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士奇一边呵呵笑着,一边走了进来,朗声说道:“天一兄好艳福!明月之璧、夜光之珠晦其色,偏天一兄独具慧眼,识灵秀于风尘之中,真真令人可羡……”说着,已是进了堂房,上下仔细打量着阿秀,惊叹道:“真个光艳照人!这有什么好臊的?兄弟赠你《长相思》一阙,聊作见面礼儿”说罢,径自伸着脖子吟道:蜂也欢、蝶也欢,姊妹撩人语太烦,多言怒小鬟。花一团、锦一团,不识与卿甚的干,低头故不看!吟罢重又大笑:“我这给你办了四色礼物,可别说‘与卿甚的干’哟!”
“陈先生,自我说了身世,你就待我不同,你的心思我知道。”阿秀没理会高士奇的调侃,缓缓起身道,“我反正无家可归,也不想就嫁,我说过的话从没改过口,你瞧着办吧!”说罢掀起门帘一甩自进里屋暗泣去了。陈潢脸上青红不定,半晌才道:“韩家妈妈,阿秀暂且安置在您这儿,她不知中原人习俗,慢慢就会明白的。我明日就要动身去河南考察水情——大约桃花汛也该下来了。”
因见韩刘氏木雕泥塑般坐着,陈横一脸尴尬,倒把高士奇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诧异地间道:“你们这唱的是哪一出呀?”
康熙到开封视察河工,因京里忙着张罗开博学鸿儒科的大事,明珠和索额图都没有从驾,只带了康亲王杰书和熊赐履来,军务上的事由杰书随时请旨发文,政务则就地咨询熊赐履,倒也妥当。他不想惊动地方官,所以一路微行,一切乘舆銮驾俱都不要,秘密占了开封首府衙门,连巡抚方皓之也不知道当今皇帝就近在咫尺。但因臬司、法司衙门掌着驻跸关防事宜,或有缓急用得着,康熙便命侍卫穆子煦以私人身份出面拜会按察使,宣明皇帝不愿惊官扰民旨意,仰照地方官严加巡视关防。穆子煦是个精细人,眼瞧着臬司发出火牌,调度郑州、新郑、密县等地驻防旗营移防省城,一切均无不妥,方辞了出来。
穆子煦回到开封府衙,已过晌午。御前一等侍卫武丹和两个三等侍卫素伦、德楞泰正在后堂二门站班。前头黄太尊因奉旨照常理事,只在签押房处置民讼,时而静寂无声,时而板子打得山响。穆子煦也不理会,略一张顾,问德楞泰道:“兄弟,主子没睡中觉么?”德楞泰是去年秋天被选进人宫的。去年秋天新建木兰围场,东蒙古各王公会武游猎,因德楞泰空手扼死一只公熊,被誉为蒙古第一勇士,当了侍卫。他年纪不大,二十四五岁,敦敦实实的,一脸憨相,见领斑侍卫问话,忙道:“方才户部递折了来,说什么——喀尔喀蒙古难民逃到陕西太多,请给陕西调粮食。刑部王士祯尚书便衣赶来,正在万岁那儿说事儿,闲人都被摒退了出来。还有一位大人也从陕西来,却认不得,正在天井候旨呢。”穆了煦点头进来,果见后堂门口站着个一品大官,蜜蜡朝珠、双眼花翎,正在踱方步,便拱手笑道:“是图海大将军呀!圣上就在里头,不便请安,告罪了!”
“告哪门子罪呀?如今你是侍卫里头的大红人,一放出去,就是一位大将军!”图海停了一会儿又道,“兄弟,我倒真是面圣请罪的,万岁爷若发火了,你可得多关照着点。”穆子煦不禁笑道:“你和周培公一起,前不久立了大功,有何罪可请?军门别开玩笑——”
“谁在外头,穆子煦么?进来!”康熙坐在开封府二堂正中,斜对面条凳上并排坐着杰书和熊赐履,刑部尚书王士祯长跪在下面。听见穆子煦在外头说话,康熙只招呼一声,便接着对王士祯讲:“朱三太子没拿到,又冒出个朱四太子!是假是真固不足虑,但听说官员中竟有人向他请安、行旧主之礼,人心如此不测,朕实寒心之至!”
“是!”王士祯叩头道,“所以当时臣即刻上前,掌嘴问他,‘你是谁家孩子受人愚弄,甘冒灭族之祸来这里?’现已审明,伪称朱四太子的叫张绪,浙江金华人……”
康熙的脸色很难看,截住话头说道:“不必再奏了,他既不肯招出主使,就以妖人惑众早早弃市!”
“喳!”
“你下去吧。”
“喳!”
“回来!”康熙又叫住了王士祯,慢慢说道:“听说你的诗写得好,进一本来给朕看。嗯……你方才说的,有人看见杨起隆到北京的事,涉及国家大臣,切须机密。也许朝臣里有不安分的人栽赃陷害朕的股肱,但也不可不防实有其事,你明白朕的意思么?”
王士侦忙叩头道:“奴才明白!”
“好,你跪安吧。”康熙吁了一口气,和蔼地说道,“把你的诗本送进大内给朕看,蒲松龄写的《聊斋志异》也缮誊几篇一并呈进。”
看着王士祯躬身退出,康熙方问穆子煦:“你在院子里和谁说话?”穆子煦听到“股肱大臣”中竟有人暗通叛逆,心里骇然,正在紧张地想心事。听康熙问话,忙道:“是陕西抚远大将军图海,说是请罪来的。”康熙哼了一声,说道:“叫他进来!”却又转脸对熊赐履道:“赈济蒙古难民的事就这样办吧,从山西先调些粮去。葛尔丹这人不可小看,一边占了喀尔喀,一边修表称臣,实在奸诈过人,朕等台湾的事完了再和此人算账——如今且说博学鸿儒科。看索额图的折子安排的也罢了。近二百人应试,连小几带矮座儿一人一席,也要占好大一片地方,体仁阁是太挤些。越发开一个旷古未有的先例吧,全体在太和殿应试。”
太和殿是朝廷举办极盛大典的地方,除了新皇登极,元旦受百官朝贺、接见外藩外,从不启用。熊赐履海内文坛领袖,见康熙如此隆重对待文事,心里不由一阵激动,瞥一眼刚进来的图海。欠身说道:“万岁如此重视修文,实天下苍生之福!不过,太和殿康熙九年地震之后尚未修复。因国家用兵,工部又不肯拨银,一时恐怕难办。”康熙仰脸想了想问道:“得多少银子?”
“这……”熊赐履因没想过修太和殿的事,倒被问住了,顿时脸一红,杰书见他尴尬,忙插话道:“工部没估过,熊赐履不好妄言。不过康熙十二年,奴才曾问过当时尚书米思翰,约需三十万两银子。”康熙听了略一沉吟,对熊赐履道:“就是三十万。发文寄给明珠、索额图,叫工部出十万,剩余二十万由在京诸王乐捐报效。”说罢,将目光扫向图海,问道,“图海,你来见朕何事啊?”
图海眼巴巴地听了半晌,康熙连正眼也不瞧自己,心里正自发毛,猛听见问,叩地有声答道:“奴才……向主子请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