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弦又一弹:“自命风流的楚香帅应该听得出我奏的是什么调子。”她冷冷地说:“我只不过想不到你能活得这么长而已。”
楚留香苦笑:“这一点连我自己都想不到,为了不让我见你,每个人好像都不惜用尽千方百计来要我的命,你自己好像也一直在逃避我。”他问她:“可是现在你为什么又要引我来?”
天上的新月无声,灯下的新月也无语。
灯光虽然和月光同样淡,楚留香还是能看得到她,而且看得很清楚。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她,但是在那家客栈的房中,在那个神秘的箱子里,在那种匆忙的情况下,楚留香注意到的只不过是她胸膛上的那一弯新月。
现在他才注意到她的脸,她的脸色也是苍白的,带着种无法形容的优雅与高贵,她的眼睛却像是阳光般明朗,充满了决心与自信。
她长得实在像极了一个人。
“我明白了!”
楚留香的声音忽然变得嘶哑:“你要我来,只因为你不愿让我再和杜先生在一起,因为你已经想到她可能会做出来的事,这一次她没有阻止我来见你,也是因为她已经明白你的意思。”
要把这一类的事这么直接地说出来,通常都会令人相当痛苦的。
她却替楚留香说了下去,而且说得更直接:“不错,杜先生的意思我明白,我的意思她也明白,因为她就是我的母亲,我就是她要送去给史天王的玉剑公主。”
楚留香忽然觉得很冷,很想喝酒。没有酒。
远处却隐隐有春雷响起,那个一弯银钩般的新月已不知在何时被乌云隐没。
她的声音也仿佛远在乌云中:“史天王要的是一位公主,不是一个落拓刺客的女儿。”她说:“每个人都知道我是一位公主,和那些落拓江湖的流浪人连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要嫁给史天王,不但是我母亲的意思,也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无论谁要来破坏这种事,时时刻刻都会有人去要他的命。”
她冷冷地问楚留香:“我要你来,就是为了要告诉你这一点。现在你是不是已经明白了?”
“是的。”
“那么你就赶快走吧!永远不要再来见我,我也永远不要再见你。”
胡铁花梦见自己在飞。
能够飞是件多么奇妙的事,像鸟一样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飞过一重重山岳,飞过一重重屋脊,飞过手里总是拿着把戒尺的私塾先生的家,飞过那条拼了命也游不过去的小河,醒来时虽然还是软绵绵地躺在床上,那种会飞的感觉却还是像刚吃了糖一样,甜甜地留在心里。
很多人小时候都做过这种梦,胡铁花也一样。
只不过这一次他梦醒时,忽然发现自己真的在飞。
不是他自己在飞,是一个人用一条手臂架着他在飞,冷风扑面吹来,他的头还是痛得要命,四下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一个人说:
“谢天谢地,你总算醒了,能把你弄醒真不容易。”
这个人当然就是楚留香。
胡铁花喝醉了的时候,除了楚留香之外,还有谁能想得出什么法子弄醒他?要让一个死人复活也许还比较容易一点。
“你这是什么意思?”胡铁花的火大了:“我明明好好地睡在床上,你把我弄起来干什么,你是个乌龟还是个王八?”
一个人喝醉了之后,如果能舒舒服服地睡到第二天下午,这种人才是有福气的人,如果三更半夜就被人弄醒,就难怪他会火冒三丈了。
楚留香也喝醉过,这种心情当然明白,所以就不声不响地让他骂,让他骂个痛快。
能够这么样骂楚留香实在是非常过瘾,非常好玩的。
不好玩的是,这个老乌龟挨了骂之后,速度反而更快了,不但比乌龟快,也比兔子快,甚至比十只兔子在狐狸追逐下奔跑的速度加起来还快。
这个世界上大概已经找不出第二个这么快的人。
胡铁花吃不消了,口气也软了,骂人的话也全都从那颗已经痛得快要裂开的脑袋里,飞到九霄云外,只能呻吟着问:“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干。”楚留香说:“只不过想有个人陪我散散步而已。”
“散步?”胡铁花大叫了起来。“难道我们现在是在散步?”
他的声音就好像一个垂死的人在惨叫:“我的妈呀,我的老天,像你这么样散步,我这条老命非被你散掉不可。”他问楚留香:“我们能不能不要再散步了?能不能坐下来谈谈话,聊聊天?”
“能。”
楚留香往前冲的时候虽然好像是一根离了弦的箭,可是说停就停。
他停下来的地方刚好有一棵树,树枝上虽然没有啼声乱人好梦要被人打起来的黄莺儿,树下却刚好有一片春草。
胡铁花一下子就躺在草地上,除非有一根大棒子打下去,他是绝不会起来的了。
“你是要聊天,还是要睡觉?”楚留香说:“要不然我们再去散散步也行。”
“谁要睡觉?王八蛋才要睡觉。”
胡铁花就好像真的挨了一棒子,一骨碌就从地上坐了起来:“你要谈什么?谈谈杜先生好不好?你有没有见到他?有没有见到焦林的女儿?”
“都见到了。”
“那位焦姑娘怎么样?长得是不是很美?”
“不但美,而且聪明。”楚留香凝视远方黑暗的苍穹:“焦林一定想不到他有这么样一个好女儿。”
“然后呢?”
“然后我就走了。”
胡铁花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陪她多聊聊?为什么急着要走?”
“不是我要走,是她要我走的。”
“她要你走你就走了?”胡铁花故意叹气:“你几时变得这么听话的?”
“就在我开始明白了的时候。”
“明白了什么?”
“应该明白的事,我大概都明白了。”楚留香说:“连不应该明白的事我都明白了。
“近年来东南沿海一带常有倭寇海盗侵掠骚扰,得手后就立刻呼啸而去,不知行踪,下一次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会有,如果等大军来镇压,军饷粮草都是问题,而且难免扰民,何况那些流窜不定的盗贼,也未必是正统军旅所能对付的。
“所以朝廷就派出了一位特使,以江湖人的身份,联络四方豪杰,来对付这些流寇。
“这个人的权力极大,责任也极重,身份更要保持秘密,但是为了对官府来往时的方便,又不能不让人知道他是个身份很尊贵的人。
“在这种情况下,朝廷只有假借一个理由,赐给他一种恩典,将他的女儿册封为公主。虽然是名义上的公主,却已足够让人对他们另眼相看了。”
听到这里,胡铁花才忍不住问:“你已经知道这个人就是杜先生?”
“是的,我已经知道了。”楚留香反问:“可是你知道这位杜先生是谁么?”
“他是谁?”
“杜先生就是焦林以前的妻子,玉剑公主就是焦林的女儿。”
胡铁花的手已经摸到鼻子上了。
楚留香又接着说:“她实在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我虽然不明白她离开焦林后,怎么会跟大内皇族有了来往,可是朝廷能重用她,绝不是没有理由的。
“沿海的流寇渐渐被她压制,渐渐不能生存,这时候东南海上忽然出现了一个远比昔年‘紫鲸帮’的海阔天更有霸才的枭雄,于是这些已无法独立生存的小股流寇,就只有投靠到他的旗下。”
楚留香叹息:“宝剑有双锋,凡事有其利必有其弊。杜先生虽然肃清了岸上的游民流寇,却造成了史天王海上的霸业。
“现在他的力量已经渐渐不是杜先生所能对付的了,为了安抚他,杜先生只有答应他,把自己的女儿玉剑公主作为休兵的条件,这当然也是逼不得已的一时权宜之计。”
“这道理我也明白。”胡铁花也在叹着气:“所以我才肯做这件事。”
“可是有些人却不明白,不但那些热血沸腾的江湖豪杰会挺身而出,史天王的属下中一定也有些人会来阻止。”
“为什么?”
“因为他们早就想杀上岸来大捞一笔了,史天王如果要了玉剑公主,他们还有什么机会?”楚留香接着说:“东洋的倭寇们也早就想让史天王与杜先生火并一场,等到双方两败俱伤时,他们才好坐收渔利,当然也不会让这门亲事成功的。”
“你早已看出那个东洋姑娘就是他们派来的人?”胡铁花问。
“本来我还不能完全明白其中的关键,可是现在我已经想通了。”
楚留香苦笑:“杜先生要将我置之死地,也只不过是为了生怕我泄露玉剑公主身世的秘密,破坏了这门婚事。玉剑公主为了顾全大局,不惜牺牲自己,我既然已经明白了这些事,还能有什么话说?”
“所以她要你走,你就只有走?”
“是的。”楚留香淡淡地说:“她要我走,我只有走,她不要我走,我也会走。”
“是不是因为你已经不想再管这件事?也不管她了?”
楚留香淡淡地笑了笑:“你要我怎么管?难道要我代替她去嫁给史天王?”
胡铁花瞪着他,摇头叹息:“你这个人实在愈来愈不好玩了,以前你不是这样子的,不管遇到多困难的事,你都不会退缩,不管遇到多可怕的对手,你都会去拼一拼。”他冷笑:“想不到现在你居然变成了个缩头乌龟。”
楚留香居然一点都不生气:“幸好你还没有变,一定还是会去做好你答应了别人的事。”
“我当然会去做。”胡铁花大声道:“你也用不着管我,要走就快点走。”
“临走之前,我们能不能再喝一次酒?”楚留香笑得仿佛也有点凄凉:“我恰巧知道这附近有几坛好酒。”
酒已经喝得不少了,一个人一坛,坐在一栋高楼的屋顶上,用嘴对着坛子喝。
平时喝了点酒之后,胡铁花的话比谁都多,今天却只喝酒,不说话。
他好像已经懒得跟楚留香这种人说话。
楚留香却显得很愉快的样子,话也比平时说得要多得多。
胡铁花板着脸听了半天,才板着脸问:“你说完了没有?”
“还没有。”
“你想说什么?”
楚留香仰起脖子,灌了几大口烈酒进去,忽然用一种奇怪的声音说:“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一件别人都不太明白的事,我也从来没有跟你说起过。”
“每个人都知道我们是好朋友,都认为我对你好极了,你出了问题,我总会为你解决,连你自己说不定都会这么样想。”楚留香笑了笑:“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情况并不是这样子的。”
他又捧起酒坛喝了几大口,喝得比平时还快。
“其实你对我比我对你好得多。你处处都在让我,有好酒好菜好看的女人,你绝不会跟我争,我们一起去做了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成名露脸的总是我,其实你也跟我一样是去拼了命的。”楚留香说:“只不过拼完命之后你就溜了,溜到一家没人知道的小酒铺去,随便找一个女人,还要强迫自己承认你爱她爱得要死。”
胡铁花开始大口喝酒了,拼命地喝。
“你这么做,只不过因为我是楚留香,胡铁花怎么能比得上楚留香?
风头当然应该让楚留香去出。”
他用一双喝过酒之后看来比平时更亮的眼睛瞪着胡铁花:“可是现在我要告诉你,你错了,大错而特错。”楚留香的声音也变大了:“现在我一定要让你知道,胡铁花绝对没有一点比不上楚留香的地方,没有楚留香,胡铁花的问题一样可以解决,一样可以活下去,而且活得要比以前好得多。”
他的眼睛瞪得更大:“如果你不明白这一点,你就不是人,你就是头猪,死猪。”
酒坛已经空了。
胡铁花忽然站起来,用力把酒坛子远远地摔出去,瞪着楚留香大骂:
“放你的屁,你说的话全是放屁,比野狗放的屁还臭一百倍。”
他骂得虽然凶,眼睛里却仿佛已有热泪将要夺眶而出:“现在我也要告诉你,如果你以为我不明白你放这些屁是什么意思,你也错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楚留香冷笑:“你明白个鬼。”
“我不明白谁明白?”胡铁花说:“你故意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不过是想瞒着我,一个人去找史天王去拼老命。”
他握紧双拳,忍住热泪:“你承不承认?要是你不承认,我就一拳打死你。”
楚留香也跳了起来,用力甩出了酒坛子,握紧双拳,瞪着他:“就算我要去,跟你也没有关系,我去做我的事,你去做你的事,你乱发什么狗熊脾气!”
两个人你瞪着我,我瞪着你,拳头全部握得紧紧的,好像真的准备要拼命的样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这两对铁打的拳头已经握在一起。
“你真不是个东西。”
“我本来就不是东西,你也不是,我们都是人。”
“你不是人,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否则你怎么会知道我要去干什么?”
“因为我了解你。”胡铁花说:“我简直比你老子还了解你。”
说完了这句话,他自己先笑了,两个人全都笑了,连一里外的人都被他们的笑声吵醒。
他们要笑的时候就拼命地笑,要喝的时候就拼命地喝。
真的要去拼命时,也毫无犹豫。
“好。你去拼你的命,我去拼我的。只不过真的有人想把我们这条命拼掉,大概还不太容易。”
“你的命拼掉,还有我的。我的命拼掉,还有你的。谁能拼得了?”
“谁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