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时候,我们会对万物感到厌烦,其中有些是往往会带给我们宁静感觉的事物。乏味的事物显然令我们感到厌烦,宁静的事物之所以令我们厌烦,是因为得到这些事物时产生的令人厌烦的思想。灵魂的沮丧超越了所有焦虑,所有痛苦;我相信这样的沮丧只有逃避人类痛苦和焦虑的人才能知晓,而且这些人手段高明,避免产生单调与乏味的感觉。如此一来,他们便沦为某种存在,穿上盔甲抵御这个世界,也就无怪在某些时刻,在他们的自我意识中,这整套盔甲应该会突然让他们感到苦恼,而生活也变成了另外一种焦虑,一种无法承受的痛苦。
我就处于这样一个时刻,我写下这些文字,仿佛是在证明我此刻至少还活着。一整天我都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工作,用在梦境中做事的方式来做我的算术题,麻木地从左写到右。一整天我都感到生活把它的重压都加在了我的眼睛上,抵触着我的太阳穴——睡意从眼睛中萌生,压力从太阳穴内传出,对这一切的意识积聚在我的胃里,恶心,消沉。
活下去,如同一个形而上学式的错误,一个无所作为的失误,打击着我。在这一天,我拒绝观察,从而找出什么事物能令我分心,什么事物可以在此刻正在被记录之际,倒满我那毫无所求的自我这个空杯子。在这一天,我拒绝观察,肩膀向前佝偻着,根本不在乎阳光有没有照射到我主观印象里的那条悲伤的街道上,在这条荒芜的街道上,人们制造出的各种声音在来回飘荡。我不在乎任何事,我的胸膛疼痛难耐。我停止工作,并不感觉这是在妥协。我看着这沾满污垢的白色吸墨纸,把边角固定住,在这张桌面倾斜的高龄桌子上摊开,检查那些被划掉的在精神集中和涣散之际写下的文字。我的签名各有不同,颠三倒四,前后错乱。这里有几个数字,那里有几个数字,到处都是。上面还有一些混乱的草图,是我在出神之际胡乱画下。我看着这些,仿佛我从没见过吸墨纸似的,就好像一个神魂颠倒的土包子看到了新奇事物一样,这个时候,我的整个大脑则无所事事地躺在控制视觉的大脑中央之后。
我感觉到内心更加疲惫不堪了,这早已超出了我的负荷。我无所求,无所好,无处可逃。
我没有过去和未来
我永远生活在现在,不了解未来,也不再拥有过去。未来以各种可能性将我压抑,过去以虚无的现实将我压抑。我既无企盼亦不怀旧。既然已知此前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往往非我所愿——未来的生活除了不同于我的假设和期望,甚至身外之事通过我的意志发生,我还能对之做出什么样的假设?过去没有一件事情能唤起我重复一次的徒劳幻想。我不过是我自己的残余或幻影。我的过去是我未能实现的一切。我甚至丝毫不怀念回到过去的感觉,因为感觉存在于当前时刻——时刻一过,就像书本翻过一页,纵使故事仍在继续,但内容已完全不同。
闹市树木的剪影,水落幽潭的轻声,修剪齐整的碧绿草坪——入夜前的公园:在这一刻,你就是我的整个宇宙,因为你将全部情感注入我的意识。我对生活的要求,不过是想感受到它的消逝,消逝在这些意料之外的黄昏,消逝在幽暗的街心花园里陌生孩童的嬉戏游玩声中。而上面,高高的树枝之外,群星复又将古老的苍穹点缀。
宁静的不安之夜
如果我们的生活就是永远站在窗前,如果我们可以永远呆在那里,像漂浮的烟和同一时刻的黄昏,永远将群山的曲线描画……如果我们可以永远呆在那里该多好!至少,在不可能的这一边,我们可以继续下去,不必动,不必用苍白的嘴玷污另一个世界!
看,天色渐渐暗下来……绝对的寂静令我满腔愤怒,将苦涩注入我呼吸的空气中。我心生痛楚……一缕烟袅袅升起,在远处消散……不安的单调令我不再想你……我们和世界,以及我们的奥秘,这一切是如此多余!
生活的样子
我们把生活想象成什么样,它就是什么样。对农夫而言,田地就是一切,就是他的帝国。对恺撒而言,他的帝国仍然太小,只是他的一块田地。渺小者拥有一个帝国,伟大者只有一块田地。我们真正拥有的只有我们的感觉;一切存在于感觉中,却不被他们感知,我们不得不以生活现实为基础。
这和所有一切都无关。
我做过很多梦,我已厌倦做梦,但并不厌倦梦。无人会厌倦梦,因为梦意味着遗忘,遗忘无关紧要;遗忘是清醒时无梦的睡眠。我在梦里将一切事情做了个遍。我也曾醒来,但那又如何?我曾多少次成为恺撒啊!而这个伟大的历史人物——又是何等的心胸狭窄!一个仁慈的海盗在放了恺撒一条生路后,恺撒下令搜寻这个海盗,然后处之以绞刑。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上写下的遗愿里,将遗产留给一个曾试图行刺威灵顿a的普通罪犯。如此伟大的灵魂,并不比斜眼看人的邻家妇人好到哪里去。如此伟大的人,并不比另一个世界的厨子好到哪里去。我曾多次当过恺撒,并将在梦里继续当下去。
我曾多少次当过恺撒,但不是真正的恺撒。在梦里我才是真正的国王,这便是为何我从来都什么都不是。我的军队打了败战,但这场败仗空洞无物,没有伤亡。我的王旗并未倒下。我的梦从未走出过军队,我的王旗从未出现在我梦中的视野里。在这里——道拉多雷斯大街上,我曾多少次当过恺撒。成为恺撒的我活在我的想象里,而真正的恺撒早已作古。现实就是,道拉多雷斯大街早已不认识他们。
透过没有阳台的高窗,我将一个空火柴盒从窗台抛向楼下的街头。我坐在椅子上开始聆听。显然,犹如意味着什么,空火柴盒掉在街上发出的回响在向我透露着街头的荒寂。除了整个城市的声音,听不见其他声响。是的,在这漫长的周末,城市的声音——如此之多,如此之杂乱无章,各行其是。
从现实世界获取支持最完美反思的东西何其之少:午餐吃的晚一点,火柴用完了,亲手将空火柴盒投下窗外,未按时吃饭带来的身体不适,礼拜天象征好日子结束的落日,我在这个世界的渺小,以及所有形而上学的东西。
但是,我曾多少次成为恺撒!
培育仇恨
我像培育温室的花朵一样培育仇恨行为。我无法和生活保持一致,但我为生活感到骄傲。
两面性
一个聪明的主意,若是没有和愚蠢混在一起,是得不到普遍接受的。集体主义思想之所以愚蠢,就在于它是集体主义。不离开自己的边界,任何事物都无法进入集体主义领域——就像一种通行税——它包含了智识的大部分内容。
在青少年时期,我们具有两面性。我们过人的先天智力和缺乏经验的愚蠢共同存在,形成一种不那么出众的第二智力。而后,这两种智力联结起来。这就是为什么年轻人总是犯错误的原因——不是因为缺乏经验,而是因为两种智力没有联结起来。
如今,一个智力出众的人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放弃。
逊位的美学
遵守意味着服从,征服意味着使被征服者遵守。因此,每一次凯旋都是一种贬损。征服者不可避免地失去了所有美德,这些美德源自一种受挫的现状,而他没有受挫,却在战斗中获得凯旋。他感到满意,而只有那些顺从者——他们缺乏征服者的心态——才会感到满意。只有从未实现目标的人才去征服。只有永远气馁的人才是强者。最好的、最有王者风范的做法就是逊位。至高无上的帝国属于放弃他人和所有普通生活的帝王,因为王权的存续不会像大宗珠宝一样重压于他。
我们在追逐什么
有时候,我从账本上抬起眩晕的头(我的账本里记录着其他人的账目和我可称之为我自己缺失的人生),或许更多是由于伏案过久,而非那些账目和我的幻灭所致,我感到一种生理不适。我发现,生活令人不快,像一剂无效的药。当我稍有所感时,如果我真有意志力去做,我可以清晰地描绘出单调是多么容易被摆脱。
我们靠行动生活——根据欲望行事。我们中的那些不知道如何去追求的人——天才抑或乞丐——和无能摆脱不了关联。如果我充其量不过是个助理会计,我凭哪点去自称天才呢?当西萨里奥·韦尔德对医生宣布他是诗人西萨里奥·韦尔德,而非办公室职员韦尔德先生时,他用的不过是妄自尊大、散发着迂腐气味的措辞。他终究不过是可怜的办公室职员韦尔德先生。诗人诞生于死后,因为只有到那时他才会被当做一个诗人来欣赏。
行动是真正的智慧。我可以成为我想成为的人,但我不得不去追求,无论其对象是什么。成功只包含既定的成功,并不将潜在的成功纳入其中。任何一块土地都有可能被建宫殿,但在没建成之前,宫殿在哪里呢?
盲人向我的傲慢投来石子,乞丐将我的幻灭践踏。
“我需要你,只想梦见你。”他们用从未说出的诗句告诉心爱的女人——他们实际上不敢对她们说任何东西。这句“我需要你,只想梦见你”是我的一篇旧诗里的一行。我含笑将回忆记录下来,甚至未对微笑做任何评注。
我与世界同在
有许多灵魂,女人们总说她们爱着这样的灵魂,可当她们遇到这些灵魂之际却根本没能认出来。我便是这样的一个灵魂。她们永远无法认出这些灵魂,虽然她们与我们是旧识。我带着蔑视的态度,忍受着我那敏感的感觉。我拥有浪漫派诗人称颂的所有特质,而如果一个人缺乏这些特质,便会成为一位真正的浪漫主义诗人。我发现,我自己在某种程度上被小说用各种情节描写成了主角,然而我的生活和灵魂的精髓绝无可能成为主角。
我不了解自己,我甚至是一个缺乏自我观念的人。在我的自我意识中,我就是一个流浪者。我内心中的大量财富在初相见时便已化为乌有。
唯一的悲剧并非是把我们自身设想为悲剧。我始终清楚地知道,我与这个世界同在。我从未清晰地感觉到,我需要与这个世界同在。这就是我始终不曾正常的原因所在。
采取行动,便是要静止不动。
一切问题都无可解决。问题之所以成其为问题,核心在于根本没有办法去化解问题。寻找事实,也就意味着这事实根本不存在。思考,就是不知道该如何行动。
有时候,我在河边的宫殿广场一待好几个小时,枉自沉思。我内心的急躁情绪一直在力图让我远离平和,而我的惰性又让我留在原地。肉体麻木,由此可见,风的沙沙声使得各种声音复苏,而感官享受亦需要得到召唤,在这样的呆滞状态下,我沉思着我那模糊的渴望永远欲壑难平,而我那不可能实现的欲望始终变化无常。我可以承受痛苦,而我的痛苦主要来源于此。我与我并不真正需要的事物擦身而过,我痛苦是因为这并非真正的痛苦。
那个码头,这个下午,还有那大海的气味,全都汇聚在我的焦虑之中。虚幻中的牧羊人手执长笛,而此时此刻,因为没有长笛而令我想起长笛,幻影牧羊人的长笛并不比我回想中的长笛更加甜蜜。这一刻,我内心中波澜不惊,河岸边遥远的田园风光令我哀伤不已……
自我意识
你有可能认为生活就像得了胃病,一个人的灵魂存在就好似肌肉酸疼。精神上荒芜一片,当这种感觉产生之际,身体里远处的潮水被搅动起来,精神在那里通过代理遭受痛苦。
有一天,如同诗人所说,拥有了意识,随之产生的痛苦便是疲乏,恶心以及那痛苦的渴望,这时候,我意识到了我自己。
暴风雨
黑暗的死寂如潮水般袭来。一辆马车在飞速疾驰,偶尔发出吱嘎吱嘎声,附近有一辆卡车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在不远处天空里发生之事传出的荒谬机械回响,掩盖了马车的声音。
毫无征兆地,磁光再一次向前迸发,忽隐忽现。我的心怦怦直跳,有些喘不过气来。高处的玻璃穹顶碎成大片。无情的大雨向地面泼洒,大地上的声音顿时被淹灭。(维斯奎兹先生)他那苍白的脸呈现出一种烂醉后出现的不自然的绿色。我看着他吃力地呼吸着,心里很清楚,我与他其实没什么不同。
梦使我迷醉
在做完各种梦之后,我睁大眼睛走到大街上去,而梦的光环和舒缓之感仍然将我笼罩。我惊于自己的自动症,它使我免于被人真正了解。我在过日常生活时,仍然可以与我精神世界的夫人携手共度。我的脚步与梦中复杂难解的设计保持着完美的协调。我朝着正确的方向走去,并未踟蹰不前,我准确地做出反应,我存在着。
然而,在这梦境里,我不必看路以避开车辆或迎面走来的行人,我不必和任何人说话或跨进眼前的门,接着,我像一叶纸舟,再一次漂向梦中的海洋。然后,我再次回到这渐渐退去的幻觉,它曾将我清晨的朦胧意识包裹,此刻正融入到蔬菜车驶过的声音里去。
那么,在混沌的生活之中,我的梦变成一幅不可思议的电影荧幕。我沿着幻想中的市区街道走去。并不存在的生命,以它的真实,用一道虚假记忆的白眼罩亲切地蒙上我的眼睛。我是一个航海家,在陌生的自我中航行。我战胜了一切不曾战胜的事物。我漫步在这种困倦里,朝着一切不可能勇往直前,恍若沐浴一抹清风。
每个人都有让他迷醉的事物。存在足以让我迷醉。我漫步下去,一直往前走。倘若到了上班时间,我像其他人一样出现在办公室。倘若不是上班时间,我像其他人一样去河边看风景。我并非与众不同。而在这之外,我暗暗地将群星撒遍我的天空,在那里创造我的无限。
解救幻灭
如今的人,除非有人在道德高度上是个矮子,智力水平又很低下,否则在陷入爱情里的时候,每个人都会带着浪漫之爱去爱人。好几个世纪以来,在基督教的影响下,浪漫之爱早已变得可遇而不可求。浪漫之爱可比作一套由灵魂或想象裁剪而成的套服,在人们恰巧出现之际,便被自认为套服合体的人穿在身上,由此,可把关于浪漫之爱的本质和发展都解释成无知。
然而每件衣服不可能永恒存在,都拥有一定的寿命;很快,理想这件衣裳磨损了,衣服下面的人体便暴露在外。
浪漫之爱因此便成了一条通往幻灭的路,除非人们从一开始便接受这幻灭,并一心要不停地改变理想,不停地在心灵的工场里缝制新的衣裳,以便能够不停地更新穿衣之人的外表。
我们爱过谁
我们从未爱过什么人。我们的所爱不过是某人在我们思想里的观念。我们爱的是我们自己的观念——即我们的自我。
这一点适用于爱的全部范围。在性爱中,我们通过另一个人的身体,寻找自己的愉悦。在非性爱中,我们通过自己的观念,寻找自己的愉悦。手淫者或许是卑劣的,但事实上,从逻辑上说他是爱的完美表达者。他是唯一不会伪装和欺骗自己的人。
灵魂与灵魂之间的关系是一个靠不住的复合体,通过交流语言和打手势这类充满不确定性和复杂多变的事物来表达。素昧平生的我们通过这种方式认识彼此。两个人在说“我爱你”或双方都这么想、这么感觉时,各自有着不同的想法,不同的生活,甚至可能在全部抽象印象里有着不同的色彩或芳香,这种抽象印象构成了这个灵魂的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