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断黑,查慎行又留了些银子,才辞了去。高士奇便叫了掌柜的进来,懒洋洋驾着腿说道:“老刘家,你每日价说高爷该你房钱,丢杯打盏地没个好颜色。你瞧瞧,这是什么玩意儿?”掌柜的一看,案头两个京锭,炉花碴脚,面儿上起着白釉,翘边方底儿,地地道道的九八色头号元宝,直着眼看了半日,满脸堆笑道:“爷台,您何必计较我们这些小人见识?得,我这儿给您老请安谢罪!”高士奇微笑着道:“我要和你计较,这会子帐一算抬脚就走,你就等着我怎么收拾你吧!如今有件事倒想叫你办办,办成了,银子算什么?”说着顺手便扔过一个元宝来。
“爷台,您老人家就吩咐吧!”
“方才进来那个卖花的,你认识么?”
“老街坊了,怎么不认识?”刘掌柜一脸谀笑,心知是难事,心里打着主意胡诌道,“正阳门蔡家莲儿么,有名的美人胚子——怎么,爷台您……想会会!”
高士奇心里暗笑,口里却嗫嚅道:“她是良家女子,只怕……”“良家女子倒不是的。”老板生怕生意砸了,瞟一眼高士奇,故作沉思道,“不过没开脸的姑娘,一夜没二十两说不下来。人家黄花女子,总要拿捏,又怕臊,规矩就多些。”
“唔?——唔,什么规矩?”
“晚间起更,叫我家里的去走一趟。”刘掌柜笑道,“二更不来,爷就甭指望了——不能点灯,也不能说话,天不明就得放人家走。您老明鉴,这里头情由不说您也知道……”高士奇住店多时,早瞧透了这老板的伎俩,见他做作,正中下怀,甩着二郎腿慢吞吞说道:“我知道了——全依着你——去办吧!”刘掌柜笑着,打了个千儿,狗颠尾巴似的去了。
当夜月黑阴天,二更过后,店中灯火熄了。半个时辰,刘掌柜隔窗轻轻敲了敲,把门推开,口里小声道:“你别害臊,高先生是个斯文人,正是郎才女貌!你们白日里见过面儿的……”说着,黑魆魆就推进一个人来。高士奇不管三七二十一,扑上去就搂着亲嘴,连拉带扯地抱上床,着实温存了一阵子……
半夜里睡得正沉,高士奇房中的炭火忽然起了焰儿,先是烧着了一张纸,又点着了桌子腿儿,火势顺着向上爬,便燃着了窗户纸、窗棂……不一会儿“腾”地一声就赏了房檐。高士奇一声大叫:“起火了!”从床上一跃而起,抱起一堆穿换衣服便跳出了房,一边穿衣一边大叫:“救火!人都死了?——我的房子走水了!”
刹那间一座店都沸腾起来。前后院十几个伙计、几十个房客,有的收拾自己东西,有的大叫大嚷,有的寻桶觅盆,有的点蜡,“哗”的一声推开门,就泼水灭火。高士奇急得团团转,跺脚大叫:“救人!死畜生,先救人——里头还有人呢!”
伙计们一拥而入,架着个赤条条一丝不挂的女人出来。人们就着烛光细瞧时,原来竟是店主的娘子王氏——一手护乳,一手捂着丑处,猫腰儿蹲在地下羞得无地自容。伙计们不禁愕然相顾,客人们哪里耐得?无不捧腹大笑。
高士奇出足了气,跳脚大骂一阵,眼看天色将亮,卷了包裹一径扬长而去。
从开封归来这段时间,康熙虽然极忙,心里却颇踏实。接连几次召见靳辅,他心里有了数,却命靳辅不必急于赴任,在京师各衙门走动走动,熟悉人事,等博学鸿儒开过再去清江赴任。一切料理停当,自有明珠、熊赐履、索额图、李光地等人不分昼夜筹备大典,康熙却忙里偷闲,每日到紫光阁看侍卫们练习弓马刀箭,或叫进汤斌、张诚、陈厚耀一干文臣,讲《易经》、看字画、学西语,什么天文数术、声光化电、几何测绘,倒也忙得不亦乐乎。陈厚耀数学造诣甚深,日日进讲,学问渐渐抖落干净,犹不能满足康熙求知欲望,西洋人张诚则出宫逢人便啧啧赞叹:“我大皇帝真是天才!欧洲人半年弄不清的知识,他只需一个月就可以精通了,我已不够资格教他天文了!”
这日退讲下来,用过早膳,因见天阴上来,风吹过来略有寒意,康熙换了石青江绸面儿的风毛夹袍,带了穆子煦和李德全两个人,从乾清门踱出来散步消食。因见上书房主事何桂柱捧着一叠文书从隆宗门过来。何桂柱见是康熙,忙站住了,躬着身子笑道:“主子金安,恕奴才抱着要紧文书,跪不下去……”
“都是些什么东西?”康熙仰脸看着太和殿那边来来往往修殿的工人,随便问道,“怎么就这么多?叫部里打成节略递上来,这不是早有规矩的嘛。”
何桂柱笑嘻嘻说道:“回万岁爷,节略已早送到熊赐履那儿了。这几份奏章,一份是施琅请带水师的,一份是飞扬古在古北口练兵的,还有琉球、暹罗、荷兰国的贡单表章,都是些军国大事,万岁有过旨意,叫送进来看……下头这一摞子却都是尚书以上官员的窗课本子……”
康熙取过最上头一份看了,却是荷兰国的贡品单子,上头写着:
大珊瑚珠一串,照身大镜两面,奇秀琥珀二十四块,大哆罗呢绒十五匹,中哆罗呢绒十匹,织金大绒毯四领……
下头还有一大串,也不及细看。康熙笑道:“东西不多,是个意思。这几日列国来贺,朕竟接见不及——窗课本子送进去,朕要一一批阅。李德全记着,荷兰国贡的这些物件,拿进去给老佛爷过目,喜欢的就留下。朕只要一盏聚耀烛台读书用。二十枝镶金鸟铳分赐给一二等侍卫每人一枝;赐魏东亭一桶葡萄酒,一枝鸟铳;熊赐履、杰书、明珠、索额图、飞扬古、施琅、巴海。图海——还有周培公、赵良栋各人一把起花佩刀,一个琉璃盏、十匹细软布。余下的不能动,朕还要赏考中博学鸿儒科的人——可记住了?”李德全忙答应一声:“记住了。”竟当场一字不漏将康熙的旨意复述了一遍。这太监如此好记性,何桂柱不由佩服地看了他一眼,又笑着对康熙道:“主子爷洪福齐天,这叫万国来朝,时来运转哪!当年‘三藩’闹起来时,文武百官这个爹死,那个娘病,都成了毛病儿,都要请假!——还都是一些受恩深重的臣子奴才呢!世上的事真和开店一模一样儿……”康熙听了何桂柱啰啰嗦嗦这番话,品品滋味,不觉心中一动,笑道:“你也会想事情了,长进不小。把这些东西送往养心殿,到乾清门叫熊赐履几个上书房大臣都过去,朕要查看他们窗课,也顺便叫他们歇息儿。”说罢一摆手去了。
方到永巷口,康熙一眼瞥见两个秀女带着个二品命妇从景云门过来,便笑道:“这必是到斋戒宫见过老佛爷的了,这是谁家命妇,腿脚好似不灵便似的——朕瞧着有点眼熟。”穆子煦觑着眼望了望,笑道:“主子好记性,这不是前头仙逝了的主子娘娘的贴身宫女,叫什么菊来着,如今配了飞扬古……”
“是墨菊呀!”康熙一下子想起来,“叫她过来!”
其实不等传叫,墨菊早瞧见了康熙,见康熙招手儿,加快步子过来,俯伏着就行大礼。康熙微笑着道:“罢了罢了,你腿上有毛病儿,不用行礼了。”
墨菊原是死了的皇后赫舍里氏的侍女。康熙十二年杨起隆起事,宫中人作反,因保护皇后受了刀伤,腿就瘸了,她到底行完了礼,方笑道:“奴婢是咱大清的女李铁拐,这腿是甭想好了。回禀主子一句话,奴婢男人回京三天了,想见见主子呢!”
康熙大笑道:“大清有个女李铁拐也不坏嘛!这几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儿——飞扬古回来不回来,你好歹也勤着点进来,给老佛爷解解闷儿,再说太子是在你怀里封的,你就不想他?”
“主子爷这才叫体念人情呢,就是这个话!”墨菊眼中涌出泪花,却拍手儿叹道:“只这二年规矩越来越大,这阵子新进来的苏拉太监都长了狗眼,竟没个人味儿!奴婢几回想进毓庆宫见见小主子,都叫挡了,有什么法儿?”康熙笑道:“别人不行,难道你也进不来?”墨菊道:“主子不知道,宫里老人儿都被撵得差不多了。如今小主子爷身边那几个苏拉太监,竟不是人托生的,前儿听说连彩屏那么老实人都被撵进了浆洗房去了,张万强出来说情都叫敬事房顶了回去……”
墨菊好容易见着康熙一面,她一向心直口快,憋不住便兜了出来。康熙自将大内权柄交给明珠后,以为事事妥当,不料竟是如此,不禁脸上变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