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因为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
“解毒术,”因梦说,“无药无方,归真返璞,片刻之间,其毒自解。”
慕容微笑,笑得很保守,可是又恢复了那种贵族的骄气。
“这只不过是江湖中的一种传说而已,想不到你居然也听说过,而且居然相信。”
“这不是传说,更不是江湖间的传说。”因梦说,“这是秘密流传在贵族间的一种避死术,而且是极当权的贵族。”
“哦?”
“有些贵族大臣被皇帝以毒药赐死——当着内侍饮下皇帝御赐的毒药后,还能够活下去。就因为他们在某一个不知年的朝代,某一个不知名的海岛上,以五百名童贞女、五万斤千足金、五十万石香粳米,换得了这种神秘而又神奇的避死解毒术。”
“哦?”
“据说当时参与这件事的,只有三家人,而且只传嫡子。”花景因梦说,“当今天下有这种资格的,大概也只有三五人而已。”
她说:“你当然是其中之一。”
慕容又笑:“听起来这实在已经不像是传说,简直已经像是神话了。”
“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了。”因梦说,“我根本不该给你说话的机会,根本不应该给你任何机会拖延时间,让你施展你的解毒术。”
她忍不住叹息:“我这一生中,做得最错的恐怕就是这件事。”
“你又错了,”慕容秋水笑容温和,“你做得最错的,绝不是这件事。”
“那么我做得最错的是哪件事?”
慕容不回答,只笑。就在这时候,木屋外面忽然响起“夺、夺、夺、夺”一连串声音,大多数人都应该听得出这是几十几百个铁钩子钉入木板里的声音。
这个厨房就是用木板搭成的。
花景因梦虽然已经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但却仍然声色不动,继续问慕容:“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慕容终于回答:“你做得最错的一件事,就是你根本不该相信解毒术。”
“为什么?”
“因为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解毒术。”慕容秋水悠然道,“解毒术只不过是我们三家人故意制造出的一种传说,在情况危急时用来骗人的。”
他笑得更得意:“现在无疑就是情况非常危急的时候,可是我自己绝不能提醒你这一点,我只希望你也听见过这个传说,而且能够在这种情况下及时想起来。”
花景因梦用一根春葱般的手指,轻轻地拢起了耳边一绺凌乱的鬓发。
她的脸色已苍白如纸。
因为现在她已经明白了,她已经给了慕容秋水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她本来不惜牺牲一切,不择一切手段——为的只是要这个人的命。
可是现在她却给了他一个活命的机会——她给了他时间。
——如果慕容秋水能够活下去,花景因梦怎么能活得下去?
慕容秋水当然应该觉得很愉快。因为他自己知道,这个机会并不是花景因梦给他的,而是他自己造成的。
他非常成功地演了一出戏。
——从失望、绝望、悔恨,演到一个忽然的转变,变为得意而骄傲,在矜持保守间有意无意显露出的得意与骄傲。
他的演出几乎可以说是完美无瑕的,所以才能让花景因梦先相信他已绝望求死,忽然又认为他已经用一种神秘而神奇的方法解去了自己的毒。
所以她就在不知不觉间被他将时间拖延。
——在这种情况下,每一点时间,都是一个活命的机会,就好像沙漠中的一滴水。
现在,他已争取到足够的时间了,他一定要让世人知道,慕容秋水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败。
花景因梦看着面前这个气质高雅、笑容温和,风度也无懈可击的人,就好像一个倔强的少女,在看着一个把她遗弃了的情人一样。也不知道是该恨他,还是该爱他?也不知道该轻视他,还是该尊敬他、佩服他?
她只恨自己,为什么永远不能了解这个人。
就算世上所有的男人都被她踩在脚下,但是她却好像永远都要被这个男人踩在脚下。
因为她已经发现,这个男人根本就从来没有爱过她。
然后她又发现了一点更重要的事——她也从来没有爱过这个男人。
没有爱,也就没有恨。
如果男女之间既无爱也无恨,那么还有什么呢?
——如果两个绝顶高手之间,既无友情,也无仇恨,那么他们之间有的是什么呢?
这种情感是很难解释的,如果你没有达到那种境界,你就永远无法了解。
所以现在花景因梦只问慕容:“你是不是已经中了我的毒?”
慕容说:“是。”
“如果你没有解毒术,你怎么能解我的毒?”
“我虽然没有解毒的术,可是我有解毒的药,”慕容秋水说,“只不过解毒的药是要时间等的。”
“现在你是不是已经等到了?”
“是。”
慕容秋水说:“我很少单身出来,可是我每次单身出来,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韦好客都有法子在最短的时间里把我找到。”
他在一种非常愉快的情况下故意叹了口气。
“韦好客虽然不是个很好的赌徒,在找人这方面,他却是专家。”
“我知道。”花景因梦说,“我也知道他现在一定已找来了。”
“好像已经来了。”
“那么这间厨房是不是很快就会飞走?”因梦问。
“大概是的。”
一间厨房怎么会忽然飞走?
厨房没有脚,也没有翅膀。
厨房既不会走,也不会飞,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看见一个会飞会走的厨房。
可是这个厨房却飞走了。片片飞走了。
——一片木板,一个钢钩,一条绳子,一只强而有力的手,一个行动敏捷的人。
如果说,这间厨房是用一百九十六块六尺长两尺宽的木板搭成的。
如果说,外面忽然来了一百九十六个行动敏捷的人,每个人都有一双强而有力的手,每只手上都有一只钢钩,每个钢钩都钉入一块木块。
如果有一个发号施令的人,在适当的时机中,做一个手势。
命令一下,钢钩拉起,木板当然也跟着钢钩飞了出去。一百九十六个钢钩,一百九十六块木板。
那么这间厨房是不是就好像忽然飞了出去一样,忽然间就消失无影。
这并不是件荒唐离奇的事。
这一类的事不但早就发生过,有经验的人也可以事先就预料得到。
只不过在这种事忽然间发生了的时候,仍然有一种震慑人心的力量,可以令人震惊窒息。
花景因梦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子的。
在听到那一连串爆竹般的“夺夺”声时,她就已想象到这是怎么样一回事了。
可是在这件事真的发生时,她还是觉得一阵空前的震惊。
——一间屋子忽然不见了,一个本来站在一间屋子里的人,忽然发现自己就好像在做一个噩梦一样。
因为他已经不在一个屋子里,忽然间就已经到了一个荒恶凶险、恶兽环伺的空旷中。
这种感觉,就好像一个穿戴得整整齐齐的名门淑女,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变成完全赤裸的,而且有几百双恶兽般的男人眼睛在盯着她。
花景因梦现在的感觉就是这样子的。
——手用力,绳索拉紧,钢钩扯动,木板飞出,厨房忽然不见了。
满天满地的黑暗,忽然像是一面网一样,网住了她。
钢钩已带着木板飞入黑暗,黑暗中已出现了无数寒星般闪亮的箭镞。
每一个箭镞,都像是一只独眼食人兽的眼睛,在盯着花景因梦。
奇怪的是,这时倒下的却不是她,而是慕容秋水。
就在他倒下去的时候,黑暗中已经出现了一张由四个人抬来的软椅。
如果你认得抬着这张软椅的四个人,你一定又会大吃一惊,因为他们纵然不能算是江湖中的一流轻功高手,至少也已很接近。
斜倚在这张软椅上的人,当然就是已经输掉了一条腿的韦好客。
慕容秋水开始要倒下去的时候,这张像四川“滑竿”一样被抬来的软椅从黑暗中出现,距离他还有三五十丈。
可是慕容秋水还没有倒在地上的时候,这张软椅已经到了他面前。
软椅上的韦好客,已经伸出了一只手,挽住了慕容及时伸出来的手。
——这种情况就好像一个刚从高楼失足的人,忽然被一只及时伸出的朋友的手挽住了一样。
韦好客虽然少了一条腿,却还有手。
他的另一只手上,已经握住了一把丹药。
慕容张口,韦好客伸手,就在这一瞬间,他手里的丹药已经到了慕容嘴里。
这时候慕容的情况已经非常危急了,呼吸已急促,咽喉和胸口的肌肉也已开始抽紧麻痹,甚至已经逐渐僵硬,就好像已经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扼住了,连一口气都无法再咽下去,怎么还能吞得下药?
——有很多中了毒的人就是这样死的,解药虽然已及时送来,他却已没法子吞下去,已经因窒息而死。
——死于火窟中的人也有很多并不是被火烧死的,也是因烟熏窒息而死。
可是这种药一到人的嘴里,就好像春雪到了暖水中一样,立刻就融化了,立刻就渗入了这个人唾液中,渗入了这个人的毛孔。
这种解药,无疑就是针对这一点而研究出来的,而且已经破解了这个死结。
最重要的一点是,这种解药现在已经及时送来了,而且已经及时送入了慕容秋水的嘴。
所以现在他还活着,而且还可以继续活下去。
现在花景因梦也还没有死,可是她还能活多久呢?
就算她还能继续活下去,又是种什么滋味?
她没有想。
她的脸是苍白的,既无血色,亦无表情,慕容的脸居然也跟她一样。
因为他曾经输过,现在也输了。
他们两个人都是输家。
现在韦好客终于又面对花景因梦了,只不过这一次的情况已经和上一次完全不同。
他们两个人心里都明白这一点。因梦尤其明白。
韦好客用一种冷漠得几乎像是寒冬曙色的眼色看着她,冷冷淡淡地说:“花夫人,你好吗?”他说,“其实我用不着问你的,因为你一向都很好。”
“为什么?”
“因为你一向都是赢家。”
花景因梦笑了笑:“韦先生,想不到你也是一个爱说笑的人。”
“爱说笑?”韦好客忍不住问,“我爱说笑?”
他当然难免惊奇,这个世界上绝没有一个人会觉得韦好客是个爱说笑的人。
可是花景因梦却偏偏要这么说:“如果你不是个爱说笑的人,怎么能用赢家来称呼一个人?”因梦说,“你也应该知道,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赢家。”
“是的。”
韦好客眼中仿佛也有了种很深沉的悲哀,一种人类共有的悲哀。
“每个人都是输家,”他说,“一个人只要还活着,总难免会做输家。”
“是的。”因梦说,“我的意思就是这样子的,所以我也明白你的意思。”
“哦!”
“你输给我一次,你当然希望我也输给你一次。”
因梦问韦好客:“现在你是不是又要跟我再赌一次?”
韦好客没有回答,却反问:“现在丁宁是不是已经落在你手里?”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所以韦好客用不着等她的回答,又问:“如果我要你把他的下落告诉我,你肯不肯说?”韦先生说,“我敢打赌,你绝不肯说的。”
“你真的敢赌?”因梦问,“你赌什么?”
“不论我赌什么,你都不肯说。”
“可是你至少应该告诉我,你准备怎么赌?要赌什么?”
韦好客的眼色更冷漠,冷得就像是针尖上的那一点寒芒。
“好,我告诉你,如果我输了,我不但立刻让你走,而且还可以让你把我的两只手也带走。”韦好客说,“你应该知道我一向赌得很硬,从不会赖。”
“如果我输了,你是不是也要留下我两条腿?”
“是的。”
花景因梦叹了口气:“这么样的赌注,实在是太大了一点。”
“不错,是大了一点。”韦好客说,“可是我们已经这么样赌过一次。”
“那一次我有把握。”
“我知道你有把握,我当然知道。”韦好客淡淡地说,“如果没有把握,你怎么会下那么大的注?”
“这一次你下这么大的注,是不是也跟我一样有把握?”
韦好客看着自己一条空空的裤管,冷漠的眼神中忽然露出一种说不出的酸痛和尖削。
“我已经少了一条腿了。”他说,“一个已经把腿输掉的人,是不是应该赌得比较精明慎重一点?”
“应该是的,”花景因梦说,“如果我是你,我也不会再赌没有绝对把握的事了。”
她盯着韦好客:“我只不过有一点不懂而已。”
“你不懂什么?”
“我不懂你为什么有把握?”花景因梦说,“我不懂你为什么认为我宁愿输掉自己一双腿,也不愿把丁宁的下落说出来。”
“其实你应该懂的。”
“哦?”
“现在我问你,你赌不赌?”
“我能不能不赌?”
“不能。”
“我能不能不接受你的赌注?”
“不能。”韦好客说,“你不但有手,还有腿,你输得起,也赔得起。”
花景因梦的眼神忽然也变得和韦好客同样冷漠,就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用一种邪恶的方法,一下子就把她这个人所有的情感都抽空了。
“是的,我输得起,也赔得起。”她说,“所以现在我已经在跟你赌了。”
花景因梦淡淡地说:“你也应该相信,我输了也不赖的,赖也赖不掉,我只希望这一次你也不要赖。”
韦好客的鼻尖上忽然有了一颗汗珠,冷汗。
——花景因梦这么做,是不是因为她已下了决心,决心再做一次赢家?
这个女人下定决心的时候,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甚至不惜出卖她自己的灵魂。
韦好客眼中忽然又露出了一种别人很难觉察的恐惧之意。
——已经输掉一条腿的人,赌起来总难免会有点手软的。
刚刚还挣扎在生死边缘的慕容秋水却忽然笑了笑,就在这片刻间,他的神色就仿佛已恢复了正常。
“花夫人,”慕容说,“如果你高兴,我也想跟你赌一赌。”
“你赌什么?”
“我赌这一次韦先生一定会胜。”
“怎么赌?”
“我还有腿。”慕容秋水说,“我就用我的一双腿赌你的一双腿。”
他看着花景因梦:“我相信你绝不会赖的,因为你根本赖不掉。”
他的声音很温和,态度也很温和,温和得就像是一个熟练的屠夫在肢解一条牛时给人的感觉一样,每个动作都那么温柔平和而自然。
这就是慕容秋水。
他“正常”时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子的。
——如果你是一条牛,你甚至会心甘情愿地死在他的刀下。
花景因梦不是一条牛。
她虽然仍在极力保持镇静,可是她的眼神,也有了韦好客刚才那种恐惧。
韦好客的眼中却已充满自信。
如果他是一间屋子,慕容就是他的梁,如果他是一个皮筏,慕容就是他的气。
如果他是一只米袋,慕容就是他的米。
慕容秋水很愉快地叹了口气,能够被人重视信任,总是件很愉快的事。
“韦先生,我想你现在已经可以开始和花夫人赌了。”
“丁宁现在在哪里?”
——胜,还是负?输,还是赢?回答,还是不回答?
就是这么简单。没有赌约,没有赌具,没有见证,就这么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一个字,就已决定了胜负。
——胜就是生,负就是死,也就是这么简单。
在这种情况下,还是没有人会赖。要赌得有意思,就不要赖。否则又何必赌?又何必不痛痛快快地把花景因梦一刀杀了算了?
一刀杀人,血溅五步,痛快虽然很痛快,趣味却很少了。
大家一定都知道慕容公子一向是个讲究趣味和刺激的人。
对一个几乎已经拥有一切的人来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比“赌”更刺激更有趣?
在那个本来是厨房的四周,虽然剑拔弩张,箭已在弦。
在那个本来是厨房的地方,看起来虽然好像很平和安静,可是连四周那些拔剑张弩安弦上箭的人,都觉得这个地方有一股暗潮汹涌,杀气远比四周黑暗中的杀气更浓得多,重得多。因为这时候韦好客已经在问花景因梦:“丁宁现在在哪里?你说不说?”
花景因梦忽然怔住,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在发冷,全身都已冒出了冷汗。
直到此时,直到这一瞬间,直到这一刹那,她才知道自己错了。
她本来一直认为自己很有把握的,因为她一直是个无情的人。
从小她就是这样子的。
她的父亲粗犷严峻而冷酷,她从来都不知道她的母亲是谁。
从她有知觉时开始,她所接触的都是“冷”的,冷的山、冷的水、冷的云树岩石。
不但冷,而且寂寞。一种冷入血脉,冷入骨髓的寂寞。
不但寂寞,而且贫穷。
——家的温暖,过年过节时的新鞋新袜压岁钱和花衣裳,母亲温柔的笑靥,兄弟姐妹间的嬉笑吵打,做错事时的责罚,做对事时的棉花糖,肚子饿时的红烧肉,肚子饱吃不下饭时的一耳光。
每个人童年时都能享受到的事,她没有享受到,每个小女孩都有的,她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