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齐又将杨玉坤怀了鬼胎之事细细道来,咬牙切齿道:“杨玉坤虽是龌龊不堪,却也是重创杨皇后的一柄利器。至于那人……将来我自然会寻个机会,暗地里处置了他!”
陈康病危!
且说孙成虎于宫墙边的营所住下,时值傍晚,栖霞宫派遣内监前来嘘寒问暖。内监奉承了一盏茶功夫,便将宫中秘辛含糊说与孙成虎听。
原来,四年前陈齐十三岁生辰刚过去没几日,皇太子陈祥正妻产下一子,是为陈康长孙。
本是喜事,皇长孙百日宴上,陈康怀抱孙儿,却于忽然之间勃然大怒,将稚子掷于地上,拂袖而去。翌日,陈康忽然召了方士进宫,于宫内建道观、筑丹炉,专注于金丹之术。之后不足月余,便是陈康令皇五子陈庆更名为“陈齐”,赶赴北疆,接任享王一职。
而这四年来,陈康的孙儿辈陆续出生,陈康脾气愈发古怪,于金丹术上日渐沉迷。他所召见的方士,行止亦愈发奇诡。
因他痴迷金丹术,因而酿下大祸——三月前,陈康得了一落魄方士秘方,以五毒炼丹。他多年服食各种丹药,体内早已积蓄各种毒素,此次更受了剧毒侵蚀,体内毒素一时齐发,终是倒了下去。
“那……陛下病倒事发突然,是否未对朝政做出妥善安排,便让皇后娘娘代为安排?”
孙成虎听了内监一番话,首先想到的是三月来的乱局。
朝政无陈康亲自主持,瑞王一派就借着杨皇后的权势钻了空子。如此一来,瑞王能在北疆引发混乱,便在情理之中。
内监笑了笑,颇有深意地往北看了一眼。
北边正是杨皇后的坤宁宫所在。
“陛下卧病后,皇后娘娘一面命太医尽心医治,一面发下懿旨——陛下不过是小恙,宫人不得随意议论,以免扰乱民心。因而陛下休养了几日,又勉强上朝,直到一月前才彻底病倒。此时皇后娘娘称陛下口授朝政由嘉殿下暂代,可正经的皇储却是祥殿下,嘉殿下越俎代庖,这架势意欲何为,咱家虽不明白,可朝堂上的诸位大人明白,孙将军也明白吧?”
孙成虎眯起眼,语露不屑:“所以说,纸包不住火,皇后娘娘她瞒不住众人。”末了面露不安,“哎呀,本官此言对皇后娘娘失礼了。本官一介武夫,性子驽钝又不通礼数,望公公见谅。”
“将军真性情,便是皇后娘娘听了也无话可说,咱家怎能怪罪。”
内监讨好笑道,心中却在想:这孙将军可半点不驽钝,反倒精明得很。这么一通话下来,已经将宫中的局势领会得七七八八,而后开口取笑杨皇后,看来是极明白自己的立场。但他想起陈齐的交代,还有一事摸不清底,于是老脸笑得更为谄媚。
于是这名内监又道:“说来也奇怪,近来殿下抱恙,齐殿下辖内地不平,随皇使一同回了安康城;而吉殿下辖内亦是不平,许多流民涌入安康城城郊,据说吉殿下为此深感不安,也要回安康城负荆请罪呢。孙将军你看……陛下身子骨差了些,皇子们辖地内便接连出事,不得不回安康城,巧合得很呐。这可不是父子连心么。”
内监话中虽点出陈吉之事,重点却不在此。孙成虎见他小心翼翼盯着自己,登时知晓此人是陈齐派过来探口风的。此时,他虽是明白过来自己随陈齐一同进安康城之事,应是受了他算计——陈齐恐怕早就知晓陈康病危,而他邀自己进入安康城的理由实为借口。
但孙成虎也只得苦笑。
“本官早就感佩殿下聪慧机智、心系百姓,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无论殿下如何行事,本官又焉有不从之理?”
便如他以前对孙成燕所言,他们其实没得选,早已同陈齐绑作一处。陈齐这番行事,虽是阴险了点,却也是因为,自己有“算计”的价值。
内监放下心来,又奉承了一番,施施然离去。
与此同时,杨玉坤与紫荆也得到了这番消息。因妇人不能议论朝政,杨玉坤并未将朝局中的弯弯绕绕与紫荆言明,仅是木着脸与内监寒暄了片刻,便遣侍女送客。
而后,她抚着肚子叹道:“陛下真是傻。”
“咦?”
紫荆不明白四年前皇长孙降生,与陈康沉迷金丹之术有什么关系。
“紫荆妹妹,陛下是看着第一个孙儿,忽而惊觉,自己老了……”
杨玉坤却明白陈康的心思。
“他已经有了孙儿,孙儿很快又会长大,生下重孙……他则日复一日地老去,很快便会长出白发、生出皱纹,一身老态……而雪睨公主六百年如一日容颜衡驻,他要得到与雪睨公主比肩的机会,就得先长生不老。”
这便像——她曾以为自己会永远是那个年方二八的美貌少女,陈齐也永远是个一团稚气的小雪团,可是她的年纪会流逝,陈齐也会长大——不止是绢儿,他的身边,会接连不断地出现比自己更年轻、更美貌的少女。
她到底能争到几时?
杨玉坤忽然觉得有些疲倦。
紫荆奇道:“陛下不是不承认七年前,他遇到的女子是师傅么?正因如此,他才逼迫南齐,引发南齐不满,酿成今日乱局。而他追寻长生不老,却不就是承认了对方正是师傅么?如此一来,这四年间又为何还要继续逼迫南齐?”
杨玉坤沉吟道:“这样说起来,陛下应是什么都知道,却又无法阻止自己的愚行。他,是清醒着看自己发疯呢。”
清醒着,看自己发疯?
这话间承载的重量,让紫荆沉默了。
杨玉坤淡淡一笑,忽然觉得腹中一痛。四个半月的胎儿,已经会踢她肚子。她将手置于腹中,心想:我何尝不是如此?
清醒着发疯,将自己置入险地。
会那么做却仅是因为,不愿他的目光……全被绢儿夺走。
然而……
“陛下病危一事,殿下应是早已知晓。”杨玉坤冷冷一笑:“他却瞒得本宫好苦!”
“玉坤姐何出此言?”
“陛下抱恙三月有余,他这皇子会不知道?”杨玉坤心中已经冰凉,咬牙道:“朝臣又会不知道?本宫身为当朝右相嫡长女,三月来未从娘家得到半分消息,想是夺嫡大事尘埃落定之前,族人都怕我多舌将消息告知殿下。我已是杨家的弃子,他却仍要瞒我!他也怕我将消息告诉娘家!”
杨玉坤并不知自己做下的事早被陈齐察觉,现在陈齐连看她一眼都觉得恶心,只想起了这路上,陈齐送来的紫绯花。又是怔了半晌,喃喃自语道:“殿下真是心狠……”
“玉坤姐为何要这样说?”
“他若无情,本宫现在便可抛却念想,早作打算……可他若真是对本宫还有一分怜惜,又叫本宫如何自处?”
紫荆仍是不明就里的模样。
杨玉坤看她一眼,忽然有些羡慕。
没尝过情念滋味的人,便不会被情念所困。
因而,杨玉坤正色道:“紫荆妹妹,世上有一种男人,千万不能爱。因为在他心中,有许多事远比夫妻情深更重要,他不会担负你的命运,也不会将自己的命运交予你来担负。即便你们已是夫妻,”
“玉坤姐,你说的人是……殿下?”
杨玉坤颔首。“殿下此时回安康城,想来是对国政有所图谋。本宫与他做了四年夫妻,至此刻才知晓他还有这份野心。这般深藏不露之人,或为良才,却绝非女子的良人……这种人,与他做夫妻,已是痛苦。若真心爱他,则更痛苦。本宫、本宫便是身处阿鼻地狱中……”
是这样么……
紫荆将手覆于杨玉坤手背上,不知怎地,她觉得下一瞬,这位神色倔强的王妃就会落下泪来。
心中却想起两夜前,颠簸的甲板上,陈齐就着夜风所说的那番话。
他曾用尖刻的言语刺伤她,却又向她致歉。
那乖僻的少年,原来是女子们不能爱的人么?
紫荆回到房中,怔怔地回想。
回想她一路上所遇到的人与事,回想明霞公主所言的绿眸祸国传说,又将陈齐的言行一一琢磨了一遍。最后终是想到一件事——若陈齐早已得到厚德帝病危的消息,那他四处寻找师傅的“徒儿”做什么?
她所能起到的作用,真是向那厚德帝阐明师傅确为六百年前的雪睨,并非他能肖想之辈,从而令他清醒么?
一个将死之人,就算清醒又有何用?
此夜注定无人入眠。而紫荆一直瞪着帷帐,直到天色微晓才迷迷糊糊睡过去。梦境正是纷杂,听到侍女在耳边轻唤:“绢夫人,齐殿下请您去正殿议事。”
紫荆赶紧更衣洗漱。到了正殿,陈齐早已换上玄色正装,一头如瀑的长发被整整齐齐挽成小髻,拢入白银色小冕中。
他正低声同明霞公主说些什么,头微微晃动,额前的玉疏撞作一处,叮咚脆响。
“紫荆冠人来了。”陈齐微笑:“昨夜睡得可好?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殿下必须多礼,这样反倒生份了。”
紫荆蹙眉道。她不喜欢这样的陈齐,直觉上,两人又回到初相识的光景。可随着一路遇险,他们却曾经交心过。
仅是一夜光景,陈齐那边又发生些什么,才会变了态度?
紫荆想着,将目光投到明霞公主身上。
明霞公主纠结了一夜,精神有些不济,见到紫荆,虽是面露不耐,但想起这小道姑或许能救治陈康,神色一变,刹时笑得如沐春风。
“紫荆冠人,昨夜本宫心浮气躁,说了些气话,望冠人勿往心里去。”
紫荆却记着她口口声声称雪睨是妖孽。虽说现下并未发作,紫荆却也无心去羞辱师傅的人修好,沉声道:“娘娘,这话应对我师傅去说。”
明霞公主面色一僵,正要发作,却又想到了昨夜陈齐告退前所说的话——若真如庆儿所言,即便治不了陈康,她仍能起到大作用,一时服软也算不上什么,低声下气道:“本宫一时糊涂,冠人莫与本宫计较。”
如此一来,紫荆登时觉得自己太过计较,福了福身。
“娘娘与殿下唤我何事?”
陈齐道:“孤以前曾言,邀请冠人入安康城,是想冠人以雪睨公主爱徒的身份,唤回父皇理智。事不宜迟,今日便该去做个了结。”
“可是陛下他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