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云海中,有一座仙山,名唤冥虚宫。
冥虚冠人在此修炼六百余年,早已修成不老不死之身,却始终不得飞升成仙。
她实在想不透个中关节,传书邀了旧友雪睨冠人,欲要探讨一二。
三日后,雪睨冠人应邀而来,身边带着一名年约二八的少女。
雪睨冠人道:“我徒儿,紫荆。”
“你总算想起收徒弟!”
冥虚冠人啧啧称奇。冥虚冠人与雪睨冠人颇有尘缘,相识数百年,知她性子有些孤僻,并不耐烦收什么徒弟。
“你不也没收徒弟。”
雪睨冠人抬眼斜睨冥虚冠人,只见一双盈盈凤目中透着潋滟的水色,端的美艳不可方物。冥虚冠人心中却是噗嗤一声,知这雪睨冠人又要不耐烦了,笑呵呵一点头,又去打量那名唤紫荆的少女。
那少女身量高挑窈窕,肤色蜜里透亮,虽不是俗世众人所推崇的白玉似的美人,却胜在气韵利落英爽。笔直高挺的鼻梁上方,一双剑眉斜飞入鬓,衬得眉下两丸黑水晶分外精神。
模样也是一等一的俊俏呢。
冥虚冠人好感顿生,硬将一张圆圆的馒头脸笑出了包子似的皱褶。
“紫荆师侄,早些年我同你师尊情同姐妹,差一些便要义结金兰,后来一同拜入天机教门下,又成了师姐妹。时下我虽以出师数百年,论辈分,你应尊我一声师叔。”
“见过师叔。”
紫荆面上神色同雪睨冠人一般清清冷冷,行礼时却是做足功夫,礼数不落人分毫。
冥虚冠人见状,笑意更盛,从袖中摸出一方豌豆黄,塞到紫荆手中。
“好师侄,点心给你吃。”
紫荆想不到这师叔的见面礼如此奇特。她早已过了贪念零嘴的年纪,却见冥虚冠人十二分慈祥地望着她,似是等着她领受这一份拳拳心意。
糕点握在手中,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紫荆只得闷闷道:“谢师叔。”
雪睨冠人在一旁哭笑不得,心说你这是喂松鼠呢。面上一凛,道:“修仙之人风为餐,露为饮,理应不染五谷污秽。师妹忌不住嘴,怎能成仙?”
冥虚冠人理直气壮道:“成仙的法子又不只这一种!要是连口好的都吃不上,当神仙又有什么意思!”
雪睨冠人皱眉道:“你执着如此,凡心太重……”
“你要餐风饮露一个人去,莫要饿着我的好师侄!”
两人似是争辩起来,一边争执一边往着冥虚宫深处行去。紫荆瞧她们模样也并非真要吵起来,反倒真是感情极好的同门师姐妹,松了口气,跟着两人进了洞府,端茶倒水,殷勤伺候。
之后两人争论着冥虚冠人不得成仙的缘由,紫荆却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当世之人好寻仙问道。脚踩祥云,白日飞升的光景引人神往,成仙的法子却是千奇百怪。有人靠修身,如雪睨冠人与冥虚冠人;有人靠炼丹;有人绝食、有人冥想。近些年更是兴起一股清谈的风气,那些人自认若是从谈话中找出天地大道,便能得以领悟,不日飞升。
可神仙到底是哪般模样,没人见过,成仙到底该用什么方法,尘世中人只能独自摸索。
讲根骨、论资质、炼丹药,听起来头头似道,真正在尘世中传授这些的人,却无一例外不能成仙。
紫荆幼时敬鬼神而远之,与雪睨冠人结缘这几年,见她容颜不老又颇有神通,倒是慢慢觉得,世上或许是有神仙的,只是不知出于什么约束,神仙都不在尘世中。
便是如雪睨冠人与冥虚冠人,虽还未得道,半只脚却已踏入仙家门槛,不也都待在自己洞府里,避世不出?
因而,身处尘世的,即为人。
紫荆记得自己如何从尘世中来,也自问对尘世放不下。所以她是人,成不了仙,也不会成仙。
雪睨冠人很是喜爱她这股通透劲儿。她曾言:“常人只道白日飞升风光无限,殊不知天上处处是神仙,风光给谁看?若是想着成仙之后回尘世逞威风,又落了下乘,正所谓心不净何以窥天道?他们倒不如你看得明白。你如今不想成仙,是因尘世中还有牵挂。待到你尘缘尽了之日,必然能成就一番仙缘。”
便这般,雪睨冠人收紫荆为徒,传授她一些道家心法和呼风唤雨的法术。
而紫荆虽无心成仙,却觉得当日说那些话的雪睨冠人,神色有些寂寥。
天上之事太过虚无缥缈,眼前这千娇百媚的大美人儿却要苦苦追逐,为此舍弃尘缘,绝美容颜能给予她的幸福或痛苦,全都无缘品味。
于是紫荆下定决心,在雪睨冠人得道飞升之前,都要尽心侍奉她。
这一厢,紫荆神游天外。那一厢,冥虚冠人与雪睨冠人从禁食争论到了炼丹,从炼丹争论到了炼气,从炼气争论到了天地大道,从天地大道争论到了凡心。
只见冥虚冠人信手一拂,眼前的石桌化为光镜,正是她的独家道法,冥虚幻镜。
冥虚幻镜只需心有念想,便能映出俗世中的景象。
“师姐忌这样忌那样,又害怕结下尘缘扰乱心绪,乃至清修六百年才收下第一个徒弟。你见了下面这幅光景,也不会起出手相救吧?”
雪睨冠闻言看向镜面,只一眼便收回目光,淡然道:“道祖有云,‘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诸事皆有因果。这些流民今日的际遇,与日后息息相关。师妹纵是起了怜悯之心,然而贸然出手,改变他人的命运因果,又有何……咦?”
雪睨冠人似是想起些什么,奇了一声,侧头又细细打量镜面。
紫荆被那一声吸引过去,见平日里波澜不惊的师傅初次露出惊疑之色,不由起了一分好奇心,也引颈看向镜面。
只见——茫茫尘烟里,有一队人流,形容憔悴。
他们沿着不知哪一处的官道,蜿蜒而上。
乍看之下,那些人行速缓慢,然而若是细看,却能发现其间不乏老弱病残,已是竭尽其力攀爬而行!
紫荆的面孔刹时变得苍白。
她情不自禁伸出双手,握住光镜的边缘,用力往后挪,镜中情形竟然又有变化。
一队骑士挥鞭策马,似是正在追赶什么。
“紫荆!不可失礼!”
雪睨冠人面色一沉,低声喝止道,冥虚冠人却道“不碍事”,随即也打量起那一队骑士,半晌才道:“那些像是北边的蛮子。”
雪睨冠人颔首:“我已数百年不问世事,实在看不出那些北狄的来路。倒是先前的流民,模样装扮像是后陈人。”
冥虚冠人便有些唏嘘:“六百年前后陈盛极一时,开疆辟土威震四海,何曾惧怕过四方蛮子。如今后陈子民也沦落到被追逐驱赶的地步。”
雪睨冠人垂下眼帘,道:“盛极必衰,六百年的盛世还嫌不够么?”
紫荆听了“后陈”和“北狄”二词,面色又是一变,不由望向雪睨冠人,目光中尽是哀求之色。
雪睨冠人生出一丝不虞,微微摇头。
紫荆见状,面色更为苍白,却是一咬唇,跪了下来,喃喃道:“师傅,徒儿有个不情之请……”
雪睨冠人叹息一声,道:“既然入了道门,便不要问津尘世间的事。”