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听着,不禁皱了皱眉,他觉得高士奇的话有些偏激,但攻讦朱熹的事又明载于史,却也无可驳诘。康熙正沉吟着,李光地冷笑着揶揄道:“高先生论学直宗孔孟,佩服!可谓:金匮万千表——孔子曰、孟子曰!”(言必称孔、孟之意。)
“先生是出对子来难我了。”高士奇知道是考核自己,机警地接过话,笑道,“好说——华衮百廿作,帝者师、王者师!”索额图想想,做学问自己不是对手,因接着道:“高先生才思真敏捷。前日在一处听人家说了几个谜语儿,竟寻思不来,你既夸口堪为帝者师、王者师,倒要请教。”高士奇扑哧一笑道:“不才怎敢妄拟帝王之师,联句逼到这步儿也只得敷衍。中堂既讲到这里,何妨大家共猜?”
“一月复一月,两月共半边,上有可耕之田,下有长流之船,六口共一室,两口不团圆。”索额图慢悠悠说道。众人未及思索,高士奇已是鼓掌大笑:“妙!中庸之道乃为之用,这是个‘用’字!”
“上不在上,下不在下,不可在上,只宜在下!”
“一!”高士奇应口答道,端起一杯酒吃了,“子曰吾道一以贯之!”李光地因见索额图难不倒高士奇,插进来说道:“我也有一个——立不中门,行不履阈,俨然人望而畏之,斯亦不足畏也。”这个谜语带双关,旁敲侧击高士奇的学问呢不是正道,高士奇一听就知道了,反唇相讥道:“这不是字,俗得很,是庙堂两边的哼哈二将——可对么?”
众人不禁哄堂喝彩,却见高士奇笑问李光地道:“李先生看来是个无书不读的,‘以独茧丝为纶、芒针为钩、荆条为竿、剖粒为饵,引盈车之鱼于百仞之川,纶不绝、钩不申、竿不挠——因水势而施之。’请问,此文出于何书?”
这说的是治国哲理,当因势而利导,则事半功倍,康熙听得眼中放出光来。李光地却腾地红了脸,他自康熙九年入翰林院,会过多少名士,连陈梦雷这样学富五车的大儒,也深仰他识穷文章,不想今日撞上高士奇,随便引一段古文就难住了自己。想了半晌,李光地迟迟疑疑说道:“似乎是《庄子》?”高士奇却笑着摇头。
李光地被高士奇挤兑得没办法,便想着挽回,因道:“这都是雕虫小技。不才想请教高先生一篇时艺破题,题目是‘牛何之’三字,不知牛到何处去了?”康熙因先来时合府寻找高士奇,听李光地这么问,不禁哈哈大笑。
“李先生,”高士奇正容说道,“查《孟子》一书,言‘何之’者二处。一则曰‘牛何之’,一则曰‘先生何之’。‘先’者,牛之踢飞脚者也;‘生’者,牛之坐板凳者也——然则牛与先生,一而二,二而一者也。”话音刚落,早已是举座喝彩。李光地听着“踢飞脚”,“坐板凳”暗含讥刺,却也无隙可觅,只好干笑着,心里感到老大不自在。
明珠原对高士奇有一肚皮的气,眼见索额图和李光地相继败阵,见康熙十分高兴,自己也觉脸上光鲜。忙布菜让酒,笑道:“只顾说笑了,诸位请!这事圣上赐我的黄河大鲤鱼,难为这几千里运程,竟还都是活灵活鲜的……揆叙,咱家窖藏的茄子,怎么还没端上来?”揆叙和性德都在一边侍立,听父亲问,忙上前一步笑着回道:“窖里的菜签写错了,‘茄’字本是草头一个加,却写成了竹字头儿了……这会儿才寻出来,一会儿就好。”
高士奇此时志得气扬,便想乘机逞才,皱眉说道:“揆叙错了,草头下一个‘家’,出自《易经》,‘非我求童蒙,童蒙求我’——乃是一个‘蒙’字!”穆子煦一边执壶斟酒,一边笑道:“高先生吃多了,公子说的不是那个‘家’字。”“哦——”高士奇一拍脑门儿,恍然说道,“原来是个‘佳’字,这字出在《春秋》,‘郑国多盗,去人于萑’……糊涂了,该罚!”
“又错了!”康熙见他如此调侃,心里欢喜,哂笑到,“是草头下一勾一撇,再添一个‘口’字!”高士奇饧着眼用手指在桌上画了画,拍案笑道:“——竟是个‘苟’字!《礼记》开篇就讲‘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
李光地冷笑一声,说道:“老兄好手段——一钩一撇不是那样个写法!”高士奇凝神思索一阵,点头笑道:“那必定是个‘刀’字,《诗经》上有一句‘有苕之华’,我竟忘了!”
“你又错了!”索额图至此方知,汪老先生一干门客败于此人之手绝非偶然,深悔没有把他笼在自己袖中,便凑趣儿笑道,“不是‘刀’,乃是‘力’!”
“立?”高士奇瞠目结舌,良久方叹道,“可见读书不但要在经书上做功夫,便是佛经内典也得通晓——那定是‘菩’字无疑,《金刚经》说‘须菩提于意云何?佛告须菩提’,《梁皇忏》则云‘南无菩萨摩诃’——这回再也不会错了……”
一席话七扭八弯,至此结住,高士奇百般刁赖躲闪,都无一语不出自经典,众人心中称奇,无不喷饭而笑。康熙笑得眼泪汪汪,指着高士奇道:“好,真有东方曼倩之风!既说道佛经,我来问你,如来是何许人?”众人听此话音,已知中了圣意,都敛息静观皇帝亲试。却听高士奇说道:“这不用问,如来是个女人。”
“为什么?”
“《金刚经》云‘趺坐而坐’。”高士奇笑道,“如来如果不是女人,为什么‘夫’坐了才敢坐呢?”
“那——太上老君呢?”康熙忍着笑又问道。
“女人!”高士奇毫不踌躇地答道,“《道德经》有云‘吾所大患,以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不是女人,怎么会有娠?”
“孔子也是女人了?”康熙又问。
“当然。”高士奇淡淡说道,“子曰‘沽之哉,吾待贾者也’——他如不是女流,怎么会‘待嫁’?”
康熙纵身大笑,起身对明珠道:“这位真是可人!你这奴才倒瞒得朕好,在府里这许久,却不荐入大内!”众人见康熙自己亮出身份,忙都起身恭肃后退,明珠陪笑道:“奴才奉命读书,想留高先生多习学几日么——高先生早晚还不是圣驾跟前的人?”说着,推一把楞坐着的高士奇道,“这就是当今天子!今日特来访你——怎么,一身的潇洒风流都被吓走了?”
“万岁!”高士奇尽管已有预感,一经证实还是觉得太突然离奇了,一阵眩晕,迷迷糊糊地扑倒叩头,连口齿也不那么伶俐了,“……奴才高士奇……今日在外饮酒,归来又失礼于主上……奴才罪大,罪不容诛!”
康熙格格一笑,说道:“起来吧,这有什么‘罪不容诛’的?——自明日起,你进上书房侍候草诏事宜!”
进上书房入值并不要官品很高,但在外头六部看,一踏进门便是进了朝廷机枢之地,和索额图、明珠、杰书一样有了左右朝局之权。索额图一心想把李光地拉进去,使了多少暗劲没见个影响,见这个小举人一跃龙门跻身相位,不由一怔,忙笑道:“万岁圣鉴极明,高先生确是奇才。不过北闱和博学儒科即将开科,何妨使其一考,一塞人口?”高士奇也顿首说道:“奴才愿考,先考而后取,可杜天下士子幸进之心!奴才今生有幸得瞻圣颜,即使不能取中,亦不负书生意气!”
这说的说的正论,康熙不能驳回。康熙细细地打量了一会儿高士奇,目中突然炯炯生光:高士奇补入,既可为自己起草诏诰、参赞政务,又可插科打诨、消闲补闷,更要紧的是打破了索、明二人的一统局面,何乐而不为?思索良久,康熙笑道:“博学鸿儒科是你们几个阅卷,北闱是徐乾学他们弄的。朕难道不如你们?”
听了这话,众人“唿”地一生跪下,免冠叩头,谁也不敢再说什么。
“昔日小白举爝宁戚,高祖不察陈平盗嫂,此皆取士之道。”康熙怡颜悦色,平静地说道,“说到幸进,那不都是幸进?倘若考场高士奇失手,或有病,竟取不中,那时怎么办,用是不用?索额图奏议,毋庸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