖醋,醋坛子岂非早已被你打翻,连老本都要蚀光了?”

星更稀,夜已将尽。

张洁洁不知从哪里摘了朵小花,忽而衔在嘴里,忽而戴在耳朵上,忽而又拿在手里玩,好像忙极了。

她这人就好像永远都不会停下来的,不但手要动,嘴也要动,整个人不停地在动,没有事的时候也能找出件事来做做。

若要她闭上嘴,安安分分地坐一会儿,那简直要她的命。

楚留香愈来愈看不透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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